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第三宇宙。
疏星点缀暗夜,在苍穹中释展光华。
那时的她不过十五六岁,正是最热血又奇思妙想不断的年纪。
躺在床上,把右手举起到眼前,想像全身能量都聚集到手上,像科幻小说和漫画那样开发超能力。不求掌心发光、化虚为实,至少有些奇妙的感觉。
所有精神都集中在一点后,手指有暖流回旋,带来些酥麻。可谈到变化,只不过是胳膊发酸,沉甸甸得举不动。
她没滋味地咂了咂嘴,放下手,在被子里转了转手腕。
黑夜很静,漫天的星忽闪忽闪,似乎下一刻便有一颗坠下,化作流星来到眼前。
每个宁静之夜,她都会重复一样的事。
幻想拥有异于常人的能力,而后脱离这仅有物质力量的地球。
她明知很傻,却不想停下。就像那些凭借真心打动某个上位存在的主角,一旦放弃了,便真的一事无成。
为什么要如此执着呢?
这要从一年前说起。
她在城市最好的学校中是绝对的优等生,凭借勤奋和认真赢得了一个个优异的名次和荣誉,成为学校的骄傲。老师开口便夸、闭口便用眼神赞许。
可她并不因此而满足,反而愈发努力。因为有一人,她始终不及。
这同龄的少年被称作几十年一遇的奇才,他的学力和身体素质远超同龄人,是学校的宝贝招牌。她站在他身旁,那种近在咫尺却难以触及的感觉成为她的动力源泉。
毕竟她是唯一有资格站在他身边的人,别人只有远看咽口水的份。
凭借自身的优秀,两人均来到全大陆首屈一指的名校:文峪学院。
这却是她噩梦的开始。
文峪学院汇集全地惊才绝艳之人,习惯了优秀的她被一次次打入谷底。最终一根稻草是看到自己期末考试排名后那种木讷的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她先是不敢相信,镇静下来后安慰自己只是一时的小失误,可自欺欺人瞬间就不攻自破。心里最后的骄傲被翻个底朝天,全部洒了空。
老师翻看她全班最后的成绩,厚厚的镜片下闪出让她想要躲闪的光。
“我知道你一向很努力,我敢说你几乎是班上最刻苦的。但在文峪啊,努力的意义远远小于天赋。”
老师选用最委婉的说法对她摊牌。
“你有很坚强的意志,可天赋不足,被你的同学远远落下。这一年过去还不算迟,用假期考虑考虑要不要继续留在文峪吧。”
她嘴角微动,强作笑颜地为自己辩解,语气像是不甘的祈求。
“老师,我并没有最刻苦,我还可以再多用些心思,真的。”
老师浅淡地哼了一声,用老道的口吻道:“有些事情不能强求,这是给你的忠告。具体怎么选择,当时还是看你自己。”
她的脸愈发僵硬,眼神躲闪,小声道:“老师,我……”
老师皱着眉把成绩排名“啪”地撂在她面前,抬起指甲在她的名下重重地划了一道。
“喏,最后就是最后,你看看和倒数第二的差距。还需要我多说吗?”
说罢便不再看她。
眼泪在眼中打转,她用力吞了下。视线模模糊糊地从排名最下往上挪,逐一上攀,最终停在那直刺入心扉的,列于第二的他的名字上。
他们之间整整间隔一份班级名单。
他们的分数相差个零。
她垂下眼帘,不再多言,深鞠一躬走出办公室。
老师叹了口气,四周很静,叹息声往她耳中猛蹿。
她在楼道里停住脚步,把溢出的泪一股脑地擦干,确定自己不会再哭,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出大楼。
放假回家,她把转学的想法说给家人。
母亲道:“我和你爸十多年尽心尽力地供你,你倒好,进了文峪还想出来?你知不知道别的家长有多羡慕你?”
不是羡慕我,是羡慕你。她心想。
父亲说:“你哪里比他们差了?放正心思,别有点小挫折就要转学。让人知道,多丢人。”
不是我嫌丢人,是你。她继续想。
她曾是个出众的优等生,从小优秀到大,被所有认识的人当作教育自家孩子时赞不绝口的榜样。那些人把她当做骄傲,看她步步为营地进入文峪,她父母的自尊早已腾云驾雾,西天一游。
所以得知她因为跟不上进度,想从神台回到地面,她的父母怎能依允?
