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兴致高昂地道:“哟,开始了哦!”
他右手做枪状,三指松松地回扣,拇指不加力地前倾四十五度,应该作为枪口的食指也打着香蕉般的弯曲。这不三不四的手势若是朋友间做出来,估计都会被捂着肚子笑话。
但杰这一举,无人不骇。
他望向一个因为胆小而站位偏僻的学生,遥遥对准其眉心,手腕一弹,轻轻一点。
“嘭!”
还饶有兴趣地自我配音。
没有任何肉眼可见的变化,所有人心里一松,可还没来得及舒气,下一刻,一声惨嚎贯穿人群。
“不,不要啊!”
瘦弱男生的四肢好像被地面涌出的手勒住,随即“咚”地跌倒在地。喉中一哽,呼吸被阻隔,他如溺水般先是挣扎,再浑身剧烈抽搐。仅仅持续几秒种,他四肢放平,面色青紫,状若虚脱。
瞳孔由收紧缓缓扩张,最终涣散。天和树都模糊了去,好像世界变为灰漆漆的一片。中间还有一个笑看他的黑影。头部的位置闪一抹白光,是杰咧嘴笑时露出的白牙。
他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正从身体中缓缓溜走,身体半凉半热,冷热的边界从脚底一路上升到头顶,最终在鼻尖逗留片刻,化作最后一丝热气,毅然离开。
那飘飘摇摇的东西被黑影吸入口中,一口吞下。
咦,有什么不在了。
是行动力吗?是视界吗?是感知吗?是体温吗?是思考的能力吗?
他的心跳不断漏拍,像个打漏的鼓,由“咚咚咚”变作“噗、噗”。
失去的……
莫不是真的如杰所说——
是作为能力者唯一的资本啊!
“杰,住手!”
希尔夫见状,几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抓住杰的胳膊,把他的手用力扯下。
即便是对手,她也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对方成一个“废人”。更何况那一动不动只剩下等死的男生还是她在文峪的熟人。
可显然杰的手只是个指出目标的幌子,放下胳膊后,那躺倒在地面的男生没有丝毫回转,身子软成无定型的一摊。
“我让你住手!”
希尔夫怒道,一个火球已经在手中成型,火球毫不犹豫地正正拍向杰的太阳穴,下手又快又狠。
然而杰抬手的速度更快,希尔夫正打在他挡在头一侧的手掌上,火球一燎,即刻散去。
火焰灭,青烟拂过,露出他轻轻带起的嘴角,邪魅如藤蔓深处的蔷薇。
希尔夫的火并非是被消除,而是先被“无效化”压制到底,继而用空气冲散。希尔夫瞥见他呈现褐色的掌心,那便是被余焰燎过的下场。
杰并没有关心自己的手,侧过身,抻着脑袋左右看了看,随后故意凑近希尔夫,手掌不由分说地伸来,毫不顾忌伤口地搭在她的肩上。
希尔夫盯着他的手,目中冒火。
杰幽幽道:“希尔夫,我啊,只会对站在我这边的人仁慈哦。你想当我的下一个目标就直说,何必动火呢?”
希尔夫双眉缩紧,并未先担心自己,余光扫了一下瘫倒在地不省人事的文峪学员。
“下一个目标?你是说,他的能力已经被你……”
杰的笑意收了收,打着弯儿瞅着她,把她的目光勾回自己脸上。
“还关心别人?别装了呀。马上轮到你,你怕不怕呢?”
杰的给人的感觉像蜷在枝头的黑蟒,张嘴吐信,蛇信几乎要撩到希尔夫的脸。
希尔夫如同被锁定的猎物,被他看得滞在原地,一动不动。
杰的余光扫到有人想开溜,哼了一声,口吻戏谑。
“当然,你们可以现在逃跑啊,我的气弹只认腿和膝盖,可不管你是文峪还是恃迦人哦!”
两声炸响,二人滚倒在地,抱着血糊糊的膝盖呻吟。
“啊!啊!”
