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宁州,父母是棉纺厂职工。从小我就知道,我们厂是宁州最大的国有企业,厂宿舍几千亩地,有一整条商业街,还有两个公园,两个足球场,我们厂子弟都以自己是宁棉的孩子为骄傲,觉得世界就是宁棉这么大。
我们一帮年纪相仿的孩子,从幼儿园,一直玩闹到初中,一起上下学,一起组织春游活动,一起骑车去新开的书市淘书,一起从徐怀钰追到周杰伦,一起八卦谁又和谁表白了,一起捉弄新来的班主任。
还记得那时候没有手机,找谁都是靠喊的,特别是上学的时候。从西面最后一栋楼开始,一栋栋喊过去,一直喊到最东面,喊到谁的名字,谁就会从楼上探个脑袋出来应一声,嘴里还含着牙膏沫,随便洗漱一下,就抓起背包冲下楼,加入到喊楼的队伍中。而这个队伍中,走在最前面的永远是我。
那时候的我,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白白净净,高高瘦瘦,戴着红色的团徽,像一个领袖。我学习很好,尤其是语文。每年的学生手册评语,班主任都夸我悟性高,机灵能干。每次语文课,我都会被班主任点名起来朗诵文章,有时候她讲课累了,还会让我给同学们念一首新诗。
记得我当时最喜欢的诗人是泰戈尔,经常拿着一本厚厚的诗集,充满感情地诵着“我知道有一天/我的荆棘会戴上花朵/我的忧伤/会伸展它的粉红色叶子/把心开向太阳”,同学们就这么仰望着我,眼神中充满钦佩。
2003年中考,正恰逢非典,减了几门考试科目,主科也降低了不少难度,让我们一帮同学超常发挥,如愿考上了宁城的重点高中。从宁棉到宁中的直线距离只有3公里,但我想不到,踏出宁棉的大门,从前那单纯无忧,完全不知物质为何物,即使家里常常为买菜多花了一块钱而斤斤计较,也觉得一毛一包的辣条就可以满足所有欲望的日子,就这么一去不复返了。
第一天报道,我就受了打击。
刚踏进教室门,闯入眼帘的是一群穿着时尚的女孩。她们围在一起热络地讨论着彼此喜欢的化妆品牌子,平时喜欢买什么牌子的衣服。我看看自己身上那有些洗旧的白T恤和牛仔裤,忽然觉得很寒酸,于是找了个最后一排的角落位置,拿出一本诗集,把脸藏在了书里。
班主任来了,说要自我介绍。于是,那些花枝招展的女孩都争先恐后地走上讲台,介绍自己“我是来自14中的,特长是钢琴”“我是来自26中的,我最喜欢听东方神起的歌”我是来自实验初中的…..”听着他们的介绍,我头皮一阵阵发麻。这些初中,要么是重点初中,要么是贵族学校,而我,我忽然觉得自己以前的学校难以启齿。
这时,一个穿着黑色蕾丝短裙画着淡妆的女孩走上讲台,之前还在悉悉索索讲话的男生都静止了,目光追随着她。坐在我旁边的女生都看呆了,“哇,好像明星啊。”我心里也惊叹了一下。
“大家好,我叫叶婧,喜欢跳街舞”。她笑着,左嘴角的小酒窝露了出来,弯弯的眼睛散发着自信的光。我的目光,就这样追随着她走下讲台,看到男生女生都在和她热情地打招呼,有几个还指着身边的空位要和她一起坐。
“还有谁没有介绍自己?”班主任问。我又低下头,不愿意出声。
“于墨秋是哪位?”班主任翻着名册,看到了我的名字。
大家四处张望着,几秒后,我站了起来。“是我。”
“那你就在原位介绍一下自己吧。”看来班主任都不愿意把过多的时间给我。
我一紧张,就习惯性地把左手插进裤袋,右手抓了抓正在变长还未来得及打理的张牙舞爪的头发,说“大家好,我叫于墨秋,于是的于,墨水的墨,秋天的秋,谢谢”“就这样啊?你的初中呢?”一个男生起哄道。“我是…..我是宁棉学校的。”“宁棉?哪里啊?”大家都互相窃窃私语“好像是一个倒闭的厂。”班主任摆摆手让我坐下,然后开始布置新学期的任务。然而我已经完全听不进去,那个曾经无比骄傲和自信的我,就在那一天,彻底消失了。
开学后不久,住宿生就熟悉地玩在了一起,她也住校,每天下课都有一群人围在她身边和她搂搂抱抱。没有人理睬我,在初中经常说笑打闹的我,像换了一个人,一天都说不满两句话,下课就窝在角落里看书,写作业,没有朋友,甚至连我都嫌弃自己。
