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了几天,就快要开学了。
自从那天与大魔头阿哈在树林里“邂逅”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了。
这座小镇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不过,遇到一个人的概率,还是全凭天意。
晴朗而宁静的夏天,江水绵延从小镇的西边流经过,向北而去。葱茏的树影在平凡无奇的街道、屋舍前晃荡。
蝉声渐渐有着嘶哑了,像是累了,要歇歇。
这时,在某个阴凉的角落,我们军团的成员们聚集在一起的欢笑声和嬉闹声就传了出来。
孩子们,是不会甘心呆在家里的。
一连接着好几天都是高温天气。夏日仿佛和我们一样,想要燃烧这暑假最后的疯狂。
尽管屋顶的瓦片晒得烫脚,可我们还是要跑到上面去。
去看那远方啊!去看那树啊!那是属于我们的,生机蓬勃的、在风中汹涌着的大海。
我每次也都跟着爬上爬下,并且乐此不疲。人就是这样,当你捕捉到了一种获得快乐的方法之后,肯定不情愿轻易放弃。
至少,炎热不是放弃的理由。
细想之下,长大后所拥有的快乐似乎充满着逻辑,比如赚钱了,恋爱了,升职了,喝酒了……得有原因才行,连带着悲伤都得找个恰如其分的理由,否则只能忍着。
还是小时候简单,想笑就笑了,想哭就哭了,没必要刻意为自己找理由。可是,究竟哪种快乐算是真实的快乐?哪种悲伤才能算是真实的悲伤呢?
接下来的日子里,在坤哥的带领下,我们开始净干一些莫名其妙,而且不正经的事儿。
当然,“不正经”这个词是我后来的定义。
在当时,这些事儿的性质究竟如何,全凭他一个人说了算。他是一个拥有绝对压制力量的独裁者,这样的独裁者,人们往往敬畏他,也崇拜他。
「霸天绝地嗷嗷军团」的这群人,对坤哥简直是盲目崇拜,对他的每一句话都深信不疑,就像着了魔一样。
崇拜他的力量,崇拜他的叛逆,崇拜他的大人模样,甚至有人崇拜他那鬼影曈曈的腿毛。
但凡是他牵头要做的事,没有人会有丝毫质疑,唯坤哥马首是瞻。
那段年月,正值坤哥的逆反期,也是他如日中天,气焰正盛的时候。在他征讨阿哈失败以后,不免有些气急败坏,连带着这个小集体,都变成一个暴躁的祸端。
这时候,我才发现,坤哥的“敌人”远远不止阿哈一个。
他自诩是梁山泊的草莽英雄,念叨的都是大碗酒,生辰纲……可能有些仇富心理。每次犯起浑来,镇上的富贵豪宅都是他的重点打击对象,尤其是他的小学同学王二家。
王二其实是个老实人,平时也不招惹坤哥,只可惜他爹是镇上的首富。于是,不仅他自己隔三差五会被坤哥在小巷子里堵住,浑身搜刮干净,就连他家院里养的那些老母鸡,都要挨坤哥的欺负。
每次只要逢到坤哥心情不爽,一声令下,十几块石子就像导弹一样轰炸他们家的鸡舍。次数多了,那些可怜的老母鸡,个个都成了惊弓之鸡,一丁点动静立马就能炸了窝,那场面真叫一个鸡飞蛋打,比过年放鞭炮还热闹。
尽管院子里的人会从屋里钻出来,抄上扫帚要打人。可他们连我们的影子都摸不着。
我们不仅机动性高,并且纪律严明,绝不恋战,打完就撤,几秒之内人影无踪,任他是首富也不知道是谁干的,这就是坤哥纵横这片灰色地带的倚仗。
我们甚至在干完坏事之后,悄悄又摸回去,躲在高处屋顶的背面,听那院里的鸡在哀嚎,狗在狂吠,人在咒骂……然后一起捂着嘴巴,幸灾乐祸地笑着。
有一次,我忍不住好奇露了个头,看见那院里鸡毛与绿屎齐飞的场面……真可谓人间惨剧,一言难尽。
久而久之,坤哥胆子越来越大,怀里揣一本盗版的《水浒传》连环画,就觉得自己已然博古通今,见识不同凡人。
“余纵横天下,必以义字当先!”