他们杰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君,而且还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那类。
这一刻,绵绵笑意下的黑暗,终于扯断了一些人绷到极致的心弦。
他们崩溃了。
“杰,你到底要我们怎么办啊。”
“杰,我、我从你还不行吗?”
“我为你而战……只要你放我,可以吗?”
莳羽怜面沉似水,希尔夫如一团熄灭的火焰,两人皆保持沉默。
“求你……”
“我也从你。”
“杰大人……”
“杰大人!”
然而,就在众人哈腰鞠躬,甚至有人想跪下的时候,他们突然听到“噗”的一声轻笑。
那是杰瞟过众人有的吓到吃手、有的泫然欲泣的模样后,没忍住发出的。
他们猛得抬头。
杰眯着眼睛发出一连串嗤笑。
“哈哈哈……哈……”
他放开了希尔夫,笑得眉眼弯弯,俯下腰,捂着肚子,就差在地上打滚了。
“哈哈哈哈哈……”
也不知是什么这么好笑,笑声荡出很远,百号人听得稀里糊涂,更加错愕地愣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杰前俯后仰了好一阵子,直到乐得膈肌发酸。这才缓缓站直,抹掉了笑出的眼泪,用力喘了几口气,这才抬脸对众人道。
“好好好,有你们这番话——”
他的左手食指轻佻地指向躺在地面已失去大半生机的文峪学生。
“你那可怜兮兮的能力,就先留给你了哦!”
那男生突然睁开眼睛,猛咳几声,堵在气管中的气弹总算散去了。
杰盯着他,似笑非笑道:“要不要分享一下突然失去能力的感受?”
男生瞪大眼睛,半个音节都吐不出来。他一脸见了鬼的样子,面白如纸,让周围人更坚定了不能和杰对着干的想法。
杰笑眯眯的。
只有他知道,之所以出现这一系列反应,是因为他的肺泡已然被爆得十不足一,是生是死,不过是一口吊着的气上的来上不来的事。这一举成功招降了一群人,可喜可贺。而这个被玩坏了的玩具,用过便可以随手扔了。
至于让所有人发抖的“拿出能力”——
纯粹是他瞎编的呀!
能镇住所有人,实在是好笑啊!
杰面向众人,郑重其事地开口。
“想要留下能力,条件是归顺我!不是文峪,不是恃迦,只成为我的同伴!”
众人脸色惊变,张了张嘴,却后挪半步也不敢。晴洌不忿地昂了下头,被身旁的女生狠狠拽了一把。连泽焒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一旁的木桩子,似乎这样便可以回避做出选择。
恃迦队伍中,带队的云蓓双唇紧抿,明亮的眸子浮出一层水雾,她的头顶上空有一片乌云缓缓聚拢。桓樾不声不响,他心里的不甘化作淡漠。是他把一片密林变得死气沉沉,新芽卷缩、绿叶干瘪、老木垂朽,在他眼中,已和一片饥渴难耐的“鬼林”无异,正作了杰的陪衬。
希尔夫回味着杰刚刚把手搭在她肩上,那一瞬间宛若厉鬼缠身的感觉,终没有出声。
唯有一人,再次站出来。
莳羽怜冷声道:“我就算死,也不会成为你的同党!”
她的五指放在颈部,只要心念一动,高压的水便会切开脖颈,瞬间毙命。
杰饶有兴趣地走到莳羽怜面前,抬手,想勾起她的下颌。
莳羽怜猛地闪开,连正眼都不瞧他。
她引杰近身,将其惹怒,只求一个攻击的时机。
杰半眯着眼:“你啊,瞧不起我?”
“嘁。”她故意哼了声。
莳羽怜用余光瞥着他。那种轻蔑、敌视的目光,杰再熟悉不过。
黑眸瞬时变换眼神,如罩凶雾。
“我留你的能力,是想让你为我卖命啊!你的小伙伴们都如此识时务,但你就是不听话,是觉得自己比别人强吗?四级上也在我面前嚣张?”杰冷笑,“也罢,让你开开眼吧!顺便让你知道,你那使水的小伎俩在我的眼中,就是个人形水枪罢了啊!”