一个月后,迎来了军训。那时的我已经变得脆弱敏感,甚至有一些抑郁。每次下操,都是自己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打水,一个人洗衣服,一个人回营房。
军训过半时,正好遇上我16岁生日。那一天,我睡过了头,居然没有一个人叫醒我,等我一边穿着皮带一边冲向教官时,面对的却是同学们的嘲笑。
教官训斥着我,我羞愧到了极点,余光中看到站在第一排正好面对着我的她,用一种复杂的表情盯着我看,是担忧?还是嘲讽?我吸着鼻子,咬紧牙关,强忍着眼泪不许流下。待教官训完后,同学们开始练新的步伐,而我一个人被罚跑操场,一圈又一圈,眼泪和汗水都混在了一起。
苦涩的滋味,我的16岁。
狼狈地回了宿舍,碰见初中时的好朋友,他们和我打了个招呼,就和新的朋友闹着笑着回了自己的住处。没有一句生日快乐。
没有人,记得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内心悲伤,却要假装若无其事地洗澡,洗衣服。忙完后躺在床板上,觉得很渴,想拿水壶,却发现落在了水房里。宿舍已经熄灯了,这时候出去肯定是要被骂的,一天的委屈涌上心头,我还是忍不住,把脸埋进被子里。
这时,有一只手推了推我。我用被子迅速抹了下眼泪,把脸露出来,看见她睁着一双大眼睛隔着半米不到的距离看着我,手里拿着一个水壶。
“墨秋,这是你的水壶吧?”
她记得我的名字!惊讶了一下,我点点头。
“刚才去打水,看见你的水壶落在那里了,空的,就给你装满了。”
“谢谢”,我爬起身,接过来,声音还带着刚哭过的沙哑。她愣了一下,刚想说什么,就听到窗外一声吼,“已经熄灯了,是谁还在讲话!你们,给我出来!”
教官一手一个把我们拎了出来,“靠墙站着不许动,不是不想睡觉嘛,那就站着清醒一下。”教官严厉地丢下一句话,就去查其他的宿舍了。
我只穿着单薄的衣服,那时候已入秋,夜晚的山风吹过来,人就冷得抖一抖。回想一天的经历,感觉真是背到了极点,我无奈地叹了口气。
“你怎么了?”她问,声音带点哑的磁性,但很温柔。
“没怎么。”我冷冷的回。
“那你怎么哭了。”
“我没哭。”我的声音抖得出卖了我。
她侧脸看着我,不知道在夜色中,她是不是看见了我忍在眼眶里打转硬是没有流下来的眼泪,忽然一阵暖,原来是她抓住了我的左手。那股暖流从指间充溢了我的心。那是高中以来,冰冷了两个月后,我第一次能感觉到,我的心是热的,是跳动的,我是存在的。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小声地说。
“生日快乐,墨秋。”她温柔地看着我,手指捏了捏。
“谢谢。”这是我长这么大,听到的最温暖的话。原来,被人记得,是这么的好。
此刻的你,还会记得我吗?
我抓起手机,拨通了那个烂在心里的电话号码。从高中,到大学,她一直都留在这座城市,没有离开过,所以手机号码,也一直没变,即使我那些同在这个城市生活多年的朋友,一直更换着他们的联系方式,她依然将这个号码保留到现在。我曾经笑她,手机号码又不好,尾数444,都不换一个吉利的。她说,“我怕我换了号码,哪天你回来就找不到我了。”
是的,我回来了。曾经我发誓不会再回来的城市,最终还是在离开5年后,受不住父母的哀求回来了。我换了手机号码,同学聚会从未去参加,平时也宅在家里,以为这样就可以把一切忘得干净,最终,我还是在今夜,想要再听一听你的声音。
电话嘟了很久,就在我准备挂掉的时候,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从那头传来,“你好,请问是哪位?”
我握着手机,能听见她身后,朋友们在高兴地庆祝着,杰兴奋地大喊,“老婆,快过来合唱!”我捂着嘴,努力不让她听见我的喘息。
“喂?是哪位?”她忽然有些焦急。
濒临崩溃的一瞬,我及时按掉了电话。然后,瘫在沙发上,失声痛哭。
我们是只有一只翅膀的天使
互相拥抱
才能飞上天堂
没有你,我断了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