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桓快步的走着,他的脚步越来越快,他的呼吸有些急促,略显苍白的脸上涌起一片亢奋的潮红,他用力咽下了一口口水,滋润一下刚才因紧张而干涩的咽喉,他穿过长长的、蜿蜒的回廊,明媚的阳光穿过回廊八角的窗格,形成斑驳的光点撒落他的肩头,如同他此刻心情般斑斓绚烂。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中充满的难言恐惧,看不到尽头,看不到希望,兄弟九个,只有大哥、二哥被选入家学,自此后其他人注定要沦为蝼蚁,只能抬头小心的仰望云端候班的仙人,每日当被上天甄别出的宠儿们高昂着头颅,欢笑着自他面前走过,不时丢下一撇轻蔑的鄙视,他只能和那些先天的败者们低头一揖,避道而行,一个侧室的孩子,他必须懂得深藏与谦逊,只有一个逆来顺受低调的俯从,才能在这深渊般的世家生存,沉重的压力早早磨平了周桓的叛逆与桀骜,给予了他与年龄不相符的深沉和隐忍,自打记事时起,他已一次次见识了这世家府邸如何吞噬卑贱的灵魂,有平民、有旁支、有分家、有和他一样的侧室庶子,不管是谁,只要违背家族的意志,都将融化在周家这头的怪兽的胃液中,无声无息。
内宅静静的,周桓放慢了脚步,他走到自家院前,平复一下心情,轻轻推开了院门。
一个中年仆妇双手托着漆盘,漆盘中放着一只瓷碗,正穿过院心,向正房走去,听见门响,偏头看了过来。周桓快步上前,右手食指在嘴唇间比了比,轻嘘一声,然后小心接过漆盘,缓步端入房中。
正房门半掩着,周桓用肩膀轻靠开房门,迈过门槛走进屋来。房中一个美貌、憔悴的白衣妇人扶着桌子,慢慢绕屋走着,周桓见她,忙将托盘放在桌上,上前扶着她坐下,柔声道:“母亲怎的起来了,还该多歇歇的。”
屋中那妇人正是周桓母亲白沐芳。
白沐芳瞟他一眼,笑道:“躺的久了,甚是气闷,起来走走。”
周桓笑道:“母亲先喝了药,一会我陪母亲在院中溜达溜达,上次大夫也说了,娘亲这病不需防风,不时还是要透透气,趁此也放些风进来,散散这屋里的污涂病气。”
一边说着,周桓一边走到门旁,半拉开了格门,一腔清风立时让室内的浊气澄净许多,照入的刺目阳光让白沐芳不适应的眯了下眼睛。
周桓返回来,扶着白沐芳走到床前,白沐芳斜靠在迎枕上,低喘了几口,气息方平复下来,周桓自桌上拿起药碗,用嘴轻吹了下,用调羹在碗中兜底一搅,碗中立时卷起一个枣红色的漩涡,将碗底的药渣搅散,均匀的化入汤药中,周桓舀了一勺药汤,将调羹放在嘴边试了试,见不太热,才将药碗托到白沐芳口边,伺候母亲一点点喝了,周桓见白沐芳自下颌、颈子间淌下几滴药汤,连忙用掖在怀中的手帕拭去,待母亲服完药,周桓将药碗放回桌上,轻轻为白沐芳捶着腿。
白沐芳轻叹了口气,道:“你娘也是个不争气的,年岁不大,却身子贫弱,近几年越发不讨老爷欢心,害得你在老爷面前也抬不起头来。”
周桓道:“母亲想的多了,诸般教训只是父亲给儿子的磨砺,儿子不负灵根,起步比不得兄长们,儿子自打开蒙识字便一日不辍,哪怕再难,也要多争一分机缘。”
稍一顿,周桓猛然一抬头,用一种逼压着兴奋喜悦的声音道:“儿子三岁识字、记事,五岁便知道我与众位兄弟不同,在各家兄弟中灵根最劣。娘总说我性子抑闷,不似个少年,老是教训我,男子汉立世,当有坚忍不拔之志,岂可自设藩篱,局限了自己,不要看旁人,只和自己较劲。儿子自此不论旁人如何嘲讽、冷视,不论寒暑、晴雨,从不敢懈怠,每日必有所进,也从不与人争抢,默默等着,等着父亲看上一眼。九年了,今天,父亲终于瞧见了!”