他随即伸出右手,食指在空中划出两个圈面向莳羽怜的部队。
气体瞬间浓缩,蓄势只需一秒,下一刻,两柱直径足有半米的冲击波喷射而出,就像间歇泉被压抑了许久后,暴怒的喷发。
“快躲开!”
晴洌拼尽力气大喊,右手前侧方一扑,可还是没能推开身旁的少年。她扑了空,直接摔倒在地。
水平移动的空气波遇到什么便径直粉碎,两个学生躲闪不及被“砰”地直接洞穿,一个只剩下双腿,一个还连着血淋淋的半边身子。
血雾如幕。
冲击波眨眼间便贯穿丛林,一头扎入两千米处的火山岩。所遇之处尘埃滚滚、飞鸟惊鸣,巨大的破裂之声贯穿晴空,浓浓的烟雾扩散在方圆千米。
众人这才完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惊魂未定地盯着杰。
杰撇了撇嘴,有些不满冲击波被火山挡下,没有如同两条长龙一般裹挟着山岭的浓绿直冲天际,感觉还不够帅。
莳羽怜走到晴洌的身后搀扶起她,抱住她抽动的肩,一扭头,面向杰低吼。
“你究竟想怎样!杀一儆百吗?有意思吗!”
杰故作轻松地笑道:“不不,什么杀一儆百,是杀两个,只为警戒你一人哦!换言之呢,你不服,我会一个、一个、一对、一对,把这些人都碾成饼饼送给你。怎么样,重新考虑过我的话的吗?”
莳羽怜的目光对上文峪一干人的视线,她已然成为众矢之的。
如果她不从,下一个死无全尸的会是谁?
再退一步,文峪人一个个退场,那么杰一路长驱直入到大营,不过是时间问题。
杰的目标——
原来从始至终一直是她。
众人的目光犹如一支支羽箭,将她万箭攒身。
希尔夫在心里叹了口气,不声不响地摸了一下通讯设备。
莳羽怜放下晴洌,起身,越众而出。
上前两步一把抓住杰的胳膊,但她没有用能力,只是普普通通地攥住他的胳膊。杰并不怕莳羽怜搞偷袭,接触到她的同时,“无效化”已然发挥到极致。
“嗯?考虑好了?”
杰另一只手欢快地打了个响指,随后轻笑着,又向莳羽怜的下颌一勾。
莳羽怜猛地转脸避过他的爪子,但这次,眼神软下来。
杰不恼,反而笑意绵绵地问:“你是怎么决定的呢?”
莳羽怜缓缓回头,瞳眸摇曳。
巨大的不甘化作一把尖刀钉住她的双脚,她死死地站在那里。
我打不过他,真的打不过。
他和会长一样,不是我能匹敌的。
在他的注视中,我就像一只绵羊,宰与不宰都在他的一念之间。
我能做的,便是向他屈服。一时的屈服,换来百人留在战场,至少他认为我有价值做他的追随者。
一股悲意灌注头顶,她突然好想哭。
“小怜,答案呢?”他催促道。
我不喜欢你这么称我。
她在心里狠狠咬牙,可一个深呼吸后,冲动与怒气被她扭紧、压瘪,埋在心里。
“恐吓、杀人、让能力者从此变为常人,任意一件,我绝不能眼睁睁看其在我面前发生。只要你保证不加害他们,我就是你的同伴了——与你组成模拟战的第三势力,这一战,为你效劳。”
她松开手,缓缓伸出玉臂,等待他的握手言和。
他欢喜一笑,也开心地探出手。
“成交啊!我才不在乎他们的死活呢!多多关照哦,就像你对文峪会长那样。”
听到这话,她的胸口又是一痛,心房鲜血汩汩。
会长那漆黑得纯粹的身影在眼前挥之不去,他是黑夜,默默地孕育星辰,守护大地。
杰又是个什么货色?仗着夜色,在黑暗下行凶的恶人。
会长是无情的屠戮者也好,鞠躬尽瘁的管理者也好,他都是无法被取代的。
会长,是我没用。
对不起……
两只手就要相触,杰的笑容更加深邃,这次,更多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弟弟啊,爱慕你的人,从此,成了我的追随者!
