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孙二人又行片刻,待到临近山顶处,地势豁然平阔,在山顶之下如同长戟横刃般向东突出块平台,平台与山势平缓处相接连,恰似朵外伸的灵芝,翠屏丹院便建在此处。丹院背靠主峰,北侧倚靠主峰,西侧与山体相接,东面是悬崖陡峭,大路自南侧盘旋绕山而上,直通山门。再往前去,一片青翠竹林渐映入眼帘,晚风中万杆扶竹随风摇曳,竹叶轻晃,互相摩擦发出沙沙的细响,修竹掩映下,一条大路向西劈开竹涛碧海,直通深幽处。
沿着竹林夹持的大路走到尽头,一座轩敞、疏阔的庞大宫院坐落其间,高大的五孔石砌山门立于眼前,正中石匾上镌刻着“翠屏宝丹院”五个金瘦行草,再往前去,来到丹院门前,丹院占地广大,前院格局方正,建有山门、殿堂,外闭内敞,后院则依山势而起一溜厅房,四面皆有高墙遮蔽,内隔多个院落,一眼望去,透着一片森严整肃。
云野山领着云宁绕至偏门,轻叩门环,不多时,随着吱嘎一声轻响,院门向两侧开启,一个梳着双抓髻的童子站在门后,童子见是云野山,立时露出一脸欣喜表情,道:“果然是云老先生回来啦,师父算计着时日念叨老先生今日便要归来,只让我在此守候应门,果然是到了。”
说完,那童子一侧身,闪到一旁,自门后暗处走出两个头戴折巾子,身穿苍青色紧袖短衣的壮汉,当先一个汉子向云野山一抱拳。云野山立刻会意,自怀中摸出一个木牌和一封书信一并递上,低声道:“劳驾。”
那大汉接过木牌仔细验看了,将书信木牌叠在一起,双手托着恭敬还回,沉声道了句:“得罪。”说完不再多言,退后一步,无声隐回暗处。
那童子一眼看见云宁,大步走至云宁身旁,用手比量一下二人高矮,笑道:“这位便是云家兄弟吧?果然如老先生说的,生得一副好身板,看身量还该长我几岁吧?”
云野山摇了摇头道:“他名叫云宁,虚岁十四,论起年岁只痴长你一年,家中不缺钱粮,没吃过苦,平日只知吃喝玩闹,白长了个傻大个,是个不省心的,日后还要你多加管教。”说完接着转头对云宁道:“宁儿,过来磕头见礼,叫井月师叔。”
云宁看了看那童儿面貌稚嫩,又矮又小,不过十二,小自己一岁,反长着自己一辈,还要自己向他磕头,不禁心下有些不愿,便只敷衍的躬了躬身,轻声说道:“给井月师叔行礼。”云野山见了心下大怒,照着云宁后脑用力便是一掌,厉声喝道:“好生敷衍,入门有先后,辈份分长幼,这般没有规矩糊弄,讨打吗?”
云宁抚了抚后脑,吐下舌头,忙改口道:“井月师叔安好。”说完就趴下磕头行礼,井月忙上前一把搀起,笑盈盈说道:“自家人哪里来的这般多礼数,咱们只按年纪来论就是,我道号井月,日后直呼道号便是,院中都如此叫我。看云兄弟这般体貌,日后定是个好汉,快些进来。”说完也不待云宁再客套,一把将云野山手中包袱抢过,又去挽着云宁的手晃了晃。
井月眼角瞟了眼大汉退回的暗处,目光闪了下,道:“此处风冷,有话屋里说吧。”
井月一边说着一边打起灯笼,背起包袱,引着二人向丹院深处走去。
一行三人在黑暗中七拐八绕的蜿蜒穿行,一路行来,只能看到两旁殿阁高大的投影鳞次栉比,却不知都是何等所在,云宁不敢多言,只紧紧跟着祖父,一路默默的左右观望。
顺着青砖铺就的甬路绕过一座座殿宇、穿过一重重庭门,行了很久,最后才来到一处月亮门前,云宁看那门洞上挂着一块弧匾,写着“雀喧”二字,穿过前院,内里是个方正规整的四合院,正房和西厢房俱都锁着,显是无人居住,云宁不由心下有些奇怪,却不敢询问。
井月将二人引入东厢房,待二人放下行囊,稍作安顿,井月才笑着说道:“到了这里才是到家了,可以放开说话。老先生回来就好,师父近些时总是说老先生这次回去太久,他诸般事情做起来似乎都没有往日顺遂呢。”
云野山也明显放松了些,笑道:“井月,你个小童儿,也学会了说这些套子虚话,那许多的师长子弟,哪里便短了我一个庸废老儿。”
井月撇了撇嘴,不屑的道:“师父说几十年走遍山川南北、看遍丹院内外,过往方士无算,只有云老先生才窥得药丹火法三分真谛,旁的人,嘿嘿……”
云野山皱了皱眉头,打断井月道:“我一个伺候灶火的,让别人听去怕不是要说句不知天高地厚。”
井月笑了下道:“我自晓得轻重,只自家人闲扯几句,外面不会混说。”
井月顿了下,接着道:“师父今日刚刚封了一炉丹,大耗心神,如今已然歇下了,今日实是没空,小子这里先给老先生陪个不是,待明日我禀明师父,再与老先生详叙。今个儿天晚了,你们自己开不得火,饭食稍后我自会知会大伙房送来,老先生和云兄弟自管休息便是,明日早间我来寻老先生,一同去见师父,二位且早些安歇,小子先行告退。”说罢俯身一揖,转身离去。
不多时有道工送来食盒,祖孙二人吃罢饭,天色渐暗下来,屋中一灯如豆,祖孙对桌而坐,云宁挪了挪身子,靠近云野山,道:“爷爷,我们今后就住在这里吗?”
