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什霍尔姆郊外一片规模中等的厂房。
往日门可罗雀的厂区外停放着数辆豪华的马车。数十名身着灰色军服,手握已经装上枪刺,子弹顶火上膛的莫甘纳辛步枪的俄军在其间来回走动。对着小镇的方向摞起了一堆沙袋,一挺马克沁重机枪黑洞洞的枪口左右摇摆着,两名俄军士兵检查着弹药与保养情况。场面一片肃杀,如临大敌。毫不知情的小镇居民们臆测着事情的缘由,丝毫没有留意队伍中间马车的旗杆上在风中猎猎作响的三角沙俄总督旗。
工厂的大铁门虚掩着,一片黑暗。隐隐约约可以听到里面传来叮叮咚咚的敲打声。
炽红色的光芒照亮了工厂的深处,它来源于钢包中纯沸腾阶段结束后完成了脱氧的钢水。下方的传送带将钢包浇铸出的900-1350度的胚料源源不断地送至一旁的连续式加热炉。达到加工要求温度后的胚料被运送至生产线,经过轧制、淬火等流程后,一批批仍带着余温的金属板不紧不慢地从传送带滑落到装卸处的板车。板车前,蓄满灰白色络腮胡的沙俄芬兰总督尼古拉·博比里科夫负手而立,一张平静的脸看不出悲喜,他的目光并未放在源源送来的金属板上。不远处,两具拉伸测试仪前,他带来的考察员们或是交头接耳,或是奋笔疾书。
“我们校对了数据,总督大人,测试的结果与您资料上的数据并无太大出入。难以置信,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企业竟能生产出如此优质的金属。”一旁的维克托打量着向博比里科夫汇报的考察员,此人正用着语速缓慢,略显生硬的俄语同博比里科夫低声交谈。
高额头,长耳朵,下巴尖有一个小小的凹陷,腮帮亦是如此。这幅地中海沿岸地区风格的面孔显然不是一个俄国人应有的模样。鉴于此时大多数欧洲国家并不待见沙俄的环境下,他只有可能来自于沙俄最大的债主—法国。
事实上,维克托对于法国人的到来并不意外。在原本历史上的1893-1913俄国工业高速发展的这20年内,俄国工业一半的投资属于内资,另一半属于外资。在这一半投资中,法国高达工业领域投资的16%。沙俄的内资毋庸置疑大部分将投在圣彼得堡等核心领土的工业发展上。而与号称“高利贷帝国主义”的法国人合作,尽管资金来源会更宽裕一些,但利息与还款年限的设置上必定会异常的苛刻。这使得维克托计划从沙俄投资中做假账牟利的企图很大程度上打了水漂。锱铢必较的法国人可不会允许大笔资金去向不明这种情况发生在他们头上。
看向转为用法语低声交流的博比里科夫两人,维克托不动声色地用芬兰语示意卡尔将老希冯宁早年从瑞典带回的一套古董东方瓷器取来。以法国人爱好艺术品的行事作风来看,这虽然不会带来更多投资,但留下一个“懂规矩”的印象兴许能让以后与他们相处的日子好过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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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座建筑的西南面,光照条件最好的房间用作会议室。它面积不大,一张椭圆的长木桌就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室内陈设也很简单,除了朝西的墙壁上挂着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彩色肖像,其余三面墙壁均以淡黄色的墙纸作为装饰。
当工作人员轻手轻脚地关上会议室大门时,椭圆木桌旁坐了二十余人。位居首位的博比里科夫在用一声干咳引起与会者注意后,他正声说道:“诸位,我们今天要进行的是关于对沃夫利金属公司投资事宜的最后一次方案审核,大体的要求陛下已经提出了,技术数据大家可以再仔细看看,提出看法和意见,力争让我们的投资不会成为一个笑话。”说罢他微微瞟了一眼左手边的沃夫利兄弟,两人正襟危坐,一言不发。
出于礼仪,坐在博比里科夫左手边的卡尔向众人微微点头示意。此时金属各项性能指标就摆在众人的面前,与会者已经对它进行了最后的检验与审核,加上之前已经在工厂内亲眼目睹了强度测试,看起来就金属配方的真实性而已已经无可挑剔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与会者或互相私语,或正襟危坐。最终也没有人提出新的意见。
“大家都没有疑问和建议了?”
从语气可以听出博比里科夫对这个结果并不是非常满意。在他看来支持这样一个建设在不毛之地,而且并不是由完全忠诚于沙俄政府的芬兰人经营的金属工厂简直不可理喻。不过在宣布审核结果之前,不甘就此尘埃落定的博比里科夫还是以尊敬的语气问向远端位置的地中海面孔道:“尊敬的安布鲁瓦茲先生,您的建议是?”
