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野山皱着眉头,看着面前这个如同一只小鸡子儿一般的女童。
自打云野山回到住处,见了这个名叫杨树叶的女童便一直是这副表情,云野山不知骆雨川心意,但他不会因这等杂事去向骆雨川问询。
云野山沉吟了一会,道:“你以前住在何处?”
杨树叶趴在地上已经不知道磕了多少个头,她说话声气有些愣愣的,好似并不知道语气如何转阖,她闷声道:“我、我在周家时住在柴房,好养活的很,只求老爷不要再将我退回,否则肯定要被卖给人伢子,老爷只需絮些干草我便能过,若无柴房,屋檐下、廊下也行,便是下雨下雪我也不怕。”说完她撸起肥大道袍的袖子,露出干瘦的如同芦柴棒般的胳膊,用力挥了一下。
云野山紧接着问道:“你说你原是住在周府?”
杨树叶道:“是,只说是周家嫡长孙害了病气,治不好,周家族中老神仙占了卦说要积功德,需吉日向东西南北四方各行十里,买下见到的第一个童男、童女,不破元阴元阳,养到十六便可消减灾业,偏巧那日我爹送我去人市,头上插了草标,正巧碰到东向而行的周家仆役,便被买进了周府,可到巧,那日四方正好收买了两对这般年纪的童男童女,又过了七日,那少爷的病果就好了,当真神奇。”说到这,杨树叶不由得砸了咂嘴,显是甚感惊奇,丝毫不介怀自己便是那收买来的功德。
云野山又问道:“那你又如何到了这里?”
杨树叶不好意思的笑了下,道:“买来分拨到内宅伺候大老爷的五太太,我一个乡下人,粗手重脚,干不来细致活,总是打碎盘、碗,篾条也不知打断了几根。”说到此也不知害羞,撩起半边破道袍,露出半片肩背,云宁见了不由得“啊”的惊叫了一声,女童黝黑干瘦的脊梁上布满了结疤的鞭痕,纵横交错,深及筋骨,显得无比的狰狞可怖,足见内宅刑罚之严苛。
云野山见了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抬手替她拉上了衣衫,道:“女孩家家的,以后在外人之前不可这般”。
杨树叶似懂不懂的点点头,接着道:“听人说本是想要将我卖给妓楼、行院的,但管家说不能伤了阴功,总要满了岁数应了卦像才好处置。内宅出来的人又不好乱派,也不能指婚,后来听说丹院掌院的老爷要人侍候,夫人亲定,便分了我来。”
云野山听她思路清晰,虽不识字,却话语通顺,似乎不是愚钝之人,直视她双目,见女童毫不回避,只愣愣的和他对视,片刻后,云野山点一点头,让杨树叶起来,道:“随我来吧”。
云野山祖孙现在所住的偌大院落,祖孙二人只占了东厢房,云野山住在里间,云宁在外间搭了个铺,方便晚间的时候祖孙二人讲解传授那《训火经》。
这院子当日搬入之时云野山便以不合职司为由百般推辞,是骆雨川拍板硬派下来,只说清净,云野山却始终不住正房,言道正房乃身份贵重之人才得居住,不能逾矩坏了章程,故而正房和西厢房俱都空着,骆雨川也不派他人来,旁人鼓噪骆雨川也只做不知,两间大屋便一直闲着。
云野山领着二人进了东厢房,在外屋坐了,对云宁道:“去里屋柜子中取一个草垫、一床厚被、枕头来。”
云宁进屋在柜子中取了铺盖,卷起抱着出来,看向祖父,云野山冲云宁努一努嘴,云宁会意,将铺盖交与杨树叶,杨树叶接过,傻傻站了片刻,突然醒悟,忙道:“老、老爷,不需这些的,我在柴房住时只盖些干稻草就行,不打紧,莫要脏了老爷的被褥。”说完手忙脚乱的要还回去。
云野山低哼了一下,大声道:“要你拿便拿着,山中天寒夜冷,入秋后不住屋内、没有铺盖,你这身板决计熬不过今冬去。”