“转学没可能,别瞎琢磨!爸妈为供你养你忙的团团转,你就不能懂点事?自己的事情自己弄好,你都多大了!再努力点!多用功不就行了!”
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讲。
她淋着下小雨般湿漉漉的空气,把嘴角翘起的苦笑一次次蛰下。
无数话语在心坎内外翻来覆去,她甚至模拟出数个自己开口反驳,继而父母爆发的情形。然而一时的争吵不是最可怕的,她更担心的是之后几天、几个月乃至几年的冷战,还有他们故意流露的“一切辛苦付诸东流”的失望。
想到这里,她好似用胶水把嘴唇粘上,一语不发。顺便把脑中如杂草般根根冒出的辩驳拔出,付之一炬。
“算了。我的资质是千里挑一,输给十几亿人口中的所有万里挑一,大概,也不丢人吧。”
这样想,虽没有什么优越感,可至少还是公正地给自己安慰。
不过好心态终究只是个幌子。
排名可以倒过来看,分数却怎么都比人家短半截。
一次次失利的她沐着来自四周嘲弄的目光,那些眼神分明在狐疑地问:你怎么还在文峪?
她刚开始想躲,接着欲逃,再就习以为常,把面皮练就得百毒不侵。
你们说去吧……
我就这样,改不了。
拉倒吧。
后来,真正给予她希望的,是一天傍晚在书的结尾读到的“超能力决策”。
作者把它用于描绘“世界之无限大”,留给读者扩展思想的新天地。可她意识到,纵使被无数人改写、口口相传,却无人知道其原文在何处,故此没有引用源。
每个理论都有自身的背景与起源,有所谓提出者和后继完善。但“超能力决策”没有文化背景,没有宗教信崇,有的只是对“第零宇宙”陈述事实般的直叙,引来毫无结果的争论。
就像把人引入欲罢不能的情节,却在初见分晓的前一刻戛然而止,留下一群陨石坑。关键是刚准备填坑却发觉更大的问题,因为读者根本不知道大坑小坑在哪个星球上。物理定律不同,万物章法迥然,脑补的解释无异于用棉花补缀砖头。
她一遍遍品着这些话,心中的火苗被重重障碍压得即将熄灭,但仍有丝缕热度萦绕在脑中。就是这一束明媚,让她的手脚回暖,仿佛置身深井之人窥见一方晴空。
躺在床上,她扭头望向窗外。
星辰吸引着她的神思,赤蓝交织的夜空回应她的思念。光子静默地越过视网膜,缀在她脑中被失落铺满的角落,闪闪发亮。
夜空星光璀璨,或许在某个宇宙,她便是群星荟萃中的一等星。
哪怕只有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第零宇宙,能力者的世界。
以精神论高低,以意念修力量。
她甘愿用最傻的方式寻那跨越平行宇宙的“通道”。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绝对不会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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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
一片无垠的草原。
“你是……”
她支撑起身体,眼睛尚无法成功聚焦。一只手伸来,她下意识握住,然后费力站起。视线变得清晰,眼前的人让她吃了一惊。
纯黑色的发丝与瞳孔,面容俊俏透骨。她很少见过如此特别的人,他颊上的微笑清新自然,胜似第一抹晨光温和又尽兴;可双眸过于漆黑,磅礴的气势仿佛无尽暗夜,将她笼罩在广无边际却不至孤独的寰宇。
目光扫过她的面颊,少年的眸不自然地动了动。
她的脸上的清明和安详,和他见过的大多人完全不同。
他笑问:“能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蓝凌何。你呢?”
“啊啦,我的名字又简单又没含义哦。口头一说还得解释半天怎么写,甚是麻烦啊!”他松松地抖了抖手腕,“以后再说啦!”
他圆滑的语气很有意思,就像一条轻飘飘的棉线被吹了一口气,七扭八扭。
蓝凌何不由得轻笑。
少年一边盯着她,一边用手抵住下巴作思考状。半晌,他的笑容放开,多了些坏坏的狡黠。
“你啊,怕怪物否?”
蓝凌何不假思索地道:“不怕。”
少年乐呵点头,随即右手摆向后方,漆黑的衣袖飞扬。他侧过身,朗声道:“迎接你的使者到了哦!”
