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岸没有家。
她的家是晴川桥底下的洞里。
她也没有小拇指。
左手的小指从根部断去,像一株刚抽芽便早夭折的苗。
她苟延残喘地活下来,像这个城市里千千万万无根的游子。
无根的游子是扎不住根的,无垠的土地上没有他们的容人之处。
他们藏在桥洞底下,破烂的危楼里,见不得光的角落里。
法国大文豪维克托雨果的作品《悲惨世界》里说:“下水道是一个城市的良心。”
这不是谈论肮脏的下水道垃圾,乏味且煞有介事的城市治理问题,当时的法国巴黎政局混乱,受难流亡的人民聚集在下水道里。
昭示着社会的不公,政治的腐败。
这个下水道里有的不仅是流离失所的垃圾,也有流离失所的人。
于她来说,这个下水道叫晴川桥。
“川爷,我去上班了。”一头乱毛的女人从杂乱的小房间里走出来,顺走柜子上的劣质香水喷在袖口,然后丢在破旧的沙发上。
似乎是为了躲避什么,她脚下生风,三步做两步跑出本就狭小的破屋子,头也不回。
“哎,狗东西,饭还没吃呢?”
果然,身后传来气势汹汹的怒吼,那声音似乎磨着陈年老痰,不情不愿地跨过铁门,传到她的耳朵里。
“您?”女人回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显得皎洁而活泼,“您煮的那稀饭,糊得晴川桥下的娃都不愿意吃,还想进我的嘴?”
边说,脚下动作却很快,没一会儿消失在街口。
“嘿,这妮子。”
厨房里的老头子也不恼,抱怨似的乐颠颠:“胆儿越来越肥了。”
段岸在街口吃了碗热干面,又找老板娘讨了碗甜津津的绿豆汤,这才拍拍屁股去上班。
刚踏进公安局的大门,前台的莎莎就招呼她:“段姐,老李头在里边开会呢,我昨天不是提醒你了吗,怎么还迟到呢?”
段岸理了理自己一头短毛,却发现越理越乱,只好“啧”了一声收回了手,从小框子里顺走一个纸杯子,接了水慢悠悠晃进走廊里。
“急个屁,反正早晚都要被他骂。”
果然,她刚把头探进会议室的门,就看到老李鹰一般的眼神射向她。
段岸下意识的立正,敬礼,军礼敬得标准,铿锵有力地道:“报告——!”
“段岸同志!”同样铿锵有力的回答,“你给我去后边站着!”
李老头每次叫她名字的时候,都会用武汉话蜿蜒的腔调把她的名字念的人不人鬼不鬼的。
“……哦。”她一下子焉下去,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站到会议室的最后。
“你看看你!”会议桌上唾沫横飞,“你有没有一个刑警该有的样子?你有没有一个作为队长的责任?”
所有人都直直地看着正对着老李的段岸,好像在看从天而降的救世英雄。
天知道在这短短的十分钟内——段岸姐进来之前的那段时间里,老李头怎样痛批每个同志,甚至连刚来警局的小实习生都不放过。
段岸临危不乱,整间会议室的低气压对她来说好像只是耳朵里的一粒耳屎,她平静掏掏耳朵,又咧着嘴嗞着牙笑了。
“是,是。”她点头哈腰,慢慢地凑近坐在桌尾的小实习生手里的文件,一副大领导审查小乡村的气派。
“哟,今儿个是什么火烧到咱们伟大的公安局局长头上来了?”她拿起文案随便翻了翻,然后装模作样地叹气,“哎呀,是个纵火案呗。”
说着,眼里水光滴溜溜地转,好笑地看着他。
“少贫!”马屁没拍在马腿上,李岩的心情好了点,却还是煞有介事地道:“这可不是一件普通的纵火案。”
旁边的同事阿椿好心地递来一份资料,侧过身小声对她说:“姐,你可算来了。”
段岸就着会议室后面的沙发坐下,低头翻看着手里的资料,众人见镇海神针已经入海,纷纷松了口气,也埋头分析案件。
是一件室内纵火案,时间是昨晚九点左右,案发地点是城南经济开发区的一家豪华别墅。
看到受害者身份时,段岸不自主地挑了挑眉,抬头狐疑地看了李岩一眼。
李岩也看着她,见她意识到这个案件的重点,这才打开PPT。
“看。”他敲了敲桌子,示意众人集中注意力,电子屏上是案发现场的图片。
一叠照片,看起来是很正常的纵火案,满屋狼藉,墙壁被熏成烟灰色,家具残缺不齐,但所幸除了主卧,其他房间似乎火势不大,外加救援及时,所以死伤情况并不严重。
纵火的工具是汽油,侦查员在现场找到了被烧烂的油桶,同时还发现了一样奇特的物什。
在受害者卧室的床头放了一个铃铛。
“铃铛居然没烧坏?”身旁的实习生小声嘀咕了一句。“奇怪,整间卧室可是起火点啊。”
“这不是那个……”阿椿迷糊地挠挠头,“那个金铃杀人犯嘛!”
金铃杀人犯李德华,出生于1976年陕西的一个小村落,中年后辗转于陕西各地,发生过最著名的案件是西安的金铃连环纵火案。
这宗连续纵火案的特征是每次在起火点会发现一只金色的铃铛。
那件案子是段岸接手的第一个重大案件,更是让她决定走上刑警之路的起因。
回望五年前,段岸刚从部队里出来,回到了自己的故乡——武汉,刚和川爷聚上,就在饭局上认识了以前常来部队的老李。
那时候老李还不是老李——他还是李岩,笑得很客气和蔼的警局局长,和现在满口唾星子的暴躁中年社畜相差甚远。
聊起段岸曾经也在部队的事情,川爷和老李一拍即合,决定让她去老李那边试试。
用老李喝完酒后的话来说:“段岸……断案嘛!吉利吉利!”
就这样,段岸从一名无业人民变成了光荣的人民警察,虽说不是威风凛凛的巡警,但也好歹是个破过一点案子的刑警了。
金铃纵火案是直到她就职三个月后,跟着比她阅历丰富很多的赵德柱刑警一同去西安侦查一起案件。
那是她第一次到现场去侦查,也是第一次感受到离死亡那么近。
近到她看着整栋房屋掩埋在汹汹烈火中,空气中弥漫着烟火味,那火光好似要冲破天际,把每一队人都照得亮堂。
消防部队冲了进去,火势不小,几刻钟才大致熄灭,只剩下零零星星的小火。
消防员们却是空着手进去,空着手出来的。
偌大的别墅,无一人生还。
现场发现了受害者一家的尸骨,还有纵火犯本人的。
被烧焦的尸体已经没有表情,可段岸觉得那张惨灰的脸分明是笑着的。
大仇得报,山河壮烈的笑。
又是妻离子散,山河破碎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