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我起了个大早,带上一个小包袱,毅然出了大明宫。
是日天气晴好,艳阳高照、云朗气清,积雪也化得七七八八了。我雇了辆单人马车,朝终南山进发。
横亘在长安城南面的终南山,钟灵毓秀、林茂径幽、千峰叠翠,东西绵延数百里。
积雪初化、山路难行。走到半山腰时,带的水已经喝完,我又渴又饿,实在没有力继续登山。微风拂过,飘来阵阵炊烟。我顺着饭香,在山腰一块平坦处找到了一间简陋的棚屋。
敲开门,一位慈祥的老婆婆把我迎了进去。屋内光线昏暗,陈设简陋,看起来他们自己都吃不饱的样子。
我有些羞于启齿了,便只道:“婆婆,我路过此地,想讨口水喝。”
“老头子,来客人了!”老婆婆说着,转身去倒水了。这时,从里屋走出一个老爷爷,身后还跟了一个步履蹒跚的小娃娃。
老爷爷一面朝我点头示意,一面拉有些怕生的娃娃道:“虎娃,快唤姨姨。”
“姨姨。”娃娃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这是一个两三岁的小男娃,留了一个西瓜头,大大的明眸,圆圆的脑袋,正如他的名字——就是一个虎头虎脑的虎娃。
这个孩子太可爱了,我忍不住蹲下身子逗他玩儿。
“姑娘,请喝水。”老婆婆端着一碗热水递到我面前,又道:“姑娘,你还没吃饭吧?我们正准备吃饭,你若不嫌弃,就留下来一起吧。”
我正饿得咕咕叫,便也不多客套,道了谢后,就老老实实地坐下来吃饭了。乡间的饭菜当然比不上宫里,只是一些普通的蔬菜和泡馍,但是我吃得比任何时候都香。
席间攀谈,我知道了这户人家姓吴,虎娃是两位老人的孙子,孩子的父亲是个当兵的,一年前战死沙场了。他母亲得知噩耗后,带着抚恤金跑了,留下他们祖孙三人相依为命。
吴婆婆说起这个,老泪纵横:“我们虎娃真是命苦啊,这么小就没了爹娘,将来我们动不了了,他可怎么办哟!”
我心头一酸,不忍地亲了亲身旁的虎娃,安慰道:“吴婆婆,这个孩子聪明机灵,只要好好教育,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
吴爷爷笑眯眯地说:“是啊,我们原来也愁没钱给娃上学,先前来了个路过的好心人,他说等咱虎娃到了上学的年纪,他会筹钱送虎娃去学堂。”
看来世上还是好人多啊,听了这么暖人的消息,多少扫去了我心中的一些阴霾。
“姑娘,你看着就是有文化的人,你有空闲的话能教一教我们虎娃吗?”吴婆婆恳切地说。
我自然满口答应,但碍于时间有限,思来想去还是教一首唐诗最便捷。
此情此景,让我想起王维的一首《山居秋暝》。虎娃聪敏好学,我才教了几遍,他就能摇头晃脑地背下来了。
吴翁吴婆见了高兴得很,一定要打了猎留我吃晚饭。我推却再三,表示将来有机会再来看望他们。
告别了二老和可爱的虎娃,我继续登顶。
山顶云雾缭绕,如临仙境。千百年来政权更迭、物换星移,似乎唯有这终南山,亘古不变。
站在山崖边,下面是万丈深渊,耳旁风声呼啸,脚底瘙痒难耐,我不禁犯起嘀咕来。这里真的是时空穿越的关键所在吗?从这里跳下去,真的能带我回到二十一世纪吗?到底是跳还是不跳呢?
不如就让老天来决定吧,我想。如果我睁开眼睛,面前有飞鸟经过,我就跳下山崖;如果没有,那我就不跳了。
于是,我闭目念道:“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念完,我缓缓睁开双目,“啁”的一声,一只金喙黑雕在不远处一飞而过——天意如此!
再不跳我怕等会儿就没有勇气跳了,我把心一横,闭眼提气,纵身准备往下跳。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听得背后有一个男子的喊声:“姑娘,不要!”
我下意识地回头去看,这才发现身体已经悬空,无依无着,能看到也只有覆着积雪的清冷崖壁了。
我慌忙闭上了眼,什么都不去想,只能祈求这样真的能带我回到后世,回到母亲身边!