“使者?”蓝凌何狐疑,扭头张望只有碧空碧草。
但不待她再发问,异变突生。
风尘滚滚自天而降,雾霾云集,霡霂翩跹。细雨与微风交织卷来,在她面前“哗”地一齐砸向地面。
风雨如浓郁的白色喷雾,“呼”地把草地树木染成坦坦净白。白色迅速扩张,攀上四周又占据上空,转眼间,周围尽是白花花,根本望不到边。
蓝凌何站在正中央,不断眨着眸子防止自己眼直。
“好大的阵势,这是要做什么啊?”
少年双手拢在嘴边,对她喊:“小何!现在你要战胜它,取下它头上的晶体给我就算胜利呦!”
她挑起眉峰,心中有趣且嘈杂的念头滚滚来。
先不提那自来熟的昵称,这句话的内容可真是引人遐想。
战胜某个东西,便说明是活物。要把它的头弄开,还得把晶体抠出来,搞不好就是徒手裂头,怎么想都是一副鲜血淋漓的场面。
蓝凌何干咽了一下,再向少年的方向看去,根本没有人影。她无奈地晃晃头,把脑子里的血腥挥去,不去思虑“它”指的是什么,也不需要。
说到底,梦境中之事可以没有原因地发生,不知身处何方也不想知道,只是任由自己沉浸其中,体验来之不易的奇遇。身不由己却一切皆有可能的感觉,委实叫人着迷。哪怕她清晰地觉得被那莫名其妙的少年一上来就摆了一道,却也生不出半点气。
前方传来闷重的脚步声,“咚咚咚”地一砸一砸,蓝凌何脚下的地面联动着发震。她沉下气,仗着胆子向前走,视线不断向前方空白探索。
气流变得紊乱,雪白的场景中出现不断放大的黑影,蓝凌何的心砰砰直跳。
黑影飞速变大,显出轮廓。
“嘶……”蓝凌何心里一沉,“果然不是好对付的角色。”
那是一头其貌不扬的巨兽,身高足有六米,大如建筑的身躯布满尖刺,血红色的眼眸灌注愤怒。庞大的身躯托在地上,地面不裂可震得厉害。棘刺让地板也凄凄哀鸣,发出尖锐刺耳的摩擦之声。
“第一次就对付它,真的不要紧吗?”
一个少女悄无声息地来到少年身边,语气担忧地问。
她身穿蕾丝白裙,面孔细腻娟秀像精致的娃娃。白皙的皮肤,瀑布般微卷的藏蓝色长发,玲珑的浅蓝双眸透出担忧。
他勾起嘴角,双手抱胸,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目光中深不可测的黑暗兴奋地翻滚不止。
“小怜啊,我看中的人,生命肯定是坚不可摧的啦,还需要担心吗?”
莳羽怜蹙眉,心道:你到底是怎么能一眼就看中呢?
怪物扭动着巨型棘刺,赤色的瞳仁聚焦在蓝凌何身上。它登时变得疯狂,一声咆哮。冲击波向四方席卷而过,气浪打得她的发丝齐齐向后甩去。她嗅到很让人不悦的气味,淡淡的咸味,薄薄的酸臭。
巨兽向她奔驰而来,身躯极庞大但移动灵巧自如。
“怎么办,要醒来吗?”
蓝凌何的第一反应不是逃跑,毕竟她根本跑不过一步十米的家伙。最直截了当的方法就是惊醒。
可她无论如何都不想稀里糊涂地逃走。
她的脚趾紧紧抠着地面,脚跟用力抵住欲撤的身子,飞快地把自己的胆怯骂得缩回去。
不能逃!
在梦里都要任人摆布,活该醒来后被人当靶子怼来怼去。
况且残酷的现实又比洪水猛兽好多少呢?
这是梦啊,就算死了也只是醒来。
怪兽又如何?何不面对它——
甚至,打倒它。
蓝凌何眼神坚定,随即挺直后背,侧身而立,把一手伸向前方,竖起手掌,纹丝不动。
怪兽蹬腿将身躯弹射而出,极速向前猛冲,眨眼便到她面前。体型的巨大落差让人很难有反抗的欲望,黑压压的一片,根本不用刻意撞她,而是它一过,她早就被踩扁得不知道去哪里了。即便蓝凌何现在闪身,也躲不过它支开几米长的尖刺,况且在这密闭的战场内,逃生是不可能的。
蓝凌何与巨兽距离越来越近。
莳羽怜看得惊心,呼吸急促,她甚至能闻到惨剧即将酿成的气味,不禁喃喃:“为什么她一动不动……”
在这种情况还能稳如泰山的,不是疯了就是吓傻,呆成脚下生根的老木。
巨兽第一根向下的棘刺即将穿透的蓝凌何单薄的身板。
莳羽怜猛地闭上眼睛,屏住呼吸。
“轰!”