云野山抚了抚了云宁的头发,轻声道:“是啊,这丹院你爷爷住了几十年,熬白了头发。今后,此处便是你另一个家。日后你学了本事,等你老了,熬够了资历,或许也会有资格带着你的儿孙继续住下去,就像几百年间这里从未断过的炉烟。”
次日,天不亮云野山便早早唤云宁起来,待洗漱完毕,吃过早饭,天光已是大亮,井月来寻了二人,领着去各处应差。
因昨日回来的晚,并未到丹院值事房签到,今日起来第一桩事便是先去值事房挂了名,将周府族老荐书交与值事房管事,值事房文书将云宁名字录入丹院名册,由值事房道人宣讲了院规,为云宁领了一块院内的通行腰牌,那腰牌四边烫金,刻花描边,中有隶书刻印,正面书“翠屏宝丹”,背面书“伺灶丹火徒工一名”,领罢了腰牌,出了值事房,由井月引着去拜见掌院。
云宁跟在二人身后,一边走一边好奇的四下寻摸,昨日到时天色昏暗,看不清楚,今日才见了这宝丹院景色气象。炼丹需要通风散气、吉祥洁净的善地,又兼常动水火,不可与居处相邻,所以丹房离住处甚远。
说是丹院,实际是一处聚落,场院、庭院、丹房、楼阁、水脉俱全。丹院禁鸡犬、秽物,却不禁女子,前为山门、影壁、石碑和三重大殿;中为客房、执事房、藏书阁、厨房、斋堂和一众楼阁;后院建丹房九间,合三九之数,每处丹房自成一庭,丹房之间被院墙隔开,围墙比寻常墙壁要高上三尺、厚上三分,各房朝向各异、格局不一,如一串棋子般杂陈错落,却又井然有序。
走不多时,三人来到一处最大院落前,院门匾额上书“万殊”二字,把门童子见是井月,又一眼看见了井月身后的云野山,立时笑道:“井月师弟来的倒巧,掌院也刚到不久,只说若是云老爷子回来,不用通报,随到随见,你们自入便可。”
云野山一笑,略一拱手作礼,携了云宁,迈步径直奔院内屋中而去。
刚走到院中,正房门里就风风火火直撞出一个身体胖大、面庞红润的大汉,那大汉也不待云野山说话,便一把扳住云野山双臂,那人看面相不过四十多岁,颌下一部灰黑杂间的大胡子显是很久未曾修剪,甚是蓬乱,一袭青布道袍也不甚洁净,略显脏污,显得甚是邋遢,与云宁心中道骨仙风的炼丹仙师大是不同。
那大汉哈哈笑道:“云老弟回来啦,怎的这次走了这般久,来来来,快快随我进屋。”说着携了云野山并肩直入屋内。
进了屋来,见内里两张圆椅分列桌案两侧,桌上摆着一柄沉香如意,桌案上方墙上挂着一幅石崖山水长卷,下首分列左右排着八张出头靠背椅,除此别无他物。
大汉松开手,呵呵笑着,道:“坐、坐,自家人无须客气。”说完冲旁边一挥手,井月会意,立刻出去,不一会打了一壶热茶来。
云野山后退半步,恭敬的向大汉行了揖礼,方才道:“掌院,小人回院,特来销假。”
那大汉无所谓的摆了摆手,笑笑,道:“几十年了,还是这般刻板,不论何时都守这劳什子规矩,倒似是不愿与人亲近一般。”说完轻摇了下头。
那大汉说完,一眼见到在旁侍立的云宁,道:“这便是宁儿吧。”
云宁见叫到自己,心下忐忑,不知如何应答,只得偷眼看向云野山,云野山忙道:“宁儿,这便是宝丹院骆掌院,亦是周门第一的领房丹师,快快拜见。”
云宁慌张上前,刚要跪下,那骆掌院突然手虚按一下,轻声道:“慢”。说完转身坐回圆椅,郑重正了正道冠,这才沉声道:“宁儿,行三次大礼。”
云野山听到这话眉梢轻挑下,动动嘴唇,最后却只无声的向云宁点点头。
云宁端正跪下,恭恭敬敬行了三叩拜大礼,又自怀中摸出一张红封帖子,膝行几步上前,双手呈上,恭声道:“小人云宁,给掌院见礼”。
骆掌院敛了笑容,一脸肃容端坐,受了云宁大礼,伸双手接过帖子,却不过眼,随手放在桌上,一旁云野山忙自桌上倒了一杯热茶,递与云宁,云宁低头高托奉上茶盏,壮汉却并不接过,只点一点头道:“我受你三次大礼下拜,收你敬神封,却不喝你的茶,算受你半礼。”说完不再说话,只留下云宁一头雾水。
接着收了肃容,哈哈一笑,将云宁扶起,拉至身前,让云宁将茶盏放在一旁,上下打量了一下,突然一拳重重锤在云宁肩膀,打的云宁后退一步,疼的一咧嘴,胖大汉子又道:“我名叫做骆雨川,日后私下见了只叫骆爷爷便是,什么掌院领房,那都是做给外人看的,我们老哥俩一起搭伙计几十年,何分彼此,闹那些俗礼虚屁作甚,到显得远了。”
云野山也跟着笑了笑,笑容中却多了些许意味。
云宁站在骆雨川身前,二人挨得极近,出乎意料,骆雨川身上没有想象中汗臭的酸腐和油腻,而是散发着青松古槐般醇和、朴厚的清馨之气,忽然之间,云宁感觉骆雨川虽在近在眼前,却像棵大树般,高高的,高高的,高的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