既然自认为是有学问的读书人,便也不敬衙门了。
不同于坤哥生气的时候要找王二同学打击报复这回事儿,坤哥兴致勃发的时候,往往伴随着汹涌的创作灵感。每回灵感来了,他就喜欢在社区办公室背后的宣传墙上画梁山泊一百零八将。
社区的干部们天天朝九晚五办公室吹着空调风,也不走动。根本晓不得是哪个倒霉孩子干的,也无从追责,只是坤哥最后画得太多太丑,才重新粉刷了墙面。
可是他们实在低估了坤哥的本事和决心,这不,油漆才刚刚晾干,立刻又凭空多出来一幅“鬼手美人月下看小鸡啄米图”。
那构图之精妙绝不是先前的梁山好汉可以比拟的,简直是天马行空,无边无际,那画面更叫一个白嫩香艳,不可名状……
在我心里,坤哥是一个很复杂的人,好坏兼有。他有轻松搞笑讲义气的一面,也有霸道自私耍无赖的一面。
然而相处之下,我发觉了问题所在,更多的时候,他是个喜怒无常的人。他从不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也没有人教过他为什么要控制情绪,怎样才能控制情绪。
他只知道,他老子在家里跟他妈打架的时候,比他狠多了。
如此,不良的情绪蔓延叠加,大概率是要导致不良的行为的。
坤哥心心念念要做宋押司那样的独裁者,从不允许反对的声音出现。在我融入这个集体的期间,他为了考验我的胆量和忠心,还刻意为我准备了一场“武举人考试”。
这考试说来就来,像他取得这个名字一样,全凭他一时兴起。
我提出反对。
结果他反对了我的反对,并且加大了考试难度。
你猜怎么着?
大下午的,他居然拉着我们一票人顶着火炉一样的高温,鬼鬼祟祟溜到江边的西瓜地里。然后对我说:“老闷,想要正式加入本军团,成为一名优秀的霸天绝地嗷嗷战士,你必须要向我证明你的能力!现在,你有五分钟时间,用你最快的速度,去地里给我们大伙摸个西瓜来解解渴!”
“什么?”
我似乎已经猜到了这是什么样的行为,心跳一下子加快了。
“怎么……摸?”
“哎呀,还问怎么摸,没偷过东西?摘下来,抱着跑啊!怎么摸……”有个马脸的本地孩子抢着说。
原来他们浑话说是摸西瓜,实际上就是偷西瓜的意思。
“可是……你们不是说,这片江边的西瓜地,是镇上书记的老丈人家种的吗?这光是偷西瓜就算了,偷得还是书记家老丈人的西瓜,这不是太岁头上动土,活得不耐烦么?被抓到了还得了?”
“别扯那么多,去不去?”
可坤哥似乎毫不在意这一点,他那至尊般睥睨的神情,就仿佛是指派了个极度光荣的任务给我,就等着我回答到底敢不敢。
我的心里自是一百个不情愿,我敢扔作业,爬房顶,不代表我敢偷领导家西瓜啊!可是为了正式加入军团,守住这来之不易的友谊,我也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
这还没往地里去,只是单单望了一眼,我已经开始心脏狂跳,双目眩晕,腿也打起了哆嗦。
更今我无语的是,此时我身边竟然还投来一阵羡慕和嫉妒的眼光,就仿佛这么个好差事竟然被我这个新来的、排不上位的小雀雀给抢去了,让他们失去一个在坤哥面前表现的大好机会。
他们低伏在远处江边的芦苇荡里,催促着我快些上。之所以离得远,是因为传说在书记老丈人的家里,有一条半人高的恶犬,餐餐吃带血生肉,极度残忍。
我回望了一眼,结果他们又躲远了些,那里的长草,有两米高,将他们的身形隐藏得很好。
我突然感觉全世界,只有我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可是我知道所有人都在看着我,等着我。
我的心和这烈日一样焦灼,生平第一次弓着身子,猫着腰,悄悄往那西瓜地里钻去,心里充满了无限的罪恶感和羞耻感。
我一边提防着他们半开玩笑半吓唬我说出来的恶狗,一边颤颤巍巍伸出双手,去扯那毛茸茸的瓜蒂。那瓜蒂是真他娘结实,跟尼龙绳似的,我的手都快磨破了,西瓜还是刨不出来。
我记不清我摘那个瓜用了十分钟?还是十五分钟?
到最后我的整个人都麻痹了,仿佛我压根儿不是在摸西瓜了,更像是在闭着眼睛刨坟。
我满脑子想的都是语文课本里“猹”啊“猹”的……这一课以前没好好听,现在倒是上得很生动。
我甚至都担心,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会不会斜刺里跳出来个闰土,朝着我的胸膛狠狠地来一叉……
我仿佛听到震耳欲聋的呵斥:“呔!哪来的肥猹?敢偷你闰爷爷的瓜!看叉!”
那一刻,我好想回家,闰土插猹保西瓜,我偷西瓜图个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