弟弟啊,我要一点点瓦解你,她便是我剜下的你的心头肉!
晴洌哭了。
希尔夫使劲敲了下通讯设备,再多用一点力,就能把外壳砸扁。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轰隆!”
一声巨响,大地剧震。
莳羽怜脚下不稳,身体一倾,伸出的手猛地撤回。
只见从刚刚能量消散的地方山峰裂开,岩浆喷射而出,浓烟滚滚,浸染了一片天。
火山爆发。
岩浆的流速不亲历想不到,此刻才发觉是如此之快。紧紧几秒便覆盖半座山头,蔓延之势不减反增。鲜红的液体冒出燎人的热度,夹杂着风的怒吼,混合着烟尘灰烬,三者相辅相成愤怒地直扑人群。
若是在原地不动,估计不到十分钟便全军覆没。就算疯狂地逃,距离也会被逐渐拉近。
“杰!你竟然故意引爆火山!”
“混蛋!你一开始就没安好心!”
“你个杀人的魔鬼!”
在更大的威胁面前,两队人抛下杰,一道向中央草原的方向疯狂逃命。
杰一个人杵在原地,眼神古怪地打量着岩浆喷发的源头。
之前他勘察过,火山没有任何爆发的迹象,所以才随意地用空气炮轰了。
难道是自己判断错了?
喷发并非他有意造成,可说是巧合谁信呢?
足足盯了半分钟,浓烟稍微散去,他依稀辨出爆发点和自己击中的位置有不小的偏差。他摸了摸鼻子,眯着眼睛,一转头,目光触及在队尾督促恃迦队伍逃离的希尔夫。
“失策啊,我怎么把你的通讯设备给落下了。”
此时,恃迦大营中,月咏翔正斜睨着荧幕,面带冷笑。
希尔夫携带的通讯设备将一切完整地记录下来。月咏翔见局势往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她安排体育部部长穆尔发动其“地动山摇”的能力促使活火山的裂隙式喷发。而无巧不成书,杰动用空气炮的轰炸正成为最后的助力。
月咏翔知道这一招无疑会让希尔夫的队伍也陷入危机,但该不留情的时候就不能心软。
况且这一下子,杰那本就虚无缥缈的威信顿时随风消散,省去许多麻烦。
杰费尽口舌、玩弄心思组建的第三方势力——
瞬间胎死腹中。
呵,可喜可贺!
密林中脚步乱成一片,一心逃亡的他们将敌对关系暂时抛之脑后,两校的学员融合成一个拼命奔逃的大队伍。
两队的终点都是草原,草原边缘环湖能阻隔岩浆,而且他们都清楚这条路一路下坡,畅通无阻。
然而他们还是低估了岩浆的流速。
才跑出去几分钟,岩浆伴随着轰鸣更猛烈地爆发出地壳。烈岩腾跃,火星四起,它吞没干枯的植物,咬折茂密的巨木。
热浪扑来,烤得人背后生烟,表皮疼痛难忍。
云蓓一边跑,一边回头望着熔岩火热地逼近。扭头看了七八次之后,她一横心,兀地停住脚步。在她身后的晴洌一个趔趄,险险滚在她身上。
“干什么停下?”
晴洌又急又气地问,紧急时刻,一点好脸色都没有。
云蓓喘着气却声音毅然道:“是我阻绝了这里的水循环,我不能一走了之。”
她冷眼盯着熔岩滚滚,一丁点继续逃跑的心都没了。
晴洌伸手拽住她就要接着跑。
“不走等死啊?这个时候哪有时间责备自己,再说这和你的关系又不大,快逃啊!”
