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这一年的秋天,惠雅为太子贤诞下了一个健康可爱的男娃,名唤光仁,天皇天后为此举行了盛大的庆典。
这个时候的太子贤,可谓春风得意,风头一时无两。而武则天让我监视的人为何是三郎也非太子贤,也很快有了答案。
在此期间,武则天不但很少褒奖太子贤,还命人送了两本书给他,一本《孝子传》是教人如何做一个孝顺的儿子的,一本《少阳正范》是教人如何做一个称职的太子的。明眼人都知道武则天这是在拐着弯儿指责太子贤既当不好儿子,又当不好太子。
不久,受天皇天后器重的正谏大夫明崇俨,在一次祭祀中宣称“太子不堪承继,英王貌类太宗,而相王相最贵”。
这样的言论无异于公开挑衅,使得太子贤和武则天之间本就紧张的母子关系变得更加脆弱不堪,也使得太子贤非武则天亲生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
更为蹊跷的是,没过多久,这个明崇俨就在自己的官邸前被谋杀了!
天皇天后震怒,下令全力搜捕凶犯。同时,太子贤指使人暗杀明崇俨的消息也流传了开来。
渐渐地,太子贤像换了个人似的,变得喜怒无常,有时情绪消沉,有时又暴躁异常。武则天就常常斥责他言行不端、难当重任。
仪凤四年春,有人告发太子。
武则天马上安排了她的两位亲信宰相裴炎和薛元超立案侦查。
经提审,户奴赵道生招供是太子指使他谋杀明崇俨,并供称东宫的马坊内藏有数百件甲胄兵器。
在唐朝,私藏武器是犯法的,就像后世私藏枪支一样。案件很快被定性为谋反——太子私藏武器,密谋夺权!
武则天认为“怀逆之人不可赦”,本欲诛杀太子贤。但李治历来喜爱这个儿子,加上皇子公主和朝廷大臣纷纷上谏求情,最终的处置结果是,李贤被废为庶人,连同家眷幽于别所,任何人无诏不得探视。
这意味着惠雅和小光仁也一同被囚禁起来,不见天日。虽然我一早知道这样的结局,可当我和他们接触久了,把他们当成了自己的朋友,就很难再像一个局外人一样无动于衷了。
别说李贤谋反的证据并不确凿,即便是真的,惠雅何辜、小光仁何辜?就因为他们是李贤的妻儿?政治斗争实在太残酷,不讲一点亲情和人情。
然而对我来说,更残忍的事情还在后头。
储君之位不能长期空悬,天皇天后很快决定册立三郎为太子,改名李哲,并昭告天下将挑选温庄柔嘉的女子为太子妃。
这份诏书是武则天口述,命我草拟后再送中书、门下核发的。原本,能跟随在武则天身边、参与政事是无上的荣光,但我情愿不要这样的荣光,因为我每写一个字,都好像美人鱼走在陆地上,锥心蚀骨。
这一年间,发生了太多的变故。太平入观修道,待字闺中;宋璟进士及第,出任县令;李旦搬进王府,成婚生子;我结束进修,做了武则天的近身女官;三郎代替李贤,成为了东宫的主人。
除了李贤,大家各有各的归宿,似乎还都挺不错的。但是从前兄友弟恭、欢声笑语的场面,却一去不复返了。
三郎自成为太子,应酬和事务一下子多了许多,我和他相处的时间本就愈来愈少,而现在他要选妃了!叫我如何坐得住?
