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下堂,经过西内苑时,我隐约听到几声猫叫。循着叫声,我在树丛中发现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猫。
这猫儿圆头圆脑,胖乎乎的,特别可爱,我忍不住伸出手去逗它。它倒是一点都不怕生,竟顺着我的手爬到了我的手臂上,温顺地磨蹭了起来。
与人如此熟稔,又养得这般圆润,应该是宫中哪位贵人养的宠物吧。我将猫儿抱起,看看是否有人在找它,好将它送归主人。
“安安、安安……”走了没多久,远远地我听到有人在叫唤,我便迎了过去。
打前的宫婢装扮之人一见我手中的猫,忙跑了过来,喜出望外道:“安安,可找着你了!”
“它叫安安?”我正欲将猫还给那人,她却欠了欠身,又走了回去。
只见她朝一个穿着华贵、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子走去,想来那位才是安安的主人。
待二人走进,我才看清那女子便是前几日在夜宴中见到的太子妃房氏。
我忙抱着猫俯身行礼道:“拜见太子妃。”
房氏挑眉道:“你是?”
我轻轻抬了抬手,回答道:“公主侍读上官婉,方才经过西内苑时发现了这只猫,不知是否是太子妃宫中的?”
“原来你就是太平的侍读,快请起。”她一面从我手里接过猫,一面亲切地说:“最近常听太子和太平说起你,今日总算有缘一见。安安是我养的猫,调皮地很,总往外跑,多亏你找到了它。”
我恭声道:“太子妃客气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她轻柔地抚着猫,不以为然道:“与你是小事,与我可是大事。安安若是丢了,那我的魂儿恐怕也得跟着丢了。”
“碧云。”她将猫递给宫婢,拉起我的手笑容可掬地说:“若是不好生谢你,让我如何心安。今日没有准备,这镯子就算是我的谢礼吧。”
她说着,从腕上卸下一只晶莹剔透的玉镯,递到我面前道:“小小心意,你可千万要收下。”
我忙推托道:“不不不,这怎么行,我怎么能收太子妃这么贵重的礼。”
“东西没所谓贵不贵重的,我看重的是值得交心的朋友。”她一面说,一面将镯子往我腕上套:“太子和太平都拿你当朋友,你若是不收下,就是不肯拿我当朋友了,是这样吗?”
我拗不过她,只得由她戴上,起身行礼道:“那婉儿恭敬不如从命,多谢太子妃赏赐。”
她扶起我,甜笑道:“这便很好。既然是朋友了,往后常来东宫坐坐。今日耽误你工夫了,你快回去吧,我们改日再聚。”
我裣衽为礼,目送太子妃一行离开,这才惴惴地回了掖庭,将那只玉镯锁进了箱子里。
不知不觉中,长安已入秋。
这段时间里,太子贤未曾到过凤阳阁。听太平说,太子贤整日招揽学士、专研典籍、组织注释,忙得不可开交。
奇怪的是,李显也没有出现过,令我好不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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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下堂路上,我独自一人走在满目的秋色的宫道上,走着走着,竟不由自主地来到李显居住的含象殿门前。
幽幽地望了一眼高悬着的金漆牌匾,我正要转身离去,却听见里面很是嘈杂。我这才发现,门口一个侍卫都没有。
心生好奇,便试着推了推门。门是虚掩着的,进去一看,院子里站满了太监宫婢,都朝着屋顶喊:“殿下,您快下来吧殿下,您要有个什么闪失,奴才(婢)们可是要掉脑袋的啊!求求您快下来吧……”
我惊异地望向屋顶,一身缟素的李显正手提酒壶,独自坐在屋顶喝酒。任凭我穿越千年,也没见过这等怪事。
我愣怔了一会儿,上前找了个小宫婢表明身份,问明了情况。原来,前些日子宫外传来太子从前的侍读溺水身亡的噩耗,太子和周王都悲痛不已。今天是得知消息后的第七日,周王在东宫为王侍读做完祭日回来后,就差人取来云梯爬上了屋顶喝闷酒,还不许宫人随同。
太子从前的侍读,是有“初唐四杰”称号的大才子王勃。我不知道王勃的确切生卒年份,但他应该和太子贤年纪相若,而太子贤如今仅二十出头。这可真是天妒英才啊!
