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民间有这样一个流传甚广的奇异事件。
某日,正值艳阳当头,天空陡然变成漆黑一片,整片天际的所有可见范围都失了光线,取而代之是一个个巨大的鲜红漩涡。
万人拜服在地,齐声高呼。
“赤夜大人!”
同日,南方学院炸开了锅,因为会长留一纸条,上写:我找到正确的死法了。
然后便失踪了。
待有人在学院的某个角落找到他,他毫不在意自己赤身裸体,揪住那人,第一句话便是:“我死了多久?”
学生红着脸道:“不到五小时……”
会长面沉似水,不管不顾裸着便出没在校园中。
几百年来南方会长只有一个,不是一原祭是谁?
不过他的脑回路和常人有异。大多人当众光溜溜,大概会留下一辈子的不堪回首。一原祭却说,他乐得给人留下生平难忘的印象。
谁见,谁应该感到大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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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的天景,此刻重现。
瓦蓝晴空被黑暗吞没,无星辰的夜徜徉天际。
黑暗中陡然现出绛红,鲜艳得仿佛嘀嗒滑落,随后每个红色区域扭转出一个漩涡,从中更多让人血脉喷张的赤色一卷一卷灌入天际。一片若朱瑾,一片似玫瑰,美丽而诡异的天空,就这样覆上他们的头顶。
“星曜,这是——”
蓝凌何等人刚问出口,却发现星曜消失了,气势汹汹的南方学员们也不见身影。黑漆漆的棺椁,南方学院的断壁残垣,背后几千里乱石滩,全部都无踪无迹。
仅剩头顶红彤彤的夜空和脚下光秃秃的沙地。
五人惊恐地对视了一眼,而那声音的集合体再次响起。
“汝等外来者,非吾之信徒,新祭品也。”
话音未落,蓝凌何被一股莫名的巨力扼住喉咙。
“会长……”她的喊叫只剩下低语,勉强侧头却发现身旁空无一人。
暮川汐的义勇赴死为了避免的惨剧——
还是发生了!
世界纵裂,北方学院五人被分别囚禁在五个牢狱中,悬浮半空。
鲁德被铁柱围拢,烙铁红热地丝丝作响、烟气腾腾,空气在焦灼中勾出热量的奔涌。
莳羽怜的背面是铁色石墙,尖锐的铆钉缓缓压近,寒光刺瞎双目。
希尔夫的四周升起绿色瘴气,似饿狼的眼睛,瘆人的绿光腐皮蚀骨。
碶会长被嵌在锐利的断头台中,他的脖颈和双手被死死固定,上有明晃晃的大刀摇摇欲坠。
蓝凌何身旁分明空无一物,可她的脖颈却被牢牢掐住。一圈力量向内挤压,雪白的颈部潮红堆积,气管软骨不堪重负,变了形状。
她的双手在脖颈前方不断挥舞,无论无何上下左右扇动,依旧什么都抓不到。
脖子被扼得越来越死。
鲜血的味道弥漫口中,也只有那咸味让她知道自己与死亡还有一步之遥。
她拼命凝聚精神。
拼最后一次。
一枚小型气弹浮现在她锁骨中央的位置,只有手指肚大小,这已经是她的极限了。意识一散,气弹“嘭”地炸开,哪怕小,激烈的冲击破还是把她冲得离地腾起几十厘米,随后飞出,重重摔在两三米开外的地上。
如果是有人在暗处施加力量,蓝凌何的迅速移动,无疑可以使得力道暂缓。如果是有摸不到看不见的东西就站在她前方,这小型气弹也能把他崩开片刻。
可是,她错了。
力道丝毫不减,形影不离地跟着她,简直就像她自己在掐着自己。更糟的是,因为她的一系列动作,原本均匀受力的脖颈歪了歪,几乎下一秒便会自行崩断。
蓝凌何瘫在地上,气若游丝,再无反抗之力。仅有的寥寥意识,被她悉数化为心头一抹苦味。
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都没用,弱就是弱,毫无还手之力的弱。
绝境、身不由己。
都是我自找的!
现在,我也成了祭品,只等一死。
呵,不过有个好处。
汐,就让我这样,和你会合吧……
红色的天空若是在平常定美丽的,可她恍惚间望去,分不清那是日暮之色,是茜红晕上东方,还是鲜血已经充斥了她的双眸。
红得那么透彻,根本分不清血色之下,是日,还是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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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夜!”