如果让李治选,那个人一定不会是我。而武则天允许我接近三郎,无非是要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从政治的角度和皇家的体面来看,我也绝对不是最佳人选。
一日早朝,宗正寺提交了一份太子妃候选人的名单。站在大殿上,看着帝后和朝臣们为我心爱男子挑选未婚妻,我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何滋味。
我望着殿下低眉颔首的三郎,他近在咫尺,却好似远在天涯。身份、地位、权力、利益,一个个的障碍挡在我们之间,使得他变得可望而不可及。
心不在焉地忙完一天,我身心疲惫地回到含冰殿。
不想回去让娘看到我愁眉不展的样子,我便在前院的石凳上坐了下来,望着天边阴沉沉的乌云,托腮发呆。
待我发觉有人靠近,一件貂绒斗篷已罩在了我肩头。“外头风大,姐姐怎么不进去?”娈儿一身素净的宫装,关切地看着我。
我淡然一笑:“就想一个人静静,你先回去吧,我稍坐一会儿便进去。”
“好,那你小心着凉。”娈儿说罢,便安静地离开了。这两年,她成长地很快,不再像从前那样唧唧喳喳藏不住话,而是日益娴静机谨,还出落得高挑绰约、标致清丽。
天空好似一幅水墨画,除了深深浅浅的灰色,没有别的色彩,一如我当下的心境。
不是没有和三郎提过我们的将来,可是每次我一提到这个问题,他不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一味地说总会有办法的。
终于有一次被我逼急了,他才道出了一直回避这个问题的原委。
原来,三郎的发妻赵宛之是常乐公主之女,出身高贵、知书达理,与三郎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婚后更是恩爱有加、举案齐眉。三郎书房里的那把九霄环佩琴,便是她的嫁妆,他们经常在一起合奏和唱、琴瑟合鸣。然而好景不长,婚后没多久,武则天便以张扬跋扈、不守妇道的罪名,将她关进奚官局的女牢,活活饿死。
这是三郎心中永远的痛,他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所以一直也不知道该如何公开我们的关系,唯有等待更好的时机。
可如今的情势已迫在眉睫,无论是要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情郎和别的女人洞房花烛、出双入对,又或是“二女共侍一夫”,都是我无法接受的!
我该怎么办,我们该何去何从?
“婉妹妹,想什么呢?”一个飘忽地声音传来,我抬头一看,是徐婕妤在侍女的陪伴下走了过来。
自从我们搬进含冰殿,一直郁郁寡欢的徐媛开朗了许多。她和娘年纪相若,整日在一起有很多话聊。
我含笑起身道:“媛姐姐,您今日气色挺好啊。”
她拉起我的手,坐到了凳子上:“我气色好不好的不打紧,你一个大姑娘家,怎得蹙额颦眉、一脸愁云?”
“没什么,大概是忙了一天,有些乏了。”
她屏退宫人,莞尔道:“是不是在为太子选妃的事发愁?”
“您怎么、怎么知道的?”
“我在宫里这么多年,别的本事没长,察言观色的能耐还是有些的。”她搭了搭我的手,缓缓地说:“你和太子郎才女貌,真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只可惜造化弄人,太子妃的人选一定不会是你,你就是在愁这个,对吗?”
我凄然点头,一股酸楚顿时涌上心头:“什么‘有情人终成眷属’,都是骗人的!”
“‘有情人终成眷属’那是人们美好的愿望,至于能不能携手到老,是要靠自己争取的。”
“争取,怎么争取?跟天皇天后说,选我做太子妃吗?”
“我给你说个故事吧。”她见我点头,淡然道:“从前有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爱上了府里下人的儿子。他们两小无猜、山盟海誓。没多久,大小姐被皇帝看中,选为了太子良娣。”
“啊?那怎么办?”
“是啊,那位小姐也很纠结,她知道即便不嫁给太子,她爹娘也是不会同意她嫁给下人之子的。更何况违抗皇命的后果,是难以想象的。于是她狠心告别情郎,嫁进了东宫。”
“那后来呢?”
“情郎伤心欲绝,剃度出了家。后来他得知大小姐在宫中生活得不好,受尽欺压,更是终日借酒消愁,没几年就病故了。”徐媛说道这里,已是泪流满面、不能自已。
“那个大小姐,莫不是媛姐姐您?”我恍然问道。
她一面擦着泪水,一面咬牙切齿地说:“是,这是我今生最大的遗憾。我常常问自己,如果我没有思前顾后,而是毅然选择和情郎远走高飞,那会是怎样的光景?”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苦笑道:“我想,至少不是如今这般,戴着华丽的枷锁,被困在这巨大的牢笼里,终日思念着一个早已不在人世的情郎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在后世已经失去过一次,我不能什么都不做,眼睁睁地看着三郎娶别的女人!
