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5年,深冬,北大西洋。
熙熙攘攘的邮轮甲板上,处处是三三两两走动的人群。醉汉们激动的挥着手高声争论着,衣着考究的绅士低声谈论着行程中的趣事或是生意上的烦恼,不时露出默契的微笑,乐队演奏着欢快的乐曲,一派热闹繁华的景象。
但这一切仿佛都与围栏边那个沉默吸烟的男人无关。他倚着栏杆,注视着缓缓落到海平面以下的夕阳。长长的吐出一口浓密的烟雾,将手中即将抽完的香烟丢进海里。想到已经解决了博比里科夫处处为难的问题,来访的德国贵族忘记带走的图纸也交给了卡尔进行分析,在获取沙俄政府授权生产武器许可后,这种步枪的大量生产指日可待,回忆起这些,维克托倍感愉悦。
长久以来如鲠在喉的威胁就这样被自己用巨额订单的分成摆平了。看来东方的古语“有钱能使鬼推磨”确乃至理。接下来,就应该再找几个人宰一下,收集更多资金了。
避开喧嚣的乘客,维克托快步离开栏杆,回到自己的舱房。北大西洋冰冷干燥的海风吹拂着这艘巨大的豪华游轮,缓缓地靠近着他此行的目的地——不列颠。
一个月前。
自从那个德国贵族来过之后,维克托几乎就没再睡过一个好觉。博比里科夫的属下几乎每天都来视察。说的好听些,是来视查,说难听点就是监视。
维克托躺在老希冯宁留下的别墅的院子里两颗树中间的吊床上,捧着一本书心不在焉的翻阅着。深冬苍白的阳光穿过稀稀拉拉的树叶,一个个小圆光点照在维克托的脸上,身上。暖和的阳光,舒适的吊床,加之近段时间缺乏睡眠的疲惫。维克托拿起书盖住脸,将耷拉着的毯子拉到了身上。罢了罢了,先睡个午觉再说。维克托心中如是想到。
维克托刚閤眼不久,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就打破了他的美梦。伸手把蒙在脸上的书拿开,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片刻的恍惚后,站在栅栏门外的捷连科映入眼帘。维克托在心里嘀咕:“又怎么了,我睡个午觉都不行?”
“维克托先生。”捷连科依旧挂着他的死鱼脸。“总督请你到工厂的会议室。”
“现在?”
“是的。”捷连科指了指身后的马车。
维克托无奈的翻身走下吊床。披上外套,坐上了捷连科带来的马车,向着沃夫利金属公司驶去。
马车上,捷连科一言不发,默默看着自己手中的报纸。坐在捷连科对面的维克托看着窗外,默默叹了一口气:“总督一直没走?”
“嗯。”捷连科嗯了一声,依旧盯着眼前的报纸
“他没跟你说他找我干什么?”维克托试图从捷连科中尉的嘴里套出一点东西。
“没有。”捷连科显然没有聊天的欲望。
见此情景,维克托也没必要继续自找没趣。思来想去,肯定还是关于那个德国人的事,想想也就只有那件事了。维克托又看了一眼捷连科,不再多言。往椅背上一靠,望着窗外的那片越来越近的工厂。
马车缓缓驶进工厂的大门,在广场停了下来。捷连科中尉拉开车门,一马当先的走了下去。目光扫过几个对着二人立正敬礼的俄军巡逻队员,维克托走下马车,与捷连科向着会议室走去。
片刻之后,工厂会议室的门开了。安布鲁瓦茲一脸恭谦的退了出来。转身看见维克托和捷连科,他略略有些意外。这时卫兵已把门推开,双方无暇寒暄,仅仅相互点头致意。
“来了?”博比里科夫坐在会议桌旁靠窗户的位置,手中拿着一支小叶雪茄,吞云吐雾。从语气和神态来看,他的情绪还算不错。
“谨向总督阁下致敬!”维克托左手抚胸。在大多数场合,他不得不以这样正式的措辞表达自己对于沙皇代言人的敬意。尽管这并非发自内心。
完成这些冠冕堂皇的礼数,博比里科夫回到会议桌前:“维克托伯爵,我有些公务想和你谈谈。”
博比里科夫浑浊的眼睛打量着面前的维克托,两腿交叉着担在桌子上。顺手摁灭手中的半枝雪茄,博比里科夫阴沉道:“维克托伯爵,关于那个德国人,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总督大人,关于那个德国人,我确实没有什么要多说的了。而且他得知金属的性能,难道不是因为您带来的那个法国人?”维克托面色平和地反问道。
博比里科夫一时语塞。他也知道,如若沙皇得知此事,他也得吃不了兜着走。现在的情况十分简单明了。两个人互相抓着对方的把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对于一个看不起芬兰人的俄国人和一个厌恶俄国人的芬兰人来说,这是个残酷的喜剧。
博比里科夫示意捷连科低下头,小声说道:“捷连科,你先出去,东西都在马车后面,自己拿就行了。”
“能得到您的肯定已是我莫大的荣耀。”伴着这句得体的客套话,捷连科努力表现出一种从容中带有喜悦的神态,一扫对于沃夫利兄弟等人的冷漠态度,演技派的功力愈发深厚。
门咔哒一声合上了。见捷连科已经离开,博比里科夫以低沉而缓慢的语调说道:“维克托,你我都明白,我们都是围绕着利益,这件事被沙皇知道了,我们都没有好果子吃。”
维克托皱了皱眉头:“这是自然。”
博比里科夫伸出一只手,比了一个“五”的手势:“我要这些。”
“那我能得到什么?”维克托脸上浮现出矛盾的神情。“我们可是在一条船上。”
博比里科夫并不急于说话,而是从一旁的公文包里拿出几张纸,递给维克托。看到这几张比书页略大的文件,赫然是武器生产许可证书和博比里科夫准备写给沙皇建议追加投资的亲笔信。维克托眼前一亮:“你要总利润的百分之五吗?”