身在审议团白塔上,雪集一声大喝。
声波并非通过正常的空气,而是打通高维空间,在寥寥数秒内直达赤夜之所在。
——赤夜是谁?
如果问南方学员,他们会虔诚地说:“南方学院的初代会长,我们心中最接近神明的存在。”
但赤夜的能力者身份,他们不知,雪集却再清楚不过。
集结信仰之力的能力者,被信奉而称“神”。他能将人心所向化为现实,换言之,梦想成真。但梦想不分善恶,他的行为也如此,喜怒无常,时而为神明、时而作鬼祟。就像人们有时对上苍感激涕零,有时怒斥上天降下灾祸,殊不知福祸相依,感恩与诅咒终反馈人间。
由于肉体消散,维持赤夜的精神不散需要大量能量供给。南方学院的学生奉献“信仰之力”,不老不死的一原祭是与他直接相连的祭品。而外来者需要交付实实在在的能量,故进入南方学院的周围便力量骤减。
祭品不在,赤夜现世。
可赤夜并未从天而降地与信徒相见,而是本能地要抓住新的祭品。
于是没有供给信仰之力的北方五人——
被如此一个七级下能力者扣于爪下!
雪集再次怒喝,天地皆震,素来的一脸淡然在此刻化作绝对的强硬。
“赤夜!你看清楚她是谁!上一世的事你难道忘了吗?”
绛红的中央猝然裂开一道口子,但深刻的分水岭又很快被滚滚翻腾的红填充。血色浪潮中降下声音,宛如落雷,惊天地、泣鬼神。
“雪集,汝意为何?”
碧绿的瞳孔烁如翠星,金发无风自动、衣袂止不住地飘摇。
“你莫非又失去理智了吗?那让你拥有人格,助你顺理成章存在的人,你怎能认不出她?”
缕缕鲜红妖异而凄迷,赤夜苍茫的声音如雷贯耳。
“吾为守四方,肉身尽散,此恩已报。过去之事,休得再提。汝无实战之力,怎堪号令于吾?”
雪集双眉立起,眸子半眯,怒气填膺。他抬手一挥,传声通道被骤然扩大一倍。他的声音更加清晰,近得仿佛就在赤夜眼前。
“赤夜,我知道,你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拆散肉体,让自己作为四方学院的屏障。你认为死亡是解脱,结果她不让你死,替你寻得暂时拥有实体的方法。你从七级上降到七级下,这份不甘的心情我明白。压抑了六百年,你的怒火需要宣泄,但断然不该将其发泄到她的转世。”
雪集再加力,血色苍穹重新被撕破。他的周身冷芒四射,翡翠般的碧眸射出冷如冰峰的璀光。
“若有不满,冲我来!”
夜空鲜红如浪,赤夜不语。
雪集气势再盛,一路攀到巅峰,不容违逆的威严尽皆释放,一如立于凡间绝巅,为挽狂澜不惜与天相抗。
七级对七级!
“赤夜,哪怕你拥有撼天动地的‘神之裁决’又如何?我是远不如当年,但你也一样。论武力,现在的你并非是我的对手,和那时一模一样。”
血色浪潮不断激荡,涌动之烈几乎要从天空灌下。
赤夜怒道:“为此转世之人,汝敌于我!”
雪集的声音收敛三分,可高贵无比的威压再次凝实,竟隐隐透出法则般的不可抗力。
“沉寂了六百年,我终于再见到你。但你若丧失人格,归于最初那为所欲为的‘神鬼’,我要杀你,又有何妨!”
“轰隆隆!轰隆隆!……”
赤色天空传出闷雷滚滚,似是他的呼吸,亦像他的叹息。
与此同时,关押蓝凌何等人的五个囚牢中一切停滞。铁烙热,冰冷的钉尖贴上肌肤,毒气氤氲却稀薄,断头刀已刺破后颈,却点到即止。
蓝凌何瘫倒在地,静得似乎睡着。可她的脸色如同被泼了一层青紫,叫人望之心碎。
若是贴上去,便能见到她无风轻颤的纤长睫毛,宛如走到生命尽头的秋蝶在死前的扑扑展翅,表明她还剩一口气。
许久,赤夜终于开口。
“罢了。”
无奈喟叹,他的声音不再苍凉,也不再是无数嗓音的集合体。就像把万种意识一个个抽出去丢掉,扔啊扔、甩啊甩,最后只剩一个他喜欢的,属于他自己。
“雪集,你还是这么偏心,让我羡慕得紧呀。”
听到此话,雪集方安下心,眼底的威势缓缓淡去,成了平静的冰岭之光,依稀焕出喜悦的暖色。
“你,终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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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窒息时,蓝凌何感到脖子上的力量慢慢减弱。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眼睛,眼中迷蒙一片,仍是如血天际。
“咳咳咳!……”
她用力喘息,好像要把全世界的空气都吸到肺中,不小心呛了一口,一连串狂咳,嘴中都是血味。
不过好歹逃过一劫,而且因为晋级的缘故,身体的恢复比她想得快很多。咳嗽完,脸色也恢复大半。
“赤夜,你放过了我?”
