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他说是这么说,我的身子依然紧张地像是一张弓一样。我竖起了耳朵,仔细地听着他的脚步,一步……两步……拖鞋摩擦着草皮沙石,发出细碎的声响……
阿哈由远及近,慢慢走到了我的身边,他的步伐小心翼翼,却很镇定。
我不知道他想要干什么。
他并没有在我身边停下,而是径直走到树下放塑料桶的地方,伸出脑袋,往里瞅了一眼。当他看到桶里的鲫鱼还在悠哉悠哉地摆尾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还好还好,中午的鱼汤还在……”
这时,他说话的语气就变得轻松多了,弹弓也收了起来,好像对我卸下了某种防备。
可我并不想揣摩他的底线,毕竟我半边屁股还疼着呢!都是拜这位小太爷所赐。
我依旧是老老实实地保持配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和自己玩一种无聊的木头人游戏。
听说在美国有一种田纳西山羊,在遇到危险或者受到惊吓的时候,分分钟就会四肢僵硬,倒地假死,装作不好吃的样子。
我那会觉得,人终究是比山羊强一点的。我虽然感觉生命安全收到了威胁,却也不至于倒地装死欺骗自己,我至少还站着哩!
这时候,阿哈绕到我跟前来,目光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将我打量了我一番,看得我好不自然。
他又缓缓往后退了两步,才开始同我说话。
“你是外地来的?以前,好像从没见过你。”
正如我先前感觉到的那样,眼前的这个少年,是一个和我一样充满孤独感的人。
孤独的人大多都不擅长言辞,更不会懂得所谓聊天的艺术。
所以,在我眼中,阿哈说话的语气显得十分地古怪和生硬,亦敌亦友,难以捉摸。
“……”
我没说话。
我本来是要回应他的。
可是话到嘴边,见鬼的!偏偏说不出来了……
我一紧张,又结巴了。
这会儿,我不仅是屁股麻木了,而是感觉自己半边身子都麻木了。
这种麻木的恐惧,或许已经不是源自于他手里的弹弓,而是出于我自身性格原因。
像是身体里的恐惧之源通通被放了出来。我突然意识到,原来,我本能的就会害怕生面孔,本能的就会害怕这种突如其来的交流。
一个简单的“是”字,我撅着嘴撅了半天,最终没蹦出来。
我怎么这么废柴?我真是觉得自己又羞耻,又没用!
索性我换了一句东北黑话慢吞吞地横出去,却稚嫩得像是在壮胆。
“咋?你想咋的?我告诉你啊,我可是东北的!我爸黑吉辽通吃!三营口扛把子!你要是敢搞我,你就死定了!”
说完我都不禁有点佩服我自己,这句话编得溜说得快,一气呵成,差点连我自己都信了。
阿哈接连摆摆手,说:“三营口?没听说过……不过,你别害怕,也不需要防着我,我觉得你人挺好的!嗯……我也是好人。我肯定不搞你!”
他一边竖起大拇指,一边用一种我听着更为尴尬的语气说:“你不但没和他们一起欺负我,还帮我收拾东西,谢谢。”
一时间,我没料到他的话锋转变如此之快,倒是为自己的莽撞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额……那倒不用……不用……我们都这样,东北人……都是热心的大好人嘛。”
“嘿嘿!你和他们不一样,我想和你拜把子!能搞得起来吗?”
“什?什么?”
“就是拜把子啊!”
他拍拍自己的胸膛,微微笑了一下。
“我叫王小哈。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话间,眼睛直愣愣地望着我,非常的真诚。
我从未见过那样清澈的眸子,仿佛可以在他那双褐色的瞳孔深处,瞧见我自己的倒影。
“你你……你开什么玩笑……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你就要跟我拜把子??”
我勉强地挤出一丝笑容。
“你说了我不就知道了?”
我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
“我……我叫胡澹,水何澹澹的那个澹。那什么,我还是觉得……拜……拜把子就算了吧……本来……也就是举手之劳而已……我们,呃……才刚认识,就……”
阿哈眨巴了一下眼睛。
他忽地又皱皱眉头,一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表情。
我以为他是生气了,谁料他舔了舔干燥的唇舌,开口问道:“水……和什么蛋蛋?”
“不是蛋蛋……”
我赶紧隔空比划了一下,不过很快又放弃了。最后还是选择在脚下挑了一根小木棍,扒拉出一片空地,写给他看,他才明白。
“三点水加一个詹天佑的詹……”
“啊……你这个名字很少见,尤其这个澹字,比我的王小哈三个字加起来都要难写。”
他伸手抓抓乱蓬蓬的头发,像是在和我说话,声音却又低得像是在喃喃自语。
末了,他倒是提高音量,加了一句让我能够听清楚的话:“你上一年级的时候,肯定经常把自己名字写错吧?”