博比里科夫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博比里科夫站起身,“德国人那件事,你知我知。”
维克托也站起身,目送博比里科夫走出会议室。将许可证装进包中,一颗悬着的心,缓缓落下了。
维克托拉开门走出来,捷连科与博比里科夫早已经不见踪影。楼道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工人跑了过来:“伯爵大人,您的兄长回来了,并且叫你去厂长室。”他面色微红,微微喘气。可见是才从下面的车间跑上来的。
“我知道了,去休息吧”维克托谢过前来通报的工人,夹着公文包走向了厂长室。
走在芬兰圆花岗岩铺设的走廊中,维克托还在琢磨着刚刚在会议室所经历的谈话,尤其是博比里科夫的条件与用心。刚走进厂长室,维克托便愣住了。看着卡尔旁边站着的人,心想,刚把博比里科夫打发走,又来一个麻烦人。
“维克托,你来了,那件事我听海伦小姐说了,坐。”卡尔抿着手中冒着热气的红茶,微笑着看着面前夹着公文包的维克托。
“贵安,维克托先生。”海伦将手中的箱子放在桌上。
“海伦小姐,您要走了?”卡尔疑惑道,“刚来不再稍微谈谈?”
“不用了,该说的都与维克托先生说了,这些是少爷的见面礼,因为卡尔先生没回来,就一直没给您。”海伦顿了顿,“现在您回来了,礼物给您了,我也应该回国了。”
维克托静静地喝着桌上的红茶,心中却不像脸上这么平静。“那个女仆应该早来了,而卡尔也应该才回来一会,钥匙只有我和卡尔有,她怎么进来的?”
沃夫利兄弟看着海伦离开,相互对视了一眼。“你给她钥匙了?”卡尔对于办公室闯进外人显然不是特别满意。
“没。”
“我知道了,你看看箱子里是什么。”卡尔指了指桌上的箱子。
“不用看了,是黄金。”卡尔还没来得及询问一二,维克托接着又说:“博比里科夫找我来,就是因为他家少爷。”
卡尔沉默了一会,“我大体上都知道了。”
兄弟俩安安静静喝了会茶后,维克托看了一眼箱子,“卡尔,有兴趣搞履带式拖拉机吗?”维克托提议说。
“什么?”卡尔一脸疑惑。
“英国人的履带式拖拉机。”维克托脸上的笑容看起来很灿烂。
“哪来的钱……”卡尔忽然想起面前的箱子,笑道:“用这个啊?”
“人家都送来了,不用对不起那个德国人啊。”维克托故作轻松道。
兄弟俩对视一眼,喝完最后一口茶。沉默数秒,卡尔幽幽地说道:“果然还是别人的东西用起来不心疼?”
“正解。”维克托笑着放下了茶杯。
“那就随你了,不过,你买履带式拖拉机要干什么?”卡尔站起身,尝试拿起箱子,却发现自己小瞧了这箱子的重量。
“为陆战之王的出现做准备”维克托留下一个神秘的微笑。在9年之后,驻守芬兰堡的残余俄军絕不会想到,他们会遇上那个东西。
“看来你有自己的打算了,行吧,我给你把这些黄金兑换成英镑去了。”说着卡尔便双手拎着箱子准备向外走去。
“不用了,带黄金就行了,而且有这么沉吗。”维克托有些不合时宜的挑刺说。
“你试试?”卡尔放下箱子。
维克托走了过来,几分钟后,这一箱的黄金,被分成三箱,放在了一旁柜子上。
维克托看着一旁憋笑的卡尔,淡淡道:“那我明天出发了。”
“好的好的,噗!”卡尔捂着嘴,却还是笑出了声。
“有这么好笑吗?”维克托的语气有些恼怒。
“没……”
维克托看了看卡尔,叹了口气。没想到,那个女仆看起来很娇弱,却能单手就拿起箱子。“嘿,卡尔,你说那个德国人什么来头?”维克托眼都不眨的问道。
“不知道,原本就没听说过。”卡尔打量着桌子上的金块,漫不经心的回答到。
“我知道了,那图纸就拜托了。”
“包在我身上。”卡尔拍拍胸口,“你哥的技术,你还不知道?”
“那我就放心了,那我去买船票了。”维克托拿起桌子上一块黄金,挥了挥手。
“现在去?”卡尔问道。
“要不然?”维克托伸手摘下了衣帽架上的有檐帽戴在头上
“港口很远的。”
维克托考虑了一下,确实很远:“那就明天吧,今天晚上我想肯定能睡个好觉了。”
第二天,当维克托起来时,已经是中午了。不慌不忙的洗漱完,吃完所谓的“早餐”,刚走出门,便碰上了卡尔。
“呦,早上好啊,维克托,你睡眠质量真不错。”卡尔笑着调侃道。
“不早了,卡尔。”维克托淡然回应了这个并不好笑的笑话。
“来,我送你一程”卡尔拍了拍马车一旁的空位。
维克托爬上马车,稳稳的坐在了空位上。随后,卡尔驾车驶向了瓦萨的火车站,把维克托送上火车。
几日后,维克托独自一人到达了圣彼得堡,这是他两世为人以来,第一次踏上俄罗斯的土地。不久后,他登上了前往英国的邮轮。
维克托躺在舱室里的床上,回想着自己拿出黄金放在售票处时,那个俄国售票员惊讶的表情,不经意间笑了。
轻閤双眼,他缓缓的进入了梦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