她仰着头,半信半疑地问天,也不知声音会不会被听到。
但随之有回答从四面八方闯来:“然也。”
却是个脆生的童音。
蓝凌何一愕,继续问:“为什么?单单是我吗?”
“人情。”
“那他们还活着吗?”蓝凌何此时最担心的是鲁德。
暮川汐已经不在,如果再失去他……蓝凌何不敢想下去。
“祭品尚存。”
蓝凌何松了口气,她努力镇定下来,而后凝神注视苍天。
“我感激你放了我,但我不会自己独活。我想救我的同伴,可否指一明路?”
“可。”
蓝凌何没想到他答应地如此痛快,连忙道:“请指示!”
虽然嗓音清脆,但赤夜的口吻依旧苍凉古隽。
“吾有三问,汝答之。”
问答?
蓝凌何一愣,听他款款道来。
“其一,有一凶恶之人,屠戮百万,非是出于私欲,汝欲何罚?”
蓝凌何道:“何时救人百万,何时作罢。”
“其二,有一济世之人,以杀止杀,叛国开疆拓土,汝有何感?”
蓝凌何答:“若我是此人,恐怕一生都不得安宁。我会在完成心中的使命后,自裁于天下,谢罪以明心。”
“其三,有一专情之人,苦守重逢,旧人不恋旧情,汝作何说?”
“告诉后者,有一人,一生不可辜负。”蓝凌何停顿片刻,“再告诉前者,此情可待成追忆,他日重逢,物是人非,命里无时莫强求。”
蓝凌何话音刚落,忽然听见背后传来扑扑的脚步声。在这空无一物的秘境中,让她着实吓了一跳。
她心跳如擂鼓,猛地回过头,却见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
他瘪着嘴道:“你的答案不仅幼稚,还没新意。”
蓝凌何的惊愕脸登时被洗了去,此刻表情古怪到极点。
男孩一张光滑如蛋白的鹅蛋脸,却生得浓眉大眼,对比度极大。一头红发,又蓬松又卷曲。他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卷毛晃来晃去,活像小小的舞狮。
他的穿着极其怪异,就像把窗帘撕扯下来,在身上随便裹了裹,敷衍了事地挡住大部分皮肤,便完工出门了。
这样奇怪的小男孩,一上来竟说自己幼稚,人小话不小,怎么看怎么在装老道。
“你谁啊?偷听?”蓝凌何气鼓鼓地问。
“我是赤夜。”
蓝凌何顿时被吓得不轻,甚至有种被耍了的感觉。
“你、你就是……”
她结结巴巴地说着,伸手指了指天。
“然也。”
他拔起胸脯,可挺得不能再直也才到蓝凌何的胸口高。
“你怎么这幅样子?”蓝凌何忍不住问。
赤夜一撇嘴,圆鼓鼓的嘴唇极可爱。
“众人开始膜拜我的时候,我就是这副样子,他们心中便留下了我的模样。我没有实体,所以只能以众人想象中的样子见你。或者说,如果过半信徒认为我是一只狗,那我就是狗。”
蓝凌何差点没忍住笑,赶紧绷起脸。
“那你刚才的声音和说话方式……”
“哦,这个啊。人要穿衣服,神也要有排场。”
蓝凌何语塞。
拜托,那不是排场,声音不同、形态不同、语法不同、连时代都不同,是完全变了个人吧!
再说了,你身上的裹布也不是衣服啊……
她一边腹诽,一边时刻留意对方有没有“读心”的神通,把她的吐糟听了去。
赤夜停了一下,挑起眼皮斜睨她一眼,人小眼高地说。
“想必你有很多想问的话。为了维持我的近乎神明的存在,我不会拒绝人类。所以如果你说了什么,让我不痛快或者不想回答,我举右手,然后你就住口,如何?”