若以国籍与身份来看,一个法国人并不应该出现在沙俄政府的投资项目会议中。但以当时的沙俄经济对法依赖来看,他的位置恰如其分。从与会者的言行神态来看,他们也没有为法国人出现在沙俄政府决策会议上而感到不满,一切习以为常。
“先生们,正如大家所知,我不仅负责与贵国工业合作的部分投资事宜,也与共和国的一些官员有着不错的私交。此次沃夫利金属公司提出的新式金属配方,他们非常重视。受他们所托,我谨以个人的名义提出一些意见。”
法国人坦言自己挑刺的目的,与会众人却没有反感之意,不少人脸上还露出了轻松的笑容。对他们来说,能借法国人之手拒绝沃夫利金属的投资计划,再均匀瓜分金属配方带来的各项利益,顺带消除了一个潜在的竞争对手,对于资本家出身的他们来说,这无异是个更好的结局。
“卡尔先生,您的工厂生产的金属就目前来看堪称一流。”安布鲁瓦茲如以往一样先对打压目标进行了奉承。对于法国人的奉承,卡尔面色平和的站了起来,微微欠身表示谢意。等他坐回椅子上,安布鲁瓦茲拔高音量:“但是就目前的考察结果来看,以贵公司目前的经营状况,毫不客气的说,这是一家必定倒闭的公司。”
如果在考察前说这句话,众人也许对法国人的看法还有所保留。毕竟沃夫利金属自19世纪中期便已开始运营,还参加过赫尔辛基至圣彼得堡的铁路修建,如此一家看上去有些底蕴的工厂就算遭遇困境需要投资也实属正常,可谁会想到在考察后才发现这家工厂已经关闭了如此多的生产线,仅凭产量并不庞大的中等强度成品金属维持在倒闭边缘?
高卢鸡尖锐的嗓音控制着会议室的氛围,每一个俄国人都在静静聆听。卡尔气的满面通红,依旧维持着平静的表情,作默默思索态。
“诸位,如果我们把巨量的投资放在这家不起眼的小工厂上,可如果他们卷走资金远走他乡,那我们的投资能得到什么?就这一种未来数年便可能大量生产的金属材料?”安布鲁瓦茲指着桌上的金属参数,“如果我们的投资不能给我们带来足够的利益,反而成为一个吞钱的无底洞,不只是总督阁下感到痛心,包括我在内,这里的每一位都会受到沙皇陛下的斥责。所以,我们绝不能让这种情况出现!”
“对,绝不能!”
博比里科夫面带愉悦的微笑,用他苍老的公鸭嗓做着回应,在他的带领下,与会者们表态,支持法国人的建议。
忍无可忍的卡尔正欲起身辩解,维克托按住了他的肩膀,起身以委婉的语气对着辩驳道:“总督阁下,清国与日本的海战显然已经说明了制海权对于一个国家的重要性,如若不能得到投资,您也许会见到这种金属配方出现在瑞典,或者是英国,甚至是美国,德国。我想,这不是让您来的沙皇陛下希望看到的吧。”维克托微笑着直视面色大变的博比里科夫。
博比里科夫听罢惊怒交加,正欲破口大骂,一名与会军官拔出配枪,指向维克托:“那我们也有理由以叛国罪将你和你的兄弟当场击毙了,维克托先生。”门被推开了,数名俄军步兵将手中的步枪指向沃夫利兄弟。见状,博比里科夫恢复了淡然,露出一个嚣张的笑容:“如果你们死了,那我们可以不费一分钱拿到这家工厂以及配方,不是吗?”
维克托依旧淡然微笑:“您有见到那位LKAB的技术人员吗?”
一片面面相觑,众人均摇头表示没有。
“如果我们没有在一个月内回复他约定内容的信件,包括这种金属在内的多个配方将被转卖到世界各地的列强手中,我想,您的总督那个时候也做到头了吧。”
“你在威胁我?”博比里科夫咬牙切齿道。
“这不是威胁,商人一点自保的手段而已。”维克托注视着博比里科夫浑浊的眼睛,面不改色。
一阵令人心悸的沉默后,博比里科夫冷哼一声,从一个随从人员手中接来一个公文包,取出了一张印着双头鹰徽,布满苍劲有力俄文,右下角盖着沙皇私人印章的手谕。
“这是陛下允许对你们的工厂进行投资和追加订单的决策。”博比里科夫将信递给卡尔。“不过,出于安全性考虑,捷连科中尉的小队将驻扎在这里,而安布鲁瓦茲先生将作为这里的股东之一,和捷连科中尉一起在这边监察你们的生产情况和资金去向。好好干吧,卡尔先生。”博比里科夫说罢铁青着脸,头也不回的走出了会议室。
工厂外,卡尔摸出两支芬兰生产的玛豪卡香烟递给望着远去车队的维克托。“看上去他们终于低头了,干的不错维克!”维克托吐出一口浓密的烟雾:“低头?不,我们得让他们后悔。”
马车内与博比里科夫把玩着卡尔赠送的珐琅釉东方瓷器的安布鲁瓦茲并不知道,他不经意间对一个小国工厂主的讽刺十多年后导致了他的国家的间接灭亡,而他一辈子都没能拿回他的贷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