我霍地站起,抓着徐媛的手兴奋地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媛姐姐,谢谢您!”
一路小跑赶到了承恩殿,三郎还没有回来。
李治近几年的身体每况愈下,尤其太子贤被废后,他更是精神萎靡,鲜少上朝。三郎身为新任太子,自是公务繁忙、宵衣旰食。不过权力欲极强的武则天,怎舍得大权旁落,故而交给三郎做主的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即便如此,他也忙得够呛。
“本太子饿了,晚膳备好没有?”不久,门外传来三郎的声音,我立刻迎了出去。
贺锦全朝我行了个礼,就退下去传膳了。三郎见到我,笑眯眯地牵起我的手走进了内殿:“还没用膳吧,留下来一起吧。”
坐定后,我迫不及待地说:“三郎,我有句话问你。”
“什么?你说。”
“在你心里,我是什么位置?”
他执起我的手,放到唇边轻轻一吻:“大明宫在长安城什么位置,你在我心里就是什么位置。”
我心中一暖,脸泛红晕,鼓足勇气问:“那你愿意为了我,放弃荣华富贵,和我双宿双飞吗?”
三郎脸色一凝,不可置信地问:“双宿双飞?你、你是要我和你私奔吗?”
我咬着唇,点头不语,满心期待地等他回答。
三郎犹豫半晌,期期艾艾地说:“如果放弃的只是、只是荣华富贵,我当然愿意了,可、可如今我是储君,你是才人,我们、我们能躲到哪里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啊!”
他的担心在正常情况下是合理的,因为太子失踪,朝廷就算寻遍天涯海角,也是要将他找出来的。但如今当权的是武则天,她要什么我最清楚,将来即便她的两个儿子都登基为帝,她也是要想方设法把他们拉下马的。所以三郎主动失踪,还省了她的力气,她怎么还会派人搜寻呢?
可是这个道理三郎不会明白,我也没法跟他解释。我只能说:“我们不走,太子妃就要进门了,你知道,那个人一定不会是我,到时候你要我如何自处?”
“婉娘,你只要知道你在我心中的位置,我最爱的永远都是你,你又何必一直执着于名分呢?”
“我不在乎名分啊,我在乎的是能不能和你永远在一起!”
三郎将我的手贴到他的胸口:“那待太子妃进门,我便禀明父皇母后,要求纳你为良娣,这样我们不就可以长相厮守了嘛!”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给了我当头一棒。
我所要的,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的爱情,是犹如隋文帝对独孤皇后、明孝宗对张皇后般的一往情深和相敬如宾,是犹如顺治帝对董鄂妃、温莎公爵对辛普森夫人般的情有独钟和义无反顾。
我以为我找到了,却原来只是海市蜃楼,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仍不甘心地问:“纵火案后,我曾经问你,你是否会一直一心一意地待我,还记得你是如何回答的吗?”
他脸色一紧,支吾道:“我当然记得,无论谁做太子妃,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最重要的。可是,你不是不知道我母后的个性,违逆她的心意,我、我恐怕……婉娘,我知道这样委屈你了。你放心,待我登基亲政后,一定册封你为皇后,我保证!”三郎说着,伸手要来揽我。
我挡开他的手,坚定地说:“我不稀罕!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到底要不要跟我走?”
他涨红了脸,一副觉得我胡搅蛮缠的样子:“你、你怎么就不能理解我的一片苦心呢?我都答应立你为后了,你还想怎么样?违逆我母后的下场,贤皇兄就是前车之鉴!难道你一定要我跟着你浪迹天涯、一无所有你才高兴吗?”
这样的回答击碎了我最后的希望,是我太天真,江山和美人不能兼得的情况下,有几个痴情种会选择美人而放弃江山?
