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府的唐管家见门外站着一个黑衣少年,身边并无随侍仆从,身量看上去不像这个年纪,倚在门后显得懒散随意。
在国公府任事多年,唐管家眼力非凡,见少年眉目间有三分镇国公的影子,便知道他定然是金应龙远乡的侄子了。
唐管家暗忖奇怪:眼前这个人又风流又潇洒,若说他是燕京自小长大的贵族子弟,他是千万个相信的。但国公的侄子在乡野长到十几岁,按理不会是这个样子。
关于镇国公的侄子有这样一段传闻——
国公府的手下找到他时,人已经饿的皮包骨头,将将快要死去。那少年口齿不清,呜呜咽咽的不住念着三个字,后来才知,那便是他的名字“金怀刃”了。
唐管家想起这些,却也管不上这么多。他笑的和蔼可亲,上前去问,见金怀刃确有府上通行的令牌,果真是他没错了。
管家一口一个“小公子”的叫着,分外熟稔亲热。告过他镇国公在宫中赴宴,要夜间才能回来,又说了自己的姓氏,让他今后在府上有什么先找他来办,便已然进了府邸内院了。
金怀刃笑道:“那日后还要多麻烦管家。”
唐管家连声道:“不麻烦不麻烦!”
他们站定在一处围满药栏花榭的小院中央,又交谈了几句。金怀刃显然是很高兴的,边说边笑,开怀又自如。
唐管家见他是个这样磊落的人,也心中欢喜。
其实金怀刃高兴,不是为了别的,只为自己遭受经年痛苦,刀削肌肤,暗改乾坤,终于摆脱前尘旧事再临人间了。
柳无黯在寒水谭待了百年之久,这一道脱胎换骨术用在他身上,疼归疼,恨归恨,确实是毫无多余的痕迹。
金怀刃想到此处,弯了弯眼睛:“我在乡野间闲散惯了,只怕伯伯嫌弃我不学无术。”说罢,向前迈了几大步。
唐管家听他这话,心想:镇国公怎么会嫌你不学无术!真正不学无术的可另有其人。
他见金怀刃朝那个方向去了,替他捏了把汗,忙拦道:“小公子!去不得呀!”
金怀刃奇怪:“为何?”
唐管家擦擦汗,说道:“你不知我们大公子是个脾气差的,但他心不坏,只是肚量……罢了,我这是说什么胡话。总之前面是大公子的院落,他这几日多有不适,小公子去了难免要触霉头。”
金怀刃道:“早晚是要见的,几时去又有什么分别。”他更执意要去问候堂哥,唐管家也不好拦他,只是劝说:“你等他过了几天,这劲头过去了,再见也不迟。”
他们说话之间,远处传来沉甸甸的脚步声——“谁要见我!”
来者正是金荣。他比同龄人壮硕一些,一身暗绣云纹的深金色长袍松松垮垮的穿在他身上,头上戴着高束的玉冠,手里特意拎了金锤过来。
金荣并不真心想打他堂弟,只是生性骄狂,非要树个兄长威风罢了。料想对方一个在穷乡僻壤待了十几年的少年,一定是唯唯诺诺的模样,见了他怕得不敢言语——如此最妙。
金大公子想得不错,却见对方是个熟人面孔,他登时暴跳如雷:“你?竟是你!”
所谓冤家路窄,不过如此!说来话长,金怀刃见竟然是他,也一时间不大有好脸色。
长话短说,当年金怀刃刚刚离开寒水谭,脱胎换骨术的伤疤未愈,柳无黯便对他说:“此术是这世上最神奇的术法,你的皮肉骨头因刀刃修磨早已与之前大不相同,术法初成几日恐怕会受一番痛苦,你忍过去便没什么了。”
金怀刃道:“不就是你把我的脸削成别人的脸吗?说的跟什么似的。柳先生,你何时让……他叫什么来着?罢了,不管了,总之我们二人何时对调身份?”
他那时在寒水谭待的万分无趣,成日里看着柳无黯那不会笑的脸,仿佛时光也迟缓了。这人看着相貌不过中年,其实不知活在世上有多久了。无趣时,金怀刃没少暗自猜测他的年龄,顺便心中暗谑一句:“老头儿一个!”