蓝凌何的目光飘到他那被窗帘裹着的大臂,再是如莲藕一般带点肥肉的白嫩手臂,无奈点头。
赤夜这才双手抱胸,一副老成的模样,等她提问。
蓝凌何深吸口气,平心静气地道:“为了让你活着,一原祭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你不会不清楚吧。为什么要这么折磨他?”
赤夜哼了一声:“屠杀百万的,就要还百万,不是你说的吗?但没人有闲工夫去给他计数,所以还百年,也算公平。”
“一原祭什么时候杀了百万人?”蓝凌何惊愕。
赤夜举起右手。
蓝凌何只得作罢,换一问题。
“你能否放过我的同伴?”
“除非他们都信奉我。”赤夜霸道地说。
这是“神”该说的话吗?
不但胸襟小,还讨要凡人的信奉?
蓝凌何挑眉看着他的模样,努力把语气放尊重:“那你先放了他们如何?我会用最大努力说服他们。但是,就算我们信你,回到北方之后,还作数吗?”
赤夜转着眼睛想了想,道:“我人在此,信仰之力也会随着距离而衰减,的确感受不到。这么说来,我可以考虑放过他们。那四人中,有三人生命力极为旺盛,一人让人摸不准,不过不管是哪个,和一原祭都完全没有可比性。连支持我实体化十秒都不够。”
赤夜撇了撇嘴,思量许久才开恩道:“算了,给你面子,不要他们也罢。”
蓝凌何一喜:“你这种存在,一定不会出尔反尔的对吧?”
赤夜鼻子一哼:“凡人之见。”
蓝凌何突然想起什么,问道:“我杀了一原祭,他还会复活吗?”
“我消失之时,便是他现世之时。常人现世按天计时,他按秒计。”
蓝凌何点头,这才把对一原祭的亏欠打消。
赤夜虽然人小又奇怪,不多的确有一说一。
那么接下来,便轮到最重要的事情了。
蓝凌何目光一正:“赤夜,我们来的时候是六人,但有一人因为被你削弱能量,不幸死了。你能不能复活他?”
赤夜想了想,举起右手。
“你是否知道他临死前,能力几级?”
赤夜耸了耸肩,继续举手。
蓝凌何敛眉,语气加重:“你不是自诩为神吗?若都做不到,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
赤夜并没有被激怒,笑道:“我凭什么要帮你?”
他没有说“做不到”,而是“不想做”。蓝凌何眼中一亮,这一丝希望足以让她不惜一切也要开出让对方满意的条件。
“我会在南方帮你找到新的信徒,数量你来定。”
他笑而不语。
“你是南方学院初代会长,我为你们盖一栋全新的学院,再想方设法招收更多学员,如何?”
还是举着手。
她的语气近乎恳求,可她的眼眸透出决绝:“一命换一命,你尽管把我的生命力和力量取走,只要你能救他,我死不足惜!”
赤夜顿了顿,他似乎认得这个眼神。
蓝凌何重复一遍:“用我的命——交换。”
他举着的藕臂动了动,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视线与视线在半空相遇,可他直接穿透蓝凌何的眼神,落入她的眼眸,再望穿心底。
呀,她是真心的!
只为了救那个赤夜根本不放在眼中的人,她真的抱了必死的决心。
哪怕所有人都会恭敬地道一句“百年百万能力者中昙花一现的意念控物”,可她并不把自己的命看得尊贵多少。
凡人,真是搞不懂。
自行其道、我行我素。
奇怪得……
有时比神还要非凡。
赤夜终于放下胳膊,小嘴一张一合。
“那少年死的时候是二级下,介于能转世和永远消亡的边缘。不管哪个,复活他,都是违背法则。你懂我在说什么吗?”
蓝凌何一滞。
雪集就是为了自己而打破平行宇宙的法则,他能自爆容器,可她没有那种资本。
她心一横:若是不断重复同一个过程,或许能以量取胜。
“一次不够就两次三次、九次十次,我的命不管被取走几次都好。我已然到了六级下,如果每次都贡献出全部能量,应该连本带利都能偿还给你吧。”
蓝凌何满是期待地等他回答。
赤夜的五官皱在一起,浓眉打结,红棕色的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此刻也满是纠结。
他好想明确和蓝凌何说:你傻吧!哪有那么简单?
如果真的这样就能打破法则,精卫早把地球铺成石子路了,蚂蚁早就拉成一串走入宇宙了。
可心情团成一团又展开再被揉皱,话音在嗓中转了九曲十八弯,还是没说出口。
怎么办?怎么办?
我不是神吗?