他漫不经心地笑着,在地上用小木棍,一笔一划认真写王小哈三个字。
我趁着他不注意,多看了他几眼。即使这么近距离的看着,也是挺随和的一个人啊,怎么也不像坤哥是他们形容的那样穷凶极恶,罪大恶极呀?
欸?
等一下,什么叫我经常把自己的名字写错吧?他问的这是什么没头脑的问题?
我的声音虽然不够硬,不过还是立马反驳回去了。
“你开什么玩笑哦?我幼儿园就会写我自己的名字了。”
“哦……那好吧。那你很厉害。”
“……”
事实上,虽然我极度不愿意承认,可他猜得不错,简直是一语中的。我确实直到二年级还经常写错自己的名字。我的老师,同学们,甚至我妈也经常用这个梗来嘲笑我。
天呐,我实在不想在这个该死的,难写到别人写不出来又念不出来的名字上再纠缠下去,便故意转移话题,试着和他交流道:“你这个人真奇怪!刚才一声不吭,拿弹弓偷袭我,打我的屁股,现在要跟我拜把子……你懂什么是拜把子吗?在我们东北,拜把子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事……”
“我当然懂了!刚才嘛,只是个意外,也算不打不相识!对吧!你放心!跟我拜把子不吃亏,我是正义的阿哈!你不仅是跟我拜把子,而且是跟正义拜把子!”
阿哈将他的身板挺得笔直,活像一根顶着枯草的纤瘦竹竿。
“我滴妈耶,他到底在说什么。这到底是个什么奇葩男孩……”
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奇闻,忍不住魔怔地笑了几声,将信将疑地望着阿哈。
这里的人都怎么了?刚才有个撒符念咒语的老大,现在竟然还有人号称代表正义……
这也太奇幻了,简直就像电视机换了频道,从僵尸道士的鬼电影跳到了狗血动画片……
我是正义的阿哈……这难道不就是动画片里标准的狗血流英雄的出场方式吗?
那一阵,我笑得比头顶上的阳光还灿烂,甚至露出了牙齿,第一次对他敞开心扉地调侃道,“你说什么?哪种正义?动感光波吗?哔哔哔哔——”
“什么动感光波,正义就是正义,请你要严肃对待!”
阿哈一本正经地凝视着我,却也并不恼火。
而我见他性格温吞,全然不似坤哥那般易怒。心里也慢慢卸下了防备,连胆子也大了起来。
“切——你拉倒吧,你正义,你还搞背后偷袭……你要是个正经人,镇上那十几个家伙要联合起来消灭你?你意思那么多人,都是想消灭正义?毁灭世界?……”
阿哈沉默了一阵,脸色忽然变得通红,强辩道:“人多……人多不代表他们就是正义的一方!你难道没有听说过,真理,永远掌握在少数人手上吗!”
说完,他也不搭理我了,只管抄起自己的东西,转身就走。
瞧那情景,明显是不想跟我聊下去了。
我觉得莫名其妙,又不知所措。
想说什么吧,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气呼呼地走了。
没想到,才过了一会儿,他又转头回来了,煞有介事地跟我道了个歉:“谢谢你帮我收拾东西。我不是故意打你屁股的,对不起!”
然后站在原地朝我鞠了个躬,又耿直地重复了一声,“对不起啊……”
当他抬起头的时候,脸上挂着爽朗而真诚的微笑。
他这一笑,本不经意,好像也没什么特殊的,可偏就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脑海中,成为我记忆里最为灿烂的画面之一。
可能是我以前从未见过这么纯真美好的笑容吧!不仅真挚,而且纯粹,甚至让人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那是一片星河,是一片熠熠生辉的纯净之地。你从他的眼神里,仿佛能直视到他的灵魂。
在这之前,我怎么也想不到,一个身世如此凄苦的孩子,竟然会拥有这样独特的美好。
在阿哈那纯真友善的笑容里,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只能说:“哦,没事,没事……别放在心上了。还好,我妈说,屁股是活肉,打到也没事,反正也……不太疼。呵呵!”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还在隐隐作痛的龙屁股,也不知道我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我自己。
“这些都给你吧!”
阿哈为了表示他的歉意,把他所有的菱角、莲蓬全都塞到我手里送我吃,还现场给我演示了——如何正确的食用莲子。
看着他提着塑料桶,扛着鱼竿远去的背影,我有些恍惚,又有些如释重负,这就是坤哥要联合所有力量要消灭的大魔头阿哈吗?
我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好东西,我想着,拿回家等我妈晚上下班回来,和她一起吃吧,再和她说说今天的事。这是有关于符纸和正义的一天,没准她也能够分享到我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