我和王勃虽无缘相见,但大诗人的作品从小就如雷贯耳,而且来到唐朝后也不时听人提起他,感觉他就像一个远方的朋友。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我也有些发懵。
“你们吵死了,通通给本王退下去,听到没有!”
我闻言望向屋顶,只见李显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骇得底下一众奴仆纷纷跪倒在地。
我忙问身边的小宫婢:“谁是这里的主管太监?”
她将我领到一个敦实的胖太监身边道:“贺公公,公主侍读上官姑娘要见您。”
他见了我,苦着脸作揖道:“小的贺锦全见过上官姑娘,不知姑娘有何吩咐?”
我低声道:“你让他们都下去吧,人多也不一定有用。不如让我来劝劝看。”
贺锦全听了喜上眉梢,摆出主管架子把战战兢兢的太监宫婢们都赶了下去。然后堆着笑来到我面前道:“上官姑娘有何妙计,尽管吩咐小的去做。”
我略一思忖,附耳道:“你去找一个宽些的云梯,将中间的横档都拆掉,再用光滑结实的宽布条将云梯裹起来。对了,再去找一块又大又软的垫子,一并带来。”
贺锦全眨巴眨巴那双绿豆小眼儿,歪着头道:“这,姑娘,您这是要做什么呀?这样就能把殿下劝下来吗?”
我神秘地一笑:“左右你们也劝不下来,何不用我的方法试试呢?贺公公,你就快去办吧。”
贺锦全将信将疑地走了。我径直走向云梯,将裙摆卷起打上结,开始往上爬。
李显大概听到了爬梯声,大吼道:“何人大胆,竟敢上来,都给我滚下去!”
我不去理会他,继续往上爬。快到顶端时,又听到李显的怒吼:“再敢爬上来,本王一脚把你踢下去。”
我探出一个头,望向微醺的李显,调皮地说:“殿下曾救婉儿于危难,如今就算是要了婉儿的性命,我也只当是报恩了。”
“婉儿?”李显有些错愕,摇头晃脑地问:“你、你来做什么?”
“我来和殿下一起祭奠王侍读啊。”我边说边努力跨上屋顶去,但是因为手没有可以着力的地方,我力气又不够大,挣扎了半天也没翻上去。
这个时候,一只大手伸到了我眼前,我想也没想,抓起大手就借势翻了上去。
一到屋顶,就觉得重心不稳,身边凉风嗖嗖,我站也不敢站,手脚并用,爬到平坦之处,赶忙坐了下来。
李显也跟着坐到了我身旁,含糊地说:“你又没见过子安兄,他在大明宫那会儿,你还很小呢。”
“我虽没见过他,但是文如其人。他的诗文,长风一振、众荫自偃,积年绮碎、一朝清廓。王侍读为人,想必也是光明磊落、慷慨风流的。而且他六岁解属文、九岁读汉书、十五岁入朝为官,简直是个神一样的人物呢。”
“神一样的人物?你说得没错,他的确是个神人。”他顿了顿,凄然望向远方:“他不光是个神人,更是个好人。”
“好人?有什么故事吗?”我眨巴着眼睛问道。
李显头也不回,仍旧看着远方,悠悠地说:“子安兄刚来那会儿,我尚未满十岁,还没有自己的侍读,所以整日里跟着他和贤皇兄混。有一次,贤皇兄向父皇借了顾恺之的《斫琴图》欣赏临摹。可我那时无心学画,又刚得了一把新式的弹弓,便拿着弹弓到处玩,结果打翻了案头的一盏茶,将《斫琴图》打湿了。”
“啊?那可是名画啊,这可怎么办?”我吃惊地问。
“是啊,我自己也吓坏了,被父皇母后知道了,定会责罚我的。但这可难不倒子安兄,他屏退了下人,铺纸研磨,当场就临摹了一幅《斫琴图》,简直以假乱真。他还说万一被发现作假,就说是他将真画弄湿了。”
我好奇地打岔道:“那后来呢?被发现了吗?”