相触的刹那,爆发出彻天动地的爆响。
莳羽怜愕然,旋即睁开眸子,半敞着嘴,不可思议地望去。
巨兽骤然消散成红色光点,洋洋洒洒,活像土楼崩成了渣,千里之堤溃于一指。
而蓝凌何连胳膊都没有弯曲。
她昂起头,天空的颜色在瞳孔游荡,琥珀色的双眸沁上湛蓝的色泽。她一招手,半空中晶莹剔透的珠子飘飘悠悠飞向她的手心。
她这才欣喜一笑:“赢了。”
莳羽怜表情木讷,一时没反应过来。
而身旁少年笑得开怀,不由自主“啪啪”地拍了几下巴掌。他的脑袋侧向枢莳羽怜,语气蓄着骄傲地道:“看吧,耗费了许多能量跨越通道入口,现在依旧有这种力量哦。一个举动足够证明哦,这个人也许正是我们在寻找的——”
“五级能力者啊!”
莳羽怜倏忽怔住。
他的喜悦、他兴致勃勃的话,仿佛卷着一把无形的尖刀豁开她的肌肤,全身刺痛,心房猛地收缩。
她想起他曾说的话。
“五级能力者到来的那天,就是你离开通道之时哦。”
离开这里,离开他——
怎能想到,那天就是今天。
莳羽怜小脸扬起,眸中闪着哀伤,用征求甚至带着祈求的目光看向少年。他收敛笑容,声音极低地说了句什么。语气很温柔,可话入她耳,风轻云淡的字眼如滚雷落下。
适才怪兽奔跑的白色场景渐渐变回原样,蓝凌何来到他们面前,轻舒手腕把珠子抛给他。
“喏,你要的东西给你。接下来还有什么?”
少年抬手接过珠子,嘴角翘起,随即五指捏紧,“啪”的清脆之声一响,珠子应声而碎。
蓝凌何愕住。
她下了多大决心、冒着多大风险才取得的胜利果实,就这么没了啊……
再看他笑盈盈的脸孔,蓝凌何有种自己冒着危险取宝,却取回笑柄的感觉,不由得暗暗磨了磨后槽牙。
少年满面春风地贺道:“恭喜,已经通关啦!”
蓝凌何皱眉瞪他,不高兴地抱怨:“我不管这个不平等挑战是不是你设计的,不过你好歹要提前讲好规则,告诉我面对的是什么吧?我还以为是让我徒手宰个动物,然后‘杀鸡取卵’……”
她比划着砍、切、掏的手势,做出受不了的表情。
少年一摊手:“当然不对等呀,你的对手可是被你害惨了呢,想来个握手言和都没机会了哦。”
蓝凌何摇头耸肩:“前提是它有手。”
他笑而不答,轻快地转身,回手搭在莳羽怜的肩上,把娇小的少女堆到蓝凌何眼前,介绍道:“这个是莳羽怜,记住哦,以后我们都是同伴呐!”
蓝凌何轻笑,梦里的人怎会需要记住名字。
“以后”这个时间的描述也不会有什么含义。
少年不再多说,活脱脱一个不负责任的主持人,把两人没头没脑地牵上线,而后拔腿跑路。他只身轻快地向远方走去,几个踏步竟迈出百米。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碧草披着金芒,折腰向阳倾倒。
漆黑的影子毫不避讳阳光,并不伟岸的身影更添几分肃穆。
他笑容不变,抬眼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漆黑的眸却没有映出茵茵绿草,取而代之的如同雨点子般数也数不清的领域。
不知是因为风的舞动过于煽情,还是草的摇曳让人痴迷,蓝凌何望他离去,莫名的不舍与想要留住他的心绪蠢蠢地躁动起来。她的面颊泛上红晕,就像融化了夕阳的绯色。
蓝凌何放声喊:“喂,你好歹留个名字!”
明明,刚还觉得姓名无用。
少年扬起手臂随便地挥了挥,话音被风拉长:“忘了我吧。终有一天我们还会相见哦。”
莳羽怜注视着他的背影远去,越来越淡,最终消失在地平线上。
他或许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回了头,但她看不到。
冰蓝的眸子泛起光点,宛如泉水叮咚飞出的晶亮水珠。莳羽怜悄悄抹去泪水,将苦楚一点点吞回。酸涩在体内滚得千回百转,最终融化成没能说出的三字告别——
“永别了。”
他一定不想听,才故意走得这样干脆……
莳羽怜深深吸气,顺手抹去残余的泪痕,也欲离去。
蓝凌何赶忙叫住她:“莳羽怜,他是谁?”
