一种不和谐的感觉闯入了进来。这人就像是从另一片天空下面走来的一个异端,与此处的欢乐夏日格格不入。
他看上去垂头丧气的,如同一个没有生命力的稻草人,在机械麻木的前行。
这人,不是王小哈,还会是谁呢?
恐怕翻遍整个小镇,也只有这位可怜的穷哥们儿,能允许自己穿成这样跑出来。
说出来未免令人难过,其实也经常有不少好心的街坊,会把自家孩子穿不上了的旧衣物送给他。可阿哈长期营养不良,实在是太瘦了。那么多衣服,偏偏就是很难找出一件合身的。
当阿哈路过咱们这档口时,像是听到了吵吵嚷嚷的声音。
于是,他假装不经意地抬头看了看。他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不过还是被我发现了。
我知道,这些声音对他来说,虽然一直是老死不相往来,却又难掩一种低头不见抬头见的熟悉之感。
在他停住脚步的地方,离我并不远。只不过阿哈的视线径直被踢足球的孩子们所吸引了,并没有发现当他在偷偷瞧着别人的时候,也有一个人在默默注视着他。
我心里面挺纠结的。一方面,毕竟我跟他也算认识,我期待着他接下来能注意到我,与我的眼神来一次示意性的交汇;另一方面,却又矛盾着,觉得他要是看不到我也好,因为我的内心陡生出一阵莫名的紧张。
真要命,这是怎么了?我突然觉得特别纠结,不知道何以自处。这简直比我上次在巷口无意中跟沈莹莹撞了个满怀,触碰到神奇的物事时还要尴尬。
而这些关于阿哈的复杂的情绪产物,偏偏又都是直接来源于我的心底最真实的反馈。
那不是我第一次见到在大街上拾破烂的人,却是我第一次看到自己认识的人在拾破烂。
在我的认知里,这是多么难为情的一件事。忽然间,我的同情心开始泛滥,连带着为我的幼稚想法开始自责。
对于我原先的想法,忍不住觉得无力又可笑。在此之前,我甚至已经构思好了一些我认定可以化腐朽为神奇的做法,可以让阿哈在这么多人敌对的处境里变好一些。
我一直盘算着要做个调解的中间人,大大方方地帮阿哈和坤哥化解这段莫名的仇怨。
说些好听又显得公道的话,比如:“俗话说的好,冤家宜解不宜结嘛,来!喝了这碗和头酒,往日的恩怨就烟消云散,一笔勾销了……”
然后,大家就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了。让我们一起欢迎王小哈加入嗷嗷军团,一起霸天绝地。那样,他就拥有了伙伴,其中也包括我。
如果促成这件事,那我大概率又是为了世界和平做出了自己的贡献。这是十五岁的我,天真的内心原野中一个折射的缩影。
可是,此刻的我突然意识到,我到底是一厢情愿的。
我总是如此笃定,好像世界上所有人都有和我一样的缺失感。然而,却又弄不清王小哈身上的那种缺失感究竟是什么?他所需要的,和我认为的,是同一回事儿吗?
当我在与成长的精神世界里斗争的时候,他已经在面对另一种属于生存的问题了。
如果世上的事情,都能简简单单的,依着我们心里的愿景描绘,就好了。
我终究连自己身上的问题都搞不定。
在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大夏天里游荡在烈日窟窿里捡垃圾的少年,他不论是在过去、现在还是未来,所面对和承受的东西都是我不能比拟的。
他一路上所经历的孤独与涅槃,与我面对的,压根儿就不是一个层次上的苦难。
像我们这种在衣食无忧,穿着体面,每天只想着快乐玩耍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孩子,怎能体会到身世浮沉的痛苦,怎能体会到自力更生的艰辛?
一个塑料饮料瓶是一毛钱,一个铝制的易拉罐只能卖到3分钱,他要捡多少个,才能换几个白面馒头当做晚餐?
这可不是什么该死的弯弯绕的数学问题,而是一种冷硬而直白的现实问题……
我常想,阿哈之后的经历大约也是可以追溯到这样的因果。
正当我目光飘忽,一通胡思乱想的时候,他果真看到了我。
令我没想到的是,他竟主动地冲我笑了笑。
那笑容很短暂,和我的一样地拘谨、腼腆。
但他毕竟是笑了。这代表他认同我的存在,我竟然有些小小的感动。
阿哈的笑容让人觉得很舒服。
在他小小的身躯里,充斥着两种完全不同的属性。从外表上看,这个小破孩,完全是一副贫穷邋遢,陷入水深火热的落难光景;可奇怪的是,从他的笑容里,你总能感受到一种很乐观的态度,尽管有些含蓄,却传达着一种真挚而友善的信号。
为什么一个人的生活都过得如此凄惨了,却还能拥有如此平和纯真的心态?