“不行!我们根本跑不过岩浆,这样下去只有个别人能活下去。但如果这里还是原本的森林就不会这样了。是我将这里变得干旱无比,桓樾才能让树木枯为朽木,怪我。”
“诶呀,别傻了!”
晴洌更猛地拽她。
热浪扑在裸露的肌肤上,像是被烙铁轻轻擦过,留下大片红肿的印子。
云蓓毅然道:“别管我了,快走!凭我的力量应该能够为大家多争取一点逃命的时间。”
云蓓猛地一推晴洌,自己只身走向反方向。
“你会死啊!”晴洌心中一酸,被烟熏的几乎流出泪来。
云蓓昂起头:“我知道,所以,你赶紧走。”
“等结束了战斗,我一定交你这个朋友!”
晴洌喊了一句,然后头也不回地加速跑去。
云蓓含笑点头。
“难得的比赛,你们还没放出的光彩,不能在这里结束。”
在这场被担保无伤亡的战斗中,为什么要牺牲自己保全他人?
她的答案简单得让晴洌几乎哽咽。
云蓓右手指天,集中精神,几秒后,沉闷欲爆发的滚滚乌云从远方应召而来。
几秒钟后,狂风呼啸,暴雨逆着岩浆袭来。雨点混合热浪,升起覆盖半边天的蒸汽,嘶嘶的蒸发之声响成一片,仿若两头较劲的猛兽在嘶吼。
此消彼长僵持了整整两分钟,熔岩的浓烟淡去几分。
可云蓓的身影已淹没在烟气中,模糊不清。
暴雨渐渐式微,乌云被轰散,水汽漫天盖地。
然而过了片刻,半空中又有新的云片缓缓集聚,倔强地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终于,雨息风止。
石灰漫天,岩浆滚热。
只剩下一片轻薄的云雾,为她驻足,久久不散。
.
二层小楼内,穿着好的蓝凌何起了身,蓝裙一荡。
一周没有走路了,双脚就像不属于自己一样,踩在地上有些陌生。
她一点一点挪到窗口,看到鱼贯而出的文峪数百学生。数百人的队伍声势不算浩大,但全部由能力者组成,实际战力抵得上万人。
目光转到营地执掌三军的暮川汐,她觉得心里热热的,久违重逢的感觉真好。
她也目睹了杰和莳羽怜的对话。听到杰说会长是“通道管理者”,蓝凌何并不觉得奇怪,反而如果说会长不是,她才要额外花费一些心思解释他的所作所为。
杰超人的实力和攻心之策,蓝凌何不得不服,凭一人之力便压制了双方。不过,可叹又可笑,第三方势力终脆弱不堪,他口舌用尽,却抵不过月咏翔的一招。
火山爆发,焦灼的岩浆和喷发柱之威,即便是能力者也不得不逃。然而蓝凌何在山下发现了一个瘦小的身影。
云蓓招来的滚滚乌云飘在喷向高空的烟雾之上,不到半分钟,山顶方圆五公里降下瓢泼大雨。豆大的雨滴打在岩浆上只是“刺啦”一声,随后便化作蒸汽跃上了半空。
蓝凌何看到这一幕,不禁摇头。她心知这少女要拼死一搏,但她真的能拖延岩浆蔓延的速度吗?
杯水车薪。
她知道,云蓓更知道。
口中说的“拖延时间”不过是自我慰藉。
然而那小小的身影被岩浆吞没的瞬间,蓝凌何全身莫名地抽搐。
这一痛鞭在心上,火辣辣地痛。
云蓓可以如同英雄一般面对死亡,自愿当个令人动容的炮灰。
那我呢?
