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骆雨川言罢,云野山默立片刻,才摇了摇头,道:“我为人刻板,有时行事不知变通,此乃与生而来的天性,实难更改,也亏得如此,认得清自己也看得清他人,才能几十年来从不越礼妄为,蒙掌院青眼有加多有看顾,但若不知上下,则既让人看低了我,也让人看轻了掌院,分清上下,才能维护各人周全,我谨慎小心了这许多年,到底不过是个不得授药丹正法的火工,莫不要临到老了还要让旁人嚼舌头。”说到此,语境中不免有些萧索。
骆雨川听了微一愣神,摇头道:“你就是看不开,将这些虚名位份看得凭的重了。”
云野山也察觉方才话中似乎是有怨怼之意,自觉失言,道:“掌院家学渊源,以客卿接掌周家丹院,自有一份体面,散漫些不妨。我却是主仆分际,份属不同。周家待我恩重如山,我实是粉身难报,几十年来我没有尺寸之进,乃是自身资质所限,也从无大功于周家,实在是愧对主家,故而从不敢妄存奢念。若我自个也就罢了,只这些虚位关系着这孩子前程,所以心思才重了些。”说完转头瞅向云宁,低头轻叹一声。
骆雨川不再接话,别转头,对云宁呵呵笑道:“莫听你爷爷的,不要理那些虚礼,日后私底下你叫骆爷爷便是,嗯,身材这般高壮,好、好。”边说边捏了捏云宁的筋骨,直捏得骨缝咔咔作响。
云野山道:“这娃儿身体强健,禁折腾,不打不成器,日后掌院只管打骂,还请掌院多加教诲。”
骆雨川道:“这自不须说,自家孩儿,肯定要学真本事,但也不能受了委屈,在这一亩三分地里,我骆胖子说话还有些斤两,谁还能炸了毛去,老弟放心,今日你也不用上值,先带宁儿四下看看,歇歇乏,有什么事便来寻我,府中又交待下差事,明日之后可有得忙了。”
又闲叙几句,见再无他事,云野山领了云宁行礼辞出,井月不再跟随,由着祖孙二人四下走动,云野山为云宁指点解说周边景物地势。二人走了半晌,云宁跟在祖父身后,边走边闷头听着,心头存疑却不敢张口,憋了一会,终是忍不住,脱口问道:“爷爷,骆掌院刚才是何意?”
云野山略一沉吟,道:“三叩奉茶乃是师礼,受礼而不受茶,是半师礼,此事你不要问,也不要说,只当做没有此事,顺其自然。”
云宁听了点了点头,迷糊的应了声“是”。
过了片刻,云宁又道:“骆爷爷这般模样,看着有些平常,可是与周家有什么裙带,才得任了这掌院?”
云野山未直接作答,却反问道:“你猜骆掌院多大年岁?”
云宁一愣,不知祖父因何问起这个,歪着头想了想道:“看面相只四十多岁,但阿爷称呼他大哥,他又道你们有几十年交情,想是骆爷爷辈分大,面相又生的嫩,应是六十开外?”
云野山笑了笑,道:“错了,他可实实在在大过我许多,今年已然九十有二了。”
云宁吃了一惊,道:“看他那般胖大强健,年岁竟已这般、这般……”说到此竟有些说不下去。
云野山点点头道:“就是如此,否则你道为何人人都想要修身练气,天天服食这劳什子丹药,还不是求的白发转黑、驻颜不老,骆掌院这等乃是以采、炼药石为主的方士丹师,只修练养生功法辅助克化丹药,并不精习神通、法术,也不习刀兵。若日后有机缘见一见周门的几位尊长,你便知丹药、内修的功法两相辅佐,更可返老还童,便是百岁面貌亦可犹如少年。”
云宁听了不由一呆,他自小熟读丹书,书中对诸般丹药效力描述极是玄妙,心中总是将信将疑,只觉夸大其词,今日见了实证,不由心下惊异,生出些异样之感来。
云野山接着道:“我二十岁方始投入你师爷门下,学习烧炼之道,比你今日年岁大得多,至四十五岁始终不得真传,未成丹师,自此便绝了上进的心思,只专心当个火工,其中虽有资质、机缘等缘由,也可见此道艰难,而你骆爷爷乃是此中翘楚,虽有家门护佑,但本人于丹术炼制之道天分极高,又专心一意,许身大道,不婚不娶,方有成就。掌院其人,拙于外而秀于内,你看他不修边幅,实则心思清明,不可因其待你亲厚便失了体统,他年岁远较我为长,身份、辈分更是高于旁人。我二人没有师承,只论私交,故而私下称呼,拉平辈分以兄弟相称,实则是大大高攀了的。”
云野山稍一顿,接着道:“你莫看那井月童子年少,他可是骆掌院从骆家本门远房子侄中精挑细选出来的老徒弟,收在身边亲自调教,日后怕是要传他衣钵的,肯应承你一声师叔,你可是占着莫大便宜。但人家抬举,你自己却要谨记自家身份,知道进退,如此方能与高位、长辈之人处的平安长久。百年前周府丹院因出了一桩大事,以至败落,虽未熄炉,周姓却也再未出什么丹术才俊,多年未再出大丹,族中因此大受拖累,四十年前请了骆掌院入主,重振丹院,才有了今日气象,我二人便是那时候初识,自那时算来,相识竟已经四十年了。”说到此,云野山似是回想起往事,略站了会,才回过神来。