那会儿的我怎么能够理解呢?只是莫名的心有余悸——要是换了我去经历他走过的路,恐怕我立马就要指天骂地,然后撕心裂肺的埋怨哭喊,最后哭到没力气了,就涕泗横流地死掉了吧!
不觉间,我心里又加重了一些对阿哈的同情和好奇之心。有一种冲动,驱使着我想要走近他的世界。
不过,那会儿我们交集未深,他也没有过多的关注我,一切还停留在我的单方面的想象中。
我百无聊赖,便一直关注着他。看他站在远远的地方,默默地注视着坤哥他们踢足球的样子。
我有些惊奇,因为他的神情间,居然流露着些许向往。
那些死对头们,天天想着怎么整死阿哈,阿哈却并没有表现出多么记恨的样子。
可是最终,他又缓缓地低下了头,转过身悄然离去。
在他收回目光的那一刻,我清楚地看见了其中的些许迷茫与挣扎,只是非常隐晦,一闪而没罢了。
他的情绪是完整的。一直以来,我见到的王小哈,眼神总是清澈坦然,干净得不着一尘……可在那一刻,我有些固执的认为,我看穿了他的情绪。
但凡一个人的情绪是完整的,那么在外表坚强背后,一定隐藏着另一种与之相对的……
我的目光紧随着阿哈,我看着他踮起脚,伸长了脖子往垃圾筒里瞅,用他那双细细的胳膊,挑着小棍扒拉。
他拥有世界上最纯净的眼神,却被他用来找易拉罐,找塑料瓶子……愣头愣脑地,继续为他的一毛三分钱认真而努力着。
总有些生活,荒唐,却别无选择。
从头到尾我都看着王小哈。
从他出现在马路的一头的时候开始,直到他消失在另一头。整个过程中,他好像走在另一片与我们不同的天空下面,与这夏日午时空旷无人的马路一样,显得格外地焦灼和孤独。
我所谓的孤独,有他来得真实吗?
我的灵魂,我的认知,在那一瞬间,同我这打摆子的身体一样,轻微的战栗着……
这是多么沉重的背影?
一个人光靠着三伏天里兜个蛇皮袋子在外头拾塑料瓶子,光靠着偶尔在河里钓一条巴掌大的鱼吃,就……就能活下来么?
我终于知道自己最初的目光,为什么有近乎本能的抗拒,我难道还不明白?
在我走近王小哈的世界之前,我至少要能意识到一点,我和他过的根本就是两种不一样的童年。
在这个时代,大部分人小时候都可以无忧无虑的玩耍,可以不负责任的游荡,搞恶作剧……
可终归还是有些不幸的人,从小就要懂得自力更生,在摇晃的绳索上苦苦挣扎。
我从不喜欢别人说这个世界是公平的。
风又吹来了,可花香早已变得索然无味,不再迷人……
我觉得很是扫兴,不知道是因为同情阿哈还是别的什么。总之,我今天不想跟坤哥他们一起玩了。
我想回家。
可当我扭过头,还没来得及迈开脚步,整个人就已经被一股大力像拎小鸡一样提起来。
我的反应慢了半拍,神情有些错愕,似乎还没有意识到,飞来横祸就要降临到我的头上。
“傻逼,老子叫你半天了也不答话,干嘛呢?几比几了?”
“……”
“嘿……你这闷骚玩意儿,你爹问你话呢!”
“……”
“说话,你爹问你话呢!老子……”
“去你的!放开我!”我瞪着赤红地双眼,说出一句自己都难以置信的话,“我爹早死了,你也去死吗!”
“我尼玛……你脑子有病?”
坤哥将我狠狠一推,撸起袖子示意要给我一点颜色看看。可是他没想到,这一次我却下意识地选择了先下手为强。
我也不知哪来的力气,腾地一下弹跳起来,径直给坤哥的鸡冠头上狠狠来了一巴掌,就像他上次拍我一样。
打完他懵了,我也懵了。
“你小子找死!!”
我感觉坤哥的血液在逆行,因为他从胸膛到天灵盖都气成了一片通红。
于是,结果可想而知。
我挨了平生最毒的一次打,也激起了我平生最激烈的反抗。
有人使坏故意拉着我来讨好坤哥。可我早已失去理智,谁也不惯着,谁拉我我就打谁,到后来演变成我一个打十个……
我是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过。
最后,经历了一阵拳打脚踢之后,我实在没力气了,只能靠躺在地上装死,才堪堪躲过了一劫。
我用手臂艰难的支起身体,背靠在水泥管子上,大口的呼吸,生怕氧气突然不够了似的。鼻腔里的湿热,把我的脑袋冲成了一团浆糊。
他们人呢?怎么不打我了?
该不会以为我真的死掉了,所以吓跑了吧?
太安静了,太诡异了。妈的,那该死的蝉声哪去了?
整片老旧的城区、街道上,仿佛就只剩下焦灼的风声,一遍一遍吹着行道树。无数的绿叶脱离了地心引力,朝着蓝天涌去,犹如投身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