风停雨寂,绵绵细雨一销而尽。
蓝凌何眼底生疼。
她转向战场的另外几个地方,焦急赶路的暮川汐,看似闲庭信步的会长,整队准备出发的月咏翔,以及像一群千斤坠一样趴在山崖上的霖喻分队。
他们各自有各自的角色,每个人都在拼。
蓝凌何的嘴角微微一翘。
她随之灵光乍现。
现在的自己算是只身入敌营吧?
一片大好局势啊。
是不是只要等月咏翔离开,她下楼,然后以大欺小地打一通,战胜恃迦驻守营地的一百五十普通生,那就是文峪的最终胜利?
刚开始只是打趣地想着,但琢磨了下,她竟有些心动。
对啊,如此一来,根本不需要再拼来拼去,哭的喊的、逃的亡的,他们都解放了,不是吗?
虽说此法完全利用了雪集对她的信任,堪称手段卑劣,但毕竟能迅速且无悬念地结束模拟战。比起坐观双方一个个战死,她宁愿事后向雪集一次次请求原谅。
……好像真的是个办法。
蓝凌何想到这里,下意识把视线转向同样走中央路线的雪集。然而刚一看去,她的身体如同过电一般,登时一个哆嗦。
因为雪集不早不晚、丝毫不差地抬了一下头,翠眸正好对上她湛蓝的双眼。
她能感觉到,如果自己继续想下去,他那张美得脱俗的脸上,定然笼罩冰寒。
她忙不迭地换回全局视界,这才长长出了口气,打消了那“不战而胜”的取巧念头。
是啊,这是雪集的主场,如果她坏了规矩,反而会为文峪的众人招致灭顶之灾。
结论就是:躲不了,逃不掉,取巧只会弄巧成拙,还是要真枪实战。
她叹了声,一边上下锤着恢复了几分力量的双腿,一边仰头,出神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
方才看到的一个个身影还有残影留在脑中。
喜悦的、悲愤的、焦急的、悠闲的、平静的。
人就是一种神奇的生物,哪怕体无完肤、哪怕绝望,还是会重新站起来,在摔得最疼的地方爬起来。只要向前看,希望总会莫名其妙地冒出来。
有时候说是乐观,有时候被笑为缺心眼,但玻璃心的人才,在这种时候根本比不上没皮没脸,怎么打都打不死的。
这么一想,心态就好了不少。
.
被岩浆追着的两个分队终于抵达了草原,学员们陆陆续续停止奔跑,仓促的喘息此起彼伏。
幸好火山爆发的时间和规模都比事先想的小,加之那场来的猛烈去得也快的暴风雨,现在可算是安全了。
莳羽怜微笑着看向连泽焒,小手放在他的额上,淋漓的汗水顿时消去。
“能这么快到达这里多亏了你。你能同时为这么多人竞技加速吗?”
“不,副会长。我的能力最多用于五十人身上。我不断为后方的人加速,等人群差不多聚在一起再轮流加速。”
“原来是这样,你比别人付出了好几倍的辛苦,而且不仅帮助了我们,连恃迦也不例外。谢谢,你的进步我都看在眼中。”
她拍了下他坚实的肩膀,目光赞许。
突然,一股坚实的气流毫无征兆地冲击而来,不偏不倚撞上连泽焒的右肩。
连泽焒毫无防备下身躯瞬间飞出,重重地撞在地表的突起上。一声闷响,脊椎一挫,连泽焒忍了一下却没忍住,在张嘴喘息的时候,鲜血溢出嘴角。
莳羽怜赶忙奔过去查看。
杰一副“和我没关系”的表情,百无聊赖地拨弄着身旁灌木的嫩枝,不忘斜睨着莳羽怜的一举一动。可越是看到她目中流露出的关切,他就越是恨怒交加。
她为什么对弱者这么好?
我不记得这应该是强者的做法。
充满温情的桥段,虚情假意得让人恶心。
莳羽怜处理好连泽焒,再看杰漆黑的身影,怒意早已按捺不住。
“为何偷袭帮你逃跑的人!”