霎时间,天旋地转、万物皆虚。
我以为自己会像上次那样,一直坠、一直坠,谁知在我彻底失去知觉的一刹那,我似乎已经重重坠地,又好像是被什么东西拦腰截住,总之重力作用下的痛楚瞬间传遍每个末梢神经。
很快,我就昏死了过去……
过了许久许久,一直轻飘飘的身子似乎重了起来,而一直重得怎么也睁不开的眼皮,却似乎一下子变轻了。
眼前烟熏雾缭的,分不清虚实,一股浓重的气味弥漫空间。这是什么地方?仙境吗?
“姐姐你醒了?快来人呐,婉才人醒了!”这声音怎么那么像娈儿呢?我挣扎着想坐起来,才发现自己是趴着的。
这时,一只手按住了我的肩:“姐姐别动,你刚刚做完治疗,要这样趴一阵子!”
这不是娈儿还会是谁!可是,我不是坠崖了嘛,怎么又回到皇宫了呢?
随后,娘、太平、司医等一众人都赶了进来。听完他们的叙述,我才知道了我坠崖后发生的事情。
娘和娈儿在发现我失踪之后,疯狂地寻我。很快,她们发现了我留给太平的信,立即呈给了太平。太平加派了人手到宫外秘密地寻找,同时还向我娘和娈儿承诺,如果真的找不到我,将来会设法解除她们的奴籍,并将她们安置到长安城里自由生活。
几日后,雍州府衙通过门籍牌辨认出了我的身份,将我送回了宫中。据州府通报,有人在南山悬崖的一棵老树上救下了我,把我送进府衙后就离开了,没有人知道他是谁。
但我因伤势过重,一直昏迷不醒。司医们束手无策,最终请来了已成为侍御医的范老先生。范老先用针刺、艾灸之术刺激我受伤的经络,再以煮沸的红花、麝香、制川乌、雪上一枝蒿等药材的药气熏蒸,进一步活血通经、散瘀止痛。如此反复多次,我终于醒了过来。
原来如此,怪不得我失去知觉前感觉到被什么东西拦腰截住,原来是一棵老树!那救我的人又是谁呢?难道天意要我留在大唐?
回不去也就罢了,可还有很多我不想面对的事情要去面对。娘她们一问我为何会坠崖,我只好随口编了个理由,然后托辞头晕犯困,装着睡觉了。
一日,娘为我擦洗净身的时候,忽地紧张地问:“你、你的玉坠呢?”
我伸手一摸,果然没了玉坠。这几年来我一直将娘送我的白玉项链贴身戴着,连沐浴就寝都不曾摘下。莫不是……
我满面歉意,黯然道:“大概是坠崖的时候,掉了吧。”
娘一愣,旋即转了笑脸,安慰道:“掉了便掉了吧,只要你平安无事就好,你可别记挂着这事儿啊。”
我歉然握住她的手:“娘,这些日子让您担惊受怕了,都是我不好。您放心,我以后会好好保护自己,不会再让您担心了。”
娘揽我入怀,宽慰地说:“好好好,有你这句话,娘便是一百个放心。”
一个温暖而恬静的午后,我正睡得迷迷糊糊,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面前。
模糊间,我知道来人应是李哲,心中竟油然而生一股莫名的兴奋和冲动,想要再问问他到底是否愿意和我浪迹天涯。
但是当我艰难地起身,发现他竟然是穿着太监的衣裳,趁着内殿无人的时机混进含冰殿的,我的心不禁凉到了冰点……
回忆过往的种种,其实他除了长得像腾飞,他的性格、他的能力,都没法和腾飞相比。
腾飞是个坚毅果敢、敢作敢当的人。而李哲,虽贵为皇子,他的性格却一不像其母武则天,二不像其兄李贤,倒跟“妻管严”的老爹李治很像,懦弱本分、胆小怕事。从一开始不敢主动追求我,到后来不敢公开我们的关系,到如今不敢和我私奔。在他人生的字典里,有太多的害怕,太多的顾忌,太多的畏葸不前。
我还在伤心什么,幽怨什么?上官婉难道是要靠男人才能生活的人吗?对,在大唐,我就是上官婉!一个名留青史的大才女,一个权倾天下的女宰相!上天给了我一个那么好的施展平台,如果都浪费在儿女情长上,岂不是暴殄天物?既然天意要我留在大唐,那我就该摒弃杂念,全力辅佐武则天成就帝业,同时也成就自己的一番事业。
“婉儿,你为何这么傻?”李哲一面蹙着眉走到床边坐下,一面伸手将我的一缕头发拨到耳后,叹气道:“你是宁可一死也不愿意做我的良娣吗?”