“不知道。”
蓝凌何拦住她:“你肯定知道。”
莳羽怜扭过头,避开她的直视,粉雕如琢的脸蛋紧紧绷着。
“他是谁,与你无关。”
蓝凌何的语气带上严厉:“我命令你告诉我。”
莳羽怜目光微寒,冷哼道:“命令?你命令我?”
蓝凌何嘴角翘起,伸手向暮光一抓。辉光化实,聚成鲜红的剑擎在手中。她提起手腕轻轻一舞,剑尖指向莳羽怜的心口。
蓝凌何面上认真,可心中舒爽不已,暗赞道:果然,梦就是梦,要什么有什么,真给面子。
莳羽怜见赤剑正正停顿在胸前,不慌不忙,食指在剑尖上弹点。“叮”地一声清脆,利刃似乎被柔化,泛起波澜。细细看去,剑刃被包覆上一层水的薄膜。
她声音淡淡:“你的剑,对我构不成任何威胁。”
蓝凌何将信将疑,随即回手在半空斩出一剑。
剑锋掠过之处带起一串水花,横空而出的逆流之水让剑的速度十不足一。剑体仿佛被无形的链子拴着,变得极其沉重,阻力大得令蓝凌何胳膊酸麻。
莳羽怜面无表情,冷若深秋的冰湖。
“我说的没错吧?你别纠缠我了,我没心情。”
蓝凌何讪讪收回手,不满被她这幅冰坨子的模样睥着,于是不服不忿地道:“没错,你的确很厉害。但有本事挡我,为什么连冲上去留住他的勇气都没有?”
莳羽怜的目光顿时凝在蓝凌何脸上,冰蓝的眸中烁出寒芒。
“你再说一遍?”
蓝凌何为惹急她有些小小的成就感,又担心说过火了,于是压着嗓子顺口道:“你明明不想让他离开,却就这么一边抹眼泪一边干看着他走,连追也不追。真是和我一样怂……”
莳羽怜表情陡变,手中登时涌出碗大的水团,提腕就要往她身上砸。
但就在水球将被翻腕掷出的前一刹,她僵硬地顿住胳膊,终还是忍住。回扣五指,水球被她“啪”地捏碎。
水花四溅,融入草原上的清风,夹杂着清灵却让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力量波动,仿佛一阵有压力的罡风。
莳羽怜攥着拳头,愠怒道:“你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别多管闲事!”
蓝凌何,他离开就是因为你!
你一无所知,居然还说我怂?
凭什么!
他看重的为什么偏偏是你!
一想起少年相遇蓝凌何后开怀的笑意,满腹的委屈绞着她的肺腑。她娇小纤细的身子几乎承受不住,难以抑制地颤抖。可她面上绝不露出丝毫软弱,尤其是在蓝凌何面前。
蓝凌何自知戳中她的痛楚,舔了舔嘴唇,不敢再看她。寻思良久,似乎都是自己在没事找事,便更加过意不去,温声服软:“抱歉,是我多嘴了。”
她的手一抛,宝剑化为金点,仿佛点缀星尘的赤色缎带,甚是好看。她尴尬地笑了笑,道:“虽然这么说有些奇怪,不过,这是在我的梦里,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能算是多管闲事。”
莳羽怜撇过头不理她,一副余怒未消的冷脸。
蓝凌何微微弯腰,凑近她的面孔:“我不该气你的,不过,如果有下次,一定要追上去哦。抓住了才是你的,对吧?”
莳羽怜用余光悄悄扫了她一下。
蓝凌何真诚道:“我有一个很喜欢的人,但我根本没有资格和他说我的感受。我能看出你在他心中有一席之地,所以我很羡慕你。”
莳羽怜绷紧的嘴角略微松动,喃喃道:“真的?”
蓝凌何点头笑道:“我看人挺准的哦!能看出你舍不得他,当然也知道他对你……”
“诶呀!”