杰一摊手,笑道:“诶呀诶呀,我和你是一边的吗?他也真是笨得可以,连我是谁都没分清楚就帮我,更是愚蠢到完全不知这点岩浆对我而言完全不值一提啊!我可是在正正当当迎敌哦!这不就是你们将要做的事吗?”
莳羽怜把右手按在地面:“对,你说的不错。”
话音未落,横截面有拳头大小的水柱从地面涌出,迅疾的水龙撞上杰的心口。他单薄的身体被轻而易举地弹出,如同没有重量一般。
水柱没有罢休,追着他的身影由上贯下冲击,将那孱弱之躯以千钧之力按入地面。水流一击弹起,被瞬时回收,莳羽怜出手之快几乎不沾湿他的衣服。
如果杰没有及时动用无效化,他毫不怀疑这水柱已然将他贯穿。他趴在地上,费力地撑起身子,却眉宇舒展,语气格外舒爽。
“就应该这样对待别人哦!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学到了。这才是能力者的世界,感激、温存什么的,这些虚假只是令人作呕的掩饰啊。”
他缓缓站起,回手掸去衣服上的尘土,若傀儡般,完全感觉不到伤痛。
莳羽怜眯起眼睛,冰凌般的寒光直刺向他。
她本不爱多言,更少与人争吵,但杰一次次触及她的底线,她久久压抑的话语终于一吐而出。
“好玩吗?把人的尊严摧毁后再玩笑般地拉拢到身边,你蹂躏的是什么!看不得别人的快乐,取笑大家的拜服,你带着圆滑的语言谈着一切,一次次挑衅、一次次伤害,你到底还算不算个人啊!你究竟有没有感情,有没有心啊!”
“心?”
杰喃喃道,云淡风轻的表情似悲似喜,像一个空洞。他伸出右手,攥起一把野草,手心一片嫩绿。
“看,人死了过后,它们托他的福长得更加旺盛。有种人呢,被灿烂所眷顾。还有一部分人呢,在努力后总能够看到阳光。但我啊,是最后剩下的那类渣滓,久了,就习惯了。”
他再次挂上阴晴不定的笑容,手心的嫩绿被碾成碎末。
“我受到过的对待,可不是你这种小姑娘能体会到的。你说我没有心?心又是什么呢?是喜悦吗?我这样瞧着你,难道不是快乐的吗?那心又是仇恨吗?不,没什么能让我怨恨,这个世界本没有意义地存在,更没有什么值得去怨笃。”
诚然,对于一类人而言,生而为人,的确需要道歉,也需要被道歉。
四周顿时安静下来。
“噗!”
他说完,看到周围人一脸肃穆,又是自己先笑出了声。
他笑嘻嘻地把手摊开,一脸看笨蛋的表情。
“我说我是渣滓?那你们这群又是什么?虫粪便吗?就你们这样的能力者真的能生存吗?我要是和你们一般年纪,早就能在学院称王啦!”
莳羽怜眼中的愤怒早已淡了,她冷笑一声,不再理会。
杰只能通过这种方式获得存在感,她为他感到悲哀。
唯有悲哀。
硝烟淡了,变得透明。岩浆的暖气流渐渐稀少,被洗过的空气清清爽爽,夹杂着青草芬芳的风悄悄贴在脸颊上,温柔地敷上红热的皮肤。
草坪两端隐隐现出两个人影,其后是无数追随者。
金色抵抗漆黑,黑夜侵略光明;两种色彩相抗相生,交织、扭结,抵触却各不相让。
天空隐去湛蓝,涣染上冷色。一半是乌云,一半是艳阳。
杰面向东侧,他的黑眸中有什么东西微微一闪。可那微弱的光转瞬即逝,被满脸的笑意替代。
那笑脸,会长再熟悉不过。
“弟弟啊,九年不见,现在,该称你为会长了吧?”
“九年不见,兄长,你可一点都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