杨树叶身子抖了下,不再推让,也不再说话。
云野山说完,在外屋椅子上坐了,自后腰带上摸出烟杆,啪啪打着火石,点燃烟袋,滋滋的嘬了两口,对杨树叶道:“我老头子在丹院几十年,虽刻板些,但任谁都要说声方正仁善,从不与人为难,你虽只是个小小女童,既来到我这里,不论以前如何、不论今后怎样,在我这里一天,你就不是阿猫阿狗,我便待你是个人样。”
说完,将烟杆啪的一声在手中一拍,震出一蓬星火,满屋橙星闪烁,又瞬间隐去。云野山从腰间拽出一串钥匙,从中捡出一把,抛向云宁,高声道:“开西厢房。”
第二日,天还黑着,云宁睁开朦胧的睡眼,在与初春寒冷的清晨进行了艰苦的斗争后,终于无奈的爬出了热腾腾的被窝。
云野山还睡着,云宁推开木门,门轴发出格叽一声,被从里向外推开,寒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打得云宁一个哆嗦。他呵了呵手,向水缸走去,到了近前用手在水缸边一抄,却抄了个空,缸旁的扁担已不在原处,让他不由一怔。
此时院门一响,云宁回头看去,见一个小小身影,穿着肥大的道袍,担着两个沉重的大木桶,用后背靠开院门,艰难的跨过门槛,摇摇晃晃的走到缸前,见了云宁,笑道:“少爷起了?以后这些粗活我来,你只管睡便是。”说完踩上几块砖头垒的垫脚处,兜底用力托起木桶,将水倒入水缸中。
云宁看了忙上前托了一把,他见水倒入缸后几乎满溢出来,杨树叶显是早早便起来担水,云宁抬眼看了看满天若隐若现的繁星,也不知杨树叶几时便起来了。
杨树叶见水缸满了,便拿起大扫帚开始扫院子,云宁回去也睡不成,索性便也拿了个扫把与杨树叶一起扫地,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云宁张了张嘴,憋了半天才道:“你好生勤快。”
杨树叶撇撇嘴,道:“这算啥,在周府给太太值夜,晚间呼唤的再小声,若值夜的丫头不立时应声,便鞋底子抽脸,不过那也比在家强的多。”
云宁心下奇怪,问道:“怎的?”
杨树叶道:“什么怎的?饿呀,那滋味,比死还难受,伺候太太,只求不饿饭,一顿打换个粗面饽饽,值得很。就是有时候想我爹娘。”
云野山虽然持家节俭,但云宁却也从未挨过饿,听了无言,默然半晌,又问道:“你爹将你卖到周家,你恨你爹吗?”
杨树叶冲他翻了个白眼,道:“恨?恨谁啊?不都这样吗?分开还有活路,留下莫不成一家抱着一块饿死?”
二人说话间,已将院子扫完,杨树叶又打开正屋和西厢房,提了水,洒扫起来。
杨树叶一边抹着桌子,一边道:“我呀,命好,若真卖了给人牙子,收买的孩子都活不了一半,怕早让净街捡尸的叫花子拉到城外烧了。老爷、少爷心好,你看杂役们都是住在马厩旁的群房,我在这里居然住上了大屋,我爹都没住过的青砖大瓦房,我住上了,我呀,就是命好。”
云宁听到此,不知怎的想到杨树叶脊梁上那可怕的鞭痕,不由打了个激灵。
待几个屋子俱都打扫完毕,天色已然蒙蒙亮,杨树叶和云宁并排坐在墙根歇息,杨树叶道:“管事说一会老爷上值叫我随着去,我不能入丹房,但别处还有活计。”
云宁听了奇道:“你不是在这院子打理伺候?”
杨树叶笑了起来:“这小院子有多少活计,人家岂能让你白吃干饭,娘说以前年景最好时,也只农忙时才能吃两顿干的,虽然我从没见他们吃过。”
说完,杨树叶站起身来,双手交叉,高举过头,向后一挺,用力抻了个懒腰,迎着晨曦,朗声说道:“活着太难,不敢偷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