自然,柳无黯于他的恩情深重,然而这并不妨碍金怀刃的所思所想。
“如今时机未到,你待闷了便出去走走,到了时候我自然会唤你回来。”柳无黯随手扔给他一个瓷瓶,“这几日你若疼的厉害,便吃一粒里面的药丸。”
金怀刃笑嘻嘻的接过柳无黯扔过来的瓷瓶,真就出去走走了。
金怀仁在外晃了半个月也未曾有过柳无黯所说的疼痛,便把这茬丢在一边。届时武林中年轻人联手举办了一次武林大会,在青栾山一带举行,告贴上写着各路少侠散修皆可参与。金怀刃挤在人群里看见那告示,玩心大起,带着一把剑便去往青栾山。
自此有了个神话——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少侠势如破竹,来一个败一个,打得一片落花流水,无数才俊铩羽而归。
最后一场桂冠之争,来者是个健壮少年,衣着贵气,高高在上的气派。金怀刃想:我打他个错手不及,于是先让了他一拳。
谁知一拳下来,竟是痛入骨髓!他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如火烧火燎,仿佛五内俱崩。他想起柳无黯那天对他说——
“此术是这世上最神奇的术法,你的皮肉骨头因刀刃修磨早已与之前大不相同,术法初成几日恐怕会受一番痛苦……”
药不在金怀刃身上。
那少年哈哈大笑:“你这废物,是如何败了我‘盘青蛇’大哥?怎么一拳让我打得起不来了!”
盘青蛇是谁?金怀刃疼痛之余尚想:对了,是那个会用毒的……可那人行径还很正派,也不像眼前少年这样惹人嫌。
金怀刃发了恨,在拳头砸过的地方施了手脚,喊道:“犯规……他用毒!”
这人便是金荣。他跳脚骂道:“胡说!污蔑!我堂堂武林盟主关门弟子,稀得加害与你?!”
金怀刃被人带下去验看,那是个老者,缓缓道:“少侠被人用了散筋草。”
散筋草,可以研磨成粉,撒在身上一小片,便使人全身麻木,松软无力。通常即刻起效,半个时辰便散尽,只有在常年冰寒的深山才有,左右不过一两株。
当下有人猜测:金荣必然是为了夺冠动用权势去找这散筋草,实在令人不齿。
金荣那时气恼,满口说着什么“陷害”、“卑鄙”之类的话,却没人信他。其实那散筋草是柳无黯为金怀刃行脱胎换骨术时所用,金怀刃武功出神入化,期间动这样的手脚,竟也没人发现。
然而金荣却背负了多年“无耻小人”的脏名。他不会不怨恨金怀刃。
金荣想着,愈发气愤,一拳便要砸在金怀刃脸上!
金怀刃一扭头,金荣的拳头便落了空;金荣步步紧逼一步一拳,神色狰狞,大吼着向对方身上挥了好几下都被躲了过去。中间唐管家是个外行,看不出门道,不敢上前,只好在一旁劝道:“大公子!你这是干什么……唉!”又下了满头汗雨。
唐管家心想,不如我编个谎,让金荣以为父亲来了,自然就会停手,不敢再打了。他暗自心喜:这真是个好法子!开口说道:“老爷来了!”
他这不过是个幌子,却见眼前反射片片耀眼的光,又听沉稳的一声:“金荣。”唐管家以为自己听错了,再听,又是拔高调门——“金荣!”
金荣果真停了手——他听见这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方有恍若隔世的滋味。他试探般喊了一声:“爹?”
原本应该夜里才回来的金应龙,此时竟然提前回来了。唐管家此时看清了,方才那耀眼的光,正是金应龙铠甲所撒下的。
金应龙与十年前和金荣分别时的样子大不相同。疆场上风霜雨雪,将他两鬓吹的斑白,却又如一头老鹰般目光矍铄。他身材高大,气定神闲的走来,看了两人几眼。
“宫中宴会待不惯,我向陛下说明提前回来了。”金应龙开口道,“那么多年没回家,也不曾想误了孩子。”
金荣截口道:“什么误了我!爹,你不回来也罢了,怎么一回来胳膊肘却向外拐?你也不问问,他干了什么好事!”
金应龙道:“我没有胳膊肘往外拐,你和你弟弟,我们都是一家人。”
他看上去沉稳,被风雪磨砺的没什么温情,其实没有指责儿子的意思。金荣更不辩解,冷哼一声竟拂袖而去,一眼没看多年不见的父亲。
金应龙皱着眉头:“你回来!”金荣哪里肯听他的?早便没了影。
不去管金荣,吩咐过唐管家府内的一些琐碎,金应龙又转头对金怀刃问询了几句。无非是些家常话,金怀刃按先前所背的快速答了他,又听金应龙说了些温勉之语,才算了了。
金应龙此时有些疲惫:“早知不该对荣儿那么说话了。”这句懊悔的话并不大声,不像他镇国公的习气。
“不想也罢……对了,伯父又忘记问了,你是叫做……金怀仁?对罢?”
金怀刃道:“不是,是‘刃’剑刃的‘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