李显缓缓地摇了摇头:“好在事后还真蒙混过去了,不然我真是太对不住子安兄了。那幅《斫琴图》的真迹,至今还在我的房中藏着,以激励我刻苦学画。”
我撅嘴道:“想不到堂堂周王殿下,儿时竟如此调皮。”
他幽幽地望了我一眼,苦笑道:“我儿时闯的祸多着呢。在广林山庄狩猎的时候,我为了追一头豪猪甩下了侍从,结果被一大群豪猪围堵,还掉下了马背。幸得子安兄及时出现,设法击退了豪猪群。否则我今日就算活着,也该是个刺猬样的人了。”
我忍俊不禁,噗嗤笑道:“还有这等事,那他可真是你的福星呢。”
李显瘪了瘪嘴:“他是我的福星,可我却是他的灾星。”他叹了口气,懊悔地说:“当年我和贤皇兄斗鸡时,若不是我们非让他写一篇助兴的檄文,他也不会被父皇逐出长安,如今也就不会……”
他说着,拿起酒壶就往嘴里灌。我见状一把夺过酒壶,急道:“王侍读说了:‘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岐路,儿女共沾巾。’他如果在天有灵,见到你如此小儿女之态,必定会嗤之以鼻的!”
李显怔怔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继续道:“当然了,你怀念故友是你有情有义。你们刚才不是已经为王侍读做过祭日了嘛,那今日就最后为他大醉一场、大哭一场,等饿了就大吃一顿、好好泡个澡,再大睡一觉。等明日,就放下悲伤,重新振作,好吗?”
李显面色泛红、呼吸急促,点头嗯了一声。
我举起酒壶,咕咚咕咚几口下肚,有点甜、有点辣。我一抹嘴角,将酒壶递给他道:“喏。”
李显略一错愕,接过酒壶仰头便喝,随即递回给我道:“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我接过酒壶,嗔了他一眼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说完,将酒都撒到了屋顶上。
“你、你这是做什么?”李显着急地问。
我笑答:“敬王侍读啊,你只顾自己喝,不用敬故人吗?”
他苦笑一声:“我说不过你这个才女。”他落寞地望向远方,沉吟道:“举杯消愁愁更愁,呵呵,也罢,那便不喝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天边一道道灿烂无比的霞光,太阳已经躲进云层中去,而将天际染成了光芒万丈的火海,给人以无限的遐想空间。
我悠然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子安兄的诗文,真是句句经典啊。”李显叹道。
我未来得及接话,底下传来贺锦全的声音:“上官姑娘,您要的物件都备齐了。”
我闻言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探出头一看,裹满了布的云梯和软垫的确都摆在院子里了。但是这不看不要紧,站在几层楼高的屋顶往下一看,顿时从喉咙口一直痒到了脚底心。我忙坐了回去,猫在了李显身旁。
“你这小妮子,说你胆儿小吧,竟敢独自爬到这屋顶上来。说你胆儿大吧,竟然连站都不敢站起来,真是。”
我也没空跟他理论,扯着嗓子向下面喊道:“贺公公,那就劳烦你将云梯搭到屋檐口。别搭太陡啊,要缓一点儿。然后将软垫铺在云梯的另一头,这样就行了。”
我想了想,补充道:“还有,再找几个公公将云梯扶住,这下真的可以了。”
“你这是搞什么名堂?”李显不解地看着我道。
我俏皮地一笑:“哼,就让你看看我的胆子到底大不大。站在屋顶上算什么,敢从屋顶直接落到地上去,那才算能耐呢。”
我说完就要起身,李显一把拉住我道:“你疯了,我是开玩笑的,我可不许你胡闹!”他的大手紧紧抓住我的手腕,温暖而有力。
我不舍得立马就推开他,只是说道:“你放心,我才不会做傻事呢。这只是个游戏,你看好了。”
他将信将疑地松开了手,站到我身边道:“那我陪你。”我偷偷抿嘴一笑,抓着他的手臂亦步亦趋地走到搭了宽云梯的屋檐。
他看到搭好的云梯和软垫,似乎有些明白了,侧头问我:“你是打算这样滑下去吗?”