二人走了半日,去了各处,云野山将日常需要交接之人一个个为云宁引见,只几处闭门的丹庭没能进入,午后在大伙房的饭堂吃了饭,云野山又领着见了几个管事,在丹院外围周遭走了一圈,待回到居处已临近傍晚,天光却还亮着,云宁打了水来,二人擦了脸,喝几口茶,坐下闲谈歇息。
云宁坐在外屋门槛上,双手托腮,看着天上云聚云散,怔怔的出着神,看了许久,问道:“爷爷,这丹院和骆爷爷之事你在家中时为何从不提起。”
云野山斜坐在里屋床沿,从后腰摸出一根黄铜的长烟杆,啪啪两下,打着火折子,引燃烟丝,吧嗒吧嗒抽了两口,道:“你莫看这丹院冷清,实则外松内紧,此地是周氏族中紧关节要的所在,几处管事都是周家近支亲族,院内院外多有暗哨,这是我领你进院,山中路口暗伏之人并不现身,若是旁人私闯丹院,半道便让伏路的暗桩子拦了去。这丹院内隐秘之事甚多,小孩子嘴不严实,告诉你只会招来祸端。至于事关骆掌院,更加不可随处浑说,倒似是仗了旁人的势一般,平白的招人厌憎。凡事非当节要少开口,为人如何旁人自会看在眼中,日久人心自见,老实做事,踏实做人。”
云宁依旧抬着头,看云状随风幻化,一时似乎变成奔马,一时似乎又变成雄鸡,随人心意想象,引来无穷遐思。
发了会呆,云宁又道:“爷爷,这些修真之人都是有大本事的,为何不自己炼制丹药,反要咱们这些凡人烧炼?”
云野山咧了下嘴,道:“凡人至寿不过百年,便是自打娘胎中算起,满打满算不过只有三万六千日,刨去睡眠、读书、饮食、便溺、诸般琐事,用于修炼之时少之又少,这还是富贵之家,寻常人生活困苦便五十年也是难活,贫困家二、三十岁而亡也是常见,烧炼之道偏又繁难非常,阴阳相合,同类相从,异类相斥,何种丹料相克、何种相融、各有什么功效、需什么辅材,天材地宝的识别、用量、配方、炼制纷乱庞杂,还要通晓人体精血、气脉、穴道、经络、骨骼、肺腑,要懂医理、明药性,若学艺不精,一个闪失便要吃死人命,如此诸般非穷年累月难有所成,而修行之道讲究内外齐修,外是药佐,内是修练,若花了这许多功夫学习炼丹,又有多少时光练功?人生苦短,术业有专攻,做了这样便难做那样,唯有取舍一途,于是便有了这许多炼丹、制器、铸剑、织染的行当与诸色人等,尽都供着这些修行之人日常所用,总不能要这些自诩神仙之人自己种粮、织布吧,事事亲为,岂不是要活活累死。只不过有许多修炼之人也会兼习他术,那也是有的,毕竟自认最明了自身的,往往是自己。”说到此,云野山低哼了一声。
云野山又浓浓吸了两口烟,喷出的烟雾缓缓飘到前屋,留下满屋呛人的辛辣。
云宁轻轻点了点头,也不知是否明白,却不再追问。
喘一口气,云野山顺着刚才话头,接着又道:“似骆掌院这等方术丹师既有家传也有师传,秘法绝不轻授,为保平安,这样的丹术世家、门派多世代辅佐、通好几家修炼大宗,以求庇佑,如此只要依附的门阀不倒,则富贵恩荣不衰,便如周氏传家五百年,骆氏传了四百载,两家之间纠葛甚深,亦偶有通婚,否则丹院又怎会让骆掌院一个外姓人执掌,但两家虽然亲厚,内里也有些不足为外人道之事。不过天下也还特有一等人物,惊才绝艳,身怀旁人不可不用的独门绝学,只有旁人求着他们,这等人特立独行,只要不去招惹旁人,各家为留着情面日后说话,也不去与他们为难,有时还会卖个人情,便不依附谁人也能保得平安。”
说到此,云野山站起身来,走到前屋,道:“这般人物,以术存世,不像咱们只能终老一地,脱去羁绊桎梏,自在逍遥,畅游天下,也是一等快活。”说着缓步走到云宁身侧,抬头仰望天空,斜阳逆光打在云野山脸上,一片刺目光芒,模糊了他的面庞和神色。
云宁听到此,轻声道:“我不羡慕那等毫无管束的日子,真这般我反倒不知要做些什么。”说到此脸上不禁露出一丝迷惘。片刻后他抬起头看向云野山,接着道:“我只想如爷爷一般,安安稳稳,一辈辈将手艺传下去。”说完抱起双臂,放在膝盖上,将下颌埋了进去,只余一双眼睛,憧憬的看向蓝天。
嗖的,穿堂风贯通门窗,撩起门前云宁低垂的额发,吹散一堂余烟,留下满室透爽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