白沐芳面色变了一下,周桓却并未察觉,依然兴奋的说着:“娘,父亲允我学炼丹了,是在咱们自家丹院里,拜在骆掌院门下,十年满师,有名师指点,再有父亲以为依靠,我定不必沉沦世间,泯然凡尘,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从不服无灵根不能修持仙法,这便是我一直等的机运,以锻体为基,以药石入道,待我遍览丹院丹书,定能找到法子另辟蹊径,我要让人看看,我周桓,不输旁人什么!”
白沐芳脸上露出了一抹略有些僵硬的微笑,撑起身子,从枕旁拿起一把骨梳,道:“桓儿,娘给你梳梳头。”
周桓一怔,似是感受到什么,渐渐收起笑容,背转身去,静静坐在床沿上。白沐芳打散周桓的双丫,柔顺、浓密的黑发刷的一声,蓬松的垂撒在颈间,变为半长的披发,衬着白皙的脖颈,莹白如雪,白的发亮。
周桓背对着白沐芳,轻声道:“儿子无状,父母在、不远游,儿子不能为母亲膝前侍病,不能朝夕为母亲伺候汤药,于孝道有亏,让母亲伤怀了。”说完鼻子轻抽了一下。
白沐芳轻轻的温声回道:“傻孩子,哪里有母亲挑剔孩儿的。我儿每日绕膝承欢,为娘自然是欢喜,但是男儿汉大丈夫,岂可久困于后宅尺寸之地,往返于灶台烟火之间,行那妇人煎汤熬药、侍奉起居之事。应当行天下路、读万家书,孩儿有了出息,才是对父母最大的孝心。去吧,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你在哪里,为娘的心就在哪里,千里万里,也扯不断这牵挂。”
骨梳一把把的梳着,发根至发梢,通开纠缠的发结,带着柔柔的暖意,白沐芳低语道:“桓儿,到了外面,未成之事莫要贪图口舌之快,事做出来,人才夸一声好男儿,讷言敏行,心愿埋在心底才珍重,说出来便轻浮了。”
周桓默默点了点头,轻声道:“儿子记住了,刚才实在是有些欢喜的过了头,有些忘形了。”
白沐芳道:“我虽是个寻常妇人,也知道学艺不易,怕是得有多年不得返家吧。”
周桓低低地“嗯”了一声,随即道:“离家不远,只十余日路程。”
白沐芳摇了摇头,硬起声音,道:“咫尺不得相见亦是天涯,仙家无亲情,道法森严,此一去,你我母子短时便难再相见,我儿自小便对为娘依恋,但此去定要刚强,只将凡情抛却,不必挂怀于我,我自能照顾自个儿。”
周桓担忧的道:“只是母亲的身子……”
周桓咬了下嘴唇,坚定的道:“我去向父亲讨要丹药。”
白沐芳摇了摇头,道:“孩儿岂不闻人各有命,仙家丹药岂是凡人能够承受的,希图非分之幸,只会招致祸端。”
周桓轻叹口气,他又何尝不知道,炼制丹药多含铅汞金石,毒性甚大,即便有药物、功法辅助克化,寻常人也极难承受,更何况白沐芳沉疴日久,决计经受不住金石药性的凶猛攻伐,自己这般说,也不过是于母亲稍许宽慰罢了。
白沐芳为周桓梳完头,将他头发攥起,又扎回了个双丫,接着道:“我儿头发越来越长了,明年便能束发了,只是我儿成人束发之时,我不能在旁亲见……”
说完,白沐芳突然住口,似是怕刚才的话影响周桓心绪,却又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母子二人沉默了片刻,白沐芳轻舒口气,道:“我儿大了,心也大了,已经能装下这小小庭院了。十年后,我儿艺成归来,胸怀也会变得更加宽阔,到那时,便是这周家怕是也能装下。”
周桓静静的听着,无声的伸出右手,握住了母亲梳头的手,微微用了些力气,将母亲的手攥在手心中,背对白沐芳,面朝阳光,嘴唇轻启,无声说道:“到那时,我的心,将能装的下这天下。”
一阵春风将半掩的格扇门推开,门大敞着,风儿柔柔的摇动着门扇,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和煦的阳光充盈满室,通透明亮,母子的身影被阳光投射在地上徐徐拉长,留下一道彼此相依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