我心痛难耐,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你为何不能忍耐一段时间,待我大权在握,一定不会委屈了你的……”
我摆一摆手打断了他,绝望地别过头去,声音沙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你我缘尽于此,不必多作纠缠。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互不相干便是。”
一阵沉寂。
“好吧,那你答应我,莫再轻生,善自珍重。”传来李哲落寞的声音。
我闭上双眸,用力地点了点头,串串泪珠从眼角滑落。
养伤的日子是百无聊赖的,慰藉的是,除了有娘和娈儿的悉心照料外,还有太平、徐媛的倾心陪伴,连平日里不大走动的朋友,像孝义、阿九等等,都不时地来探望我。
尤其令我感动的是阿九,正好我的药是他负责的,他就每天仔细煎了药亲自送来,并且想着法儿的带一些佐药的小甜食来。他怕我闷,还时常跟我说一些尚药局的八卦事儿逗我开心。
想起丢失的玉坠,我拜托了经常出入宫门的孝义去搜寻,可毕竟大海捞针,寻了几次仍是一无所获,我便也不再记挂。
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我伤到了脊柱,更何况我伤的不止是身体。我这样一躺就是半年。
这半年里,天皇天后为李哲选定了太子妃——韦香凝。韦氏在当地倒是属于名门望族,但却已经没落了,韦香凝的父亲韦玄贞只是一个八品小吏。
这样的安排无疑对武则天是最为有利的:论门第,无可挑剔;论实力,就非常抱歉。别人可能想不到,我却明白武则天的深谋远虑,她已经在为将来的易主大业未雨绸缪了。
与此同时,帝后也为修道多年的太平找好了夫婿——城阳公主之子薛绍,与太平是表兄妹。
这样的夫家显然比韦氏要高贵得多,而且在古代,这是亲上加亲的大喜事,薛绍本人也是年轻英俊、文武双全。帝后还特地为太平在薛府附近营造了美轮美奂的驸马府,并举行了三天三夜的世纪豪华婚礼。
但是那又如何?自从宋璟出任义昌令后,太平就一直郁郁寡欢,虽然她也知道她和宋璟门第悬殊,结合的可能性甚小。但这个年纪的少女真的没有想那么远,只要能常常见到自己的心上人,能偶尔和他散步谈心,就足够美上好几天了。
因此太平出嫁的时候,怎么可能开心?这是封建制度下的包办婚姻,这是生在帝王家的无可奈何!想到她在得知婚讯的那日,跑到含冰殿抱着我哭成泪人的样子,我的心也跟着哀伤了起来。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所幸我还需要卧床静养,不必去看那粉饰出来的欢乐美满。既然无法改变现实,就只能眼不见为净了。
仪凤四年九月十六,太子李哲大婚。
是日,大明宫举行了盛大而隆重的婚礼,宫中张灯结彩、鼓吹喧阗、高歌曼舞、盛况空前。
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我正好借着伤未痊愈的借口,不去参加婚礼。
傍晚,娈儿陪着我坐在院子里,欣赏怡人的暮色。忽地,东宫上方的天空中烟花绽放,一时火星如雨、缤纷绚丽、华光熠熠,璀璨了整个天际。
娈儿看得欢喜,我却别有心事。太子纳妃,举国同庆,宫中更是人人有赏,还有谁会不高兴?从来只有新人笑,有谁听到旧人哭?我知道有一个人,今晚一定高兴不起来,那就是废太子李贤。
李贤被关在飞龙厩附近的走马楼里,那里平日看守严密,连皇子们都不敢擅闯。但今日不同,宫中上下都在东宫宴饮观礼,太监宫婢们也都凑热闹、讨赏去了。
于是我让娈儿备下一篮美酒佳肴,又带上一些金币,独自去了走马楼。
管事的守卫收下金币,提着篮子高兴地享用去了。一个小侍卫领着我,径直往里走,到一个上了锁的房门前,低声道:“才人请尽快,不要让我们难做。”
我浅笑应了一声,小侍卫开了锁把我让了进去。李贤正面对着窗户在打坐静修,他并没有起来。
见他没有动静,我也不便打扰。过了一阵子,他长吁出一口气,活动了下筋骨,边起身边说道:“东西放下即可,为何还不退下?”