也罢,是时候来个了断了。
我缓缓起身,面无表情地冷笑几声,道:“好,既然这样,那你就安心等着太子妃进门吧。”
“你……”
我再也不多看他一眼,转身默然离开,恍惚地走出了殿门。
“大明宫在长安城什么位置,你在我心里就是什么位置”,声犹在耳,他却要我做他的小妾!从小目睹了第三者对我家庭的破坏,我如何能接受他这样的提议呢?!原以为和三郎携手私奔,是解决目前困境最理想的办法,岂知这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我该怎么办?真的如他所说嫁进东宫做良娣吗?且不论我在后世看多了宫廷剧里女人间那些无休止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单是房子盈和惠雅的例子,便足以令我望而却步了。
一阵冷风袭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这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雪,地上已然积了薄薄的一层。天一直阴沉沉的,原来是要下雪啊,一场春雪!
我魂不附体地走在漫天飘雪的东宫后花园里,一个趔趄,竟失去平衡跌坐在了地上。
我情不自禁地回头,明知他不会追来,却还是傻傻地遥望承恩殿的方向,久久未动,唯有两行清泪顺着脸颊缓缓掉落。
雪下得愈发大了,铺天盖地而来,好似积郁了一肚子的闷气之后的大爆发。
我们之间有矛盾也不是头一回了,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子,从小一呼百应,而我总是主动低头、主动和好。但这一次,我还会回去找他吗?横梗在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道个歉、说些甜言蜜语就能解决的。
也许从一开始,这便是个错误。
我明明知道历史上中宗李哲的正室不是上官婉,而他在登基后没多久就被武则天拉下了龙椅,我为什么还不顾一切、飞蛾扑火般地投入全部的感情?
因为我相信真爱?因为我相信爱情的力量可以冲破一切阻碍?即便真是如此,那也需要两个人同心同德、携手努力。而我们,似乎只有我愿意这么做,真是可笑!
隐约间,有脚步声和说话声从不远处传来。我下意识地挪动身体,躲到了一簇硕大的盆景之后。
“殿下发了好大的脾气呢,把我们都赶出来了!”
“你可知殿下为何发脾气啊?”
“还不是因为那个狐狸精!”
“哦,可是他们不是要好得很嘛,发生什么事了?”
“我们守在外殿,他们在内殿说的话我们听不清。但看样子应该是被殿下赶出来的,那狐狸精走得时候失魂落魄的,殿下也没有追出来。”
“哈哈,活该,她真以为自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凭她一个掖庭的罪奴,她也配!”
“就是,凭她也痴心妄想成为太子妃,我呸!若不是她长得有几分像我们已故的王妃,殿下怎么会看得上她!”
“现在我总算放心些了,若是殿下真的执意娶她,惹怒了天后娘娘,那我们这些下人也随时跟着倒大霉。”
“我就说你们不必担心,殿下怎么可能弃自己的锦绣前程和东宫上下百来号宫人的安危于不顾,去娶一个罪奴做王妃,无非是图个新鲜罢了。”
“呵呵呵,也是也是……”
脚步声渐去渐远,我瘫坐在雪地上,呆呆地傻笑。这果然就是一个错误的开始,一段可笑的感情!
雪花如蒲公英般,漫无目的地散落人间,好似在吟唱一首无声的诗歌:一风消逝一风刮,半似愁茸半似花。千里迷茫千里路,也无伴侣也无家。
是啊,也无伴侣也无家!那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我有家,我的家在一千多年后的后世。离家快三年了,家人和朋友们一定很牵挂我,我要回到我自己的时代去!
一念至此,我精神了许多,奋力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积雪,三步并作两步地回了含冰殿。
既是决定回去,我就马上着手准备。
我现在已经有了自己的门籍牌,只要不在宫禁时间,就能随时出入皇宫。除了门籍牌和一点水,别的什么都不需带。我赤裸裸地来到这里,现在也是赤裸裸地回去罢了。
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娘和娈儿。我是她们在这皇宫里唯一的依靠,如果我不在了,她们还不知要受到什么欺凌呢。于是,我提笔给太平写了一封信,大意是说哪一天我不在了,希望她好生安置我娘和娈儿。
还有就是武则天那里,需要有个交代。于是我漏夜去找了清嬷嬷,告诉她我有些私事要出宫一趟,顺便完成我最后一次“卧底”任务:让她转告武则天,太子对于选妃一事,态度顺从、毫无异动。
一切准备停当,我安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