我眨了眨眼睛道:“嗯,你试过这么长的滑梯吗?”
李显摇摇头,蹙眉道:“这么高,太危险了吧。”
我反诘道:“你站在屋顶就不危险了嘛?下面这不是垫了软垫嘛,你要是不放心,就帮我扶着云梯。”
他无奈地点点头,扶我坐到了梯子口,又对着下面喊道:“你们几个,都给本王扶稳了,听到没有?”
我的心头涌过一阵暖意,豪气干云地说道:“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我下去咯。”
说完,我眼一闭,手一松,在自己的尖叫声中,很快就落到了软垫上。
“你没事吧?”身后传来李显关切的询问。
我立马站起身,兴奋地朝屋顶喊道:“太好玩了,太刺激了,你也赶快下来啊!”
他闻言,也坐到云梯口,应道:“好,那我下来了。”
贺锦全见是周王要滑下来了,紧张地关照着:“小兔崽子们,都给我扶稳当了,殿下要有个什么闪失,小心你们的脑袋!你们俩,去把软垫也扶住咯。”
我则悠闲地站在一旁,等待李显下来。刺溜刺溜几下,李显也落到了软垫上。
他迅速地站起来,跑到我身边激动地说:“儿时倒也玩过滑梯,可从没玩过如此高、如此奇特的滑梯。你这小妮子,鬼主意可真多。”
我嘻嘻笑道:“怎么样,滑下来的时候,感觉就跟飞起来一样,嗖嗖的,什么烦恼都抛诸脑后了吧。”
他异常兴奋:“好像是诶,哈哈,比喝酒好、比喝酒好!”
“那再来一个?”我得意地问。李显大声应好,随即就爬上了那架没有改装过的云梯。
贺锦全见周王殿下又要爬上屋顶,不由脸色更青,凑到我面前道:“姑娘,这、恐怕……”
我明白他的担心,小声道:“你有更好的办法让殿下忘却悲伤吗?现在还不是时候,到时候我给你暗示。”
他无奈地退到一边,去指挥宫人们做好安全防护。我则跟着李显也爬了上去。
几趟滑下来,李显的酒醒了不少,情绪也好了很多,我趁机给贺锦全使了个眼色。他忙上前道:“殿下,您要歇会儿吗?这时辰也不早了,您也该饿了吧,咱是不是……”
李显恍然道:“对对对,都这么晚了,你快去命人准备晚膳吧。”他又对我说道:“今天耽误你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你也该饿了,就留在这里用膳吧,好吗?”
见他留我,我心中一阵狂喜,只是有人在旁,又碍于女儿家矜持,我婉拒道:“我、多谢殿下美意。只是我母亲还在掖庭等着我回去呢,今天就……”
李显有所顿悟似地一愣,咬了咬嘴唇道:“哦,既然如此,我便不强留你了。”他转身对贺锦全道:“小全子,送婉儿姑娘回去,务必送到再回来。”
话一出口,我已经懊悔了,要是他能多留我几次,我便可以顺水推舟了。没办法,如今只能硬着头皮告辞离开了含象殿。一路上想起和他在一起的情形,还是觉得很甜蜜。
可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妥,照今天李显的态度来看,他对我还是一如从前,非但没有回避我的意思,还很关心我。
那为何自从七夕夜宴之后,他就没有来过凤阳阁?为何我婉拒用膳的时候,他的表情又些怪呢?他对我,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到了掖庭门口不远处,我对贺锦全道:“贺公公,我到了,您请回吧。”
贺锦全满脸堆笑道:“好,待您进了门,奴才就回去复命。姑娘,您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