我这才知道他以为我是送食物进来的守卫,柔声道:“是我,上官婉。”
昏暗的烛光下,我看到了大半年未见的废太子李贤。他沧桑了许多,胡须凌乱没有修剪,长发披肩没有束起。
李贤愣怔一下,继而目放异彩,讶然道:“婉儿,你怎么来了,你、你是如何进来的?”
“我趁今日宫中警备松懈,偷偷进来的。”
“是了,今日是哲弟大婚的好日子,那你为何不去观礼呢?”他一面问,一面整了整他的头发。
我心中一阵酸楚,避开他的视线道:“今日即便我送他金山银山,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我就不去凑那热闹了。”
“难得你还记得我这个与世隔绝之人。”他忙拉过一个凳子,拭了拭灰道:“你快坐。”
坐下后,我无话可说地问:“你、还好吗?”
“一个被废之人,生不如死,有何好不好的。”他冷笑一声,幽愤地说:“若非我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想亲者痛仇者快,我怎么还会苟活至今?”
的确如此,一个曾经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政治人物,失去权力、终生监禁,真的还不如一死了之来得痛快。
我正不知如何接话,他恳切地看着我说:“我好与不好,已不重要。倒是哲弟,需要你多扶持。哲弟自幼善良本分,有时候却很执拗,容易受人把柄。婉儿,你天资聪颖、处事老道,又深得母后信任,有机会的话你可要费心提点他,我真不希望他步我后尘。”
他的洞察力是敏锐的,他预见到了李哲斗不过武则天的可能。但他不知道的是,武则天的能力,是任何人都无法估量的。
不过他既然这样托付了,我也不好断然拒绝,委婉地说:“婉儿虽然奉命负责宫中制诰,但跟随天后的时日尚短,人微言轻,恐怕帮不了他什么。”
“非也,你长期在母后身边,对她的想法和朝堂上的动向了如指掌,若是你都帮不了他,就无人能帮他了。”
“那,我能做些什么呢?”
“并非让你为他赴汤蹈火,你只要在他犯糊涂之时略加提醒,在他犹豫不决时稍加提点即可。”他顿了顿,道:“如今母后趁着父皇病重,把持着大部分的朝政,哲弟母亲迫切需要的是历练和威望,眼下就有这样一个机会。”
“机会?是何机会?”
“自商州灾荒以来,雍州的产粮区陆续受灾,长安城的供粮问题日益凸现。与此同时,突厥近日成功复国,常有铁骑袭扰边境、烧杀抢掠。出于镇守边境、震慑突厥的需要,全国的富余粮食基本都供给了边境守军。这就导致长安城的粮价一路攀升,已经涨到了正常价格的八到十倍,而东都洛阳附近的粮区产量则是稳中有升。父皇爱民如子,不忍心与百姓争粮。他待龙体好转些,应该会移驾东都。”
他的意思,天皇天后会离开京师,然后让李哲监国。但那又如何,如果历史不能改写,李哲就算登上了皇位,也是要被武则天取代的,监国又有何用?
我正不知该如何回应,门外传来小侍卫的声音:“婉才人,时辰不早了,您尽快出来吧!”
我随口应了一声,问李贤:“对了,惠雅姐姐和小世子呢?
他黯然神伤道:“他们被幽禁在楼上的房里,我想见他们,也需要事先申请。”
我心中一阵酸楚,却深知爱莫能助。
“多谢你今日来看我,你快回去吧,被人发现了可不好。”
“那你多保重,有什么缺的告诉我,我设法遣人送进来。”
“不必了,我最缺的是自由,你送不了。”他自嘲地笑了笑,走向窗口,负背而立:“你也保重,快回吧。”
回去的路上,远远地可以望见东宫方向灯火通明、璀璨绚烂,不时传来丝竹之音、热闹非凡,再回首看看破落、孤寂的走马楼,世事之无常,令人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