话到一半突然断片,蓝凌何双手抱住脑袋,身体凭空消失。
梦醒了。
醒得如此不凑巧。
睫毛忽闪,她缓缓睁开眼睛,适才的画面仍清晰。她手中残留着剑柄的触感,有种沉重的错觉。五指下意识地向掌心探去,空空如也。
蓝凌何赶忙重新闭眼,勾勒出那二人的身影。
眉目漆黑的少年,笑容灿烂,圆滑跳脱的尾音不温不火。
白若初雪的少女,恬然静谧,被自己招惹还矜持地隐忍。
二人的面孔执着在心畔无法隐没,音容真实得像是回忆。
蓝凌何突然眼角一湿。她好想继续看到他们,想知道二人何去何从。
可是……
“啊欠!”
寒风吹来,她一个喷嚏便彻底惊醒,随之打个寒战。她这才回过神,被子被自己掀起一半,和冷空气亲密接触的肌肤冰冰凉。
再有四分钟,闹钟又该响了。
蓝凌何揉揉眼睛,老大不愿意地坐起身,拽来衣服。
没办法,梦中的奇遇还是得抛到脑后。
虽然她真的很喜欢这个梦。
而蓝凌何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莳羽怜仍站在那里。
她愠色褪去,轻叹一声:“蓝凌何,该说你什么好呢?你还真是不了解这个世界,不了解自己。”
莳羽怜独自顺着草原的方向走,空间几度变化,不知走出多远,她回到自己的领域,双脚踏在和他第一次相遇的沙漠。
几乎无垠的沙地,流沙层层叠叠,细砂如莹雪,粗砂似砾石。
她坐下身,裙摆抚摸着流动的银沙,她纤细的食指尖轻触地面。一沽清泉从沙地中央冒出,顺着地势流淌。涓涓细流绕过一个个沙丘,在凹地缓缓积攒。她把整个左手放在地面,只见数十道细流冲出地面,齐齐涌入沙漠的凹处,竟渐渐形成一个湖泊。
莳羽怜的神情非常平静,眼波似海面。她把自己的力量化作源源不断的流水,澎湃的溪流翻滚着浪花不断冲入湖泊之中。
“小怜啊,她来了,你也该走了哦。”
那是临别之际,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他似乎是故意简化告别的流程,没有别时的悲情,没有挽留之意,像递出通知。
莳羽怜无言能驳,因为她的离去早就注定,他们一开始就约好的。她更知道,离开时什么都带不走,包括自己、自己的一切,和心中最重要的人——
因为这里是“通道”。
打通平行宇宙屏障的超次元的桥梁。
而出通道抵达第零宇宙的,只能是精神体,是灵魂般纯净而本质的存在。
湖泊逐渐望不到边际,似乎沙漠有多大它就能延伸到那里。浪花平静而整齐,有节奏地伸张,铺满沙漠的更远处。
最终,溪流的逐渐停止涌出,她的力量也所剩无几。沙漠只剩小小的角隅,那是她足下的一方银色海滩。
广无边际的水面被染成绛紫色,泛起粼粼波光。谁都想不到,沧海桑田的转变只出于一人一手。
莳羽怜双手拢着双膝,身体蜷紧,遥望海面泪水滑落而下,她的心声终于一发不可收拾。
“我在这里伴你一年半,你不断否认着自己的价值,却让我、让所有我们相遇的人重新看到生存的意义,笑着离去。你一直都是那样,笑嘻嘻的,不冷不热,到底谁真正走进了你的心里?”
莳羽怜拭去泪水,鼻翼泛红,轻颤若蝴蝶扑翼。
“我本就是你的过客,和你在一起的欢笑,都是你给我的馈赠。我或许是第一个把通道中的记忆看得胜过原本记忆的人,因为是你让我懂得快乐,各种各样的快乐。可偏偏是时候丢下这份记忆了,我真是不舍得……”
眼睛红了,发热发酸,泪水抹也抹不尽,于是她干脆把头埋在双膝上专注地哭起来。本以为自己已然把所有力量化为清水,却没想到还有源源不断的泪被她一滴一滴挥到沙地上。
“管理者大人啊,我不能再伴你左右了。第零宇宙现世之后,我要积累自己的实力,努力到有资格和你再遇。这是我唯一的念想了。所以——”
夕阳终要沉坠,到时候,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这是阻止不了的事情。
可这片海洋的存在,让你不会忘记我。
“等你卸下通道管理者这一身份进入第零宇宙生活之后,能不能更加更加,哪怕只有一点点地更加重视我?好吗?”
净白的身影变得透明,在夜的笼罩中逐渐淡去。
“我答应过你,没有让你为难。请你,一定要再找到我……”
“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