好麻烦呀。
蓝凌何的眼中有两个小火苗,看起来,如果自己把火光扑灭,她唯一的念想就只剩一摊余烬。
说出事实打击她?
这双蓝眼睛好美,他不想再次眼睁睁地看着其中的神采泯灭成寂冷。
算了呀。
就彻底还清她的人情吧。
赤夜目光平视,多变的表情变得认真。
“生命力和精神力是不够的。办法只有一个,我要你意识的源头——你的记忆。”
蓝凌何愣住了:“我的……记忆?”
“意念控物”,放弃记忆何来意念?
等于纸上谈兵。
精神力是能力的根源,没了记忆,精神如无根之花,落入无情流水。
原来如此,这是要她放弃一切。
“失去记忆,空空如也,我会成为什么?这个世界还有我的立足之地吗?”
她凝望赤夜,泪水滑落,流淌在面颊,化作两条光的缎带。
可对边的娃娃脸严肃至极。
她仿佛看到了令人忍不住顶礼膜拜的圣光。
赤夜肃然道:“空者非无,万物归心。”
“心……”
她跟着念了一遍,细细品着。
泪泛着明光灿灿落下,滑过她上扬的嘴角。
“赤夜,你那三个问题,第一个说的是一原祭,第二个,我猜是造物主吧。那第三个呢?”
蓝凌何话题一转,留着泪痕的脸上挤出苦中作乐的笑容。
赤夜翻了翻眼睛,水汪汪的眸子露出大半个眼白,方才的神威无影无踪。
他觉得眼前之人真的很难懂。一会儿聪明,一会儿又迟钝到想让人给她一拳。于是从嘴角溜出话音:“我编的,爱谁谁。”
“我没了记忆,是不是,就成了那第三个呢?”蓝凌何抹掉眼泪,把脸擦干净。
赤夜没接话,他换个姿势,离她近了些许。
赤红的卷毛看起来软绵绵的,像是羊羔的绒毛,如果是在平常,面对普通的小孩子,蓝凌何一定会上手摸一摸,然后给点吃的哄一哄。
不过这招对赤夜完全不可行,他很可爱,可他高高在上的时候,很可怕。
蓝凌何笑道:“你根本不像神嘛。其实这个样子,比红色的天,好多了。”
“那种姿态的能耗比较少。”
蓝凌何明白,赤夜之所以还有红色夜空这一姿态,定是源于一些只闻其名便纳头便拜的信徒,对其无边伟力的幻想。
不过她不知道,赤夜亦神亦鬼,这样的变作小人儿的他,多了“人格”。
蓝凌何接着问:“还有,你来自哪里呢?你身上穿的到底是窗帘还是床单呢?你想把它系成袈裟还是当浴巾?能不能想办法和你的信徒们说说,脑补也要脑补点像样的衣服,万一你现世,那些本来就不坚定的信徒一定会失望的,这样会掉人气吧……”
赤夜的脸蛋一抽,立马就撂下了。
这什么人啊。
都这时候了,还在对自己的着装挑三拣四。
“要你管呀。”他转过头,脸蛋微红。
蓝凌何想了想,顺手一拽,把衣服中间一排最上和最下的两颗纽扣扯了下来。然后拍了拍赤夜的肩膀,趁他转过来的瞬间,把两个扣子塞到了他白嫩的小手里。
“我还没有造物的本事,只能给你这个了,万一有用呢。就算没用,也留个念想。”
她凑近赤夜的粉扑扑的小脸,冲他笑了笑。
赤夜摸着那纽扣上传来的温度,眼神有一瞬的迷离。
他后知后觉地道了声:“哦。”
蓝凌何嘱咐道:“另外,学院门口有个棺材,里面有三个人。麻烦你放了另外两个。如果可以,替我说声抱歉。”
赤夜无语。
比起蓝凌何,他才是自身难保,但蓝凌何还不停地有事相求。
如果拍着胸脯答应,无疑是扯谎,如果不答应,又显得自己很没用。
无奈之下,他圆圆的脑袋让人看不懂地前后左右晃了一圈。
蓝凌何轻笑,也不再说话。湛蓝的眸子像临近黄昏的海洋,闪着绯红的光彩,那是他赤红的卷发。赤夜的身体缓缓悬浮到和她脸对脸的高度,然后后背前倾,他的眉心贴上她的前额。
“开始了,疼就叫出声来。”
蓝凌何合上眼睛:“你也是,毕竟,你看起来比我小嘛。”
赤夜哼了一声:“凡人,我说话分散你的注意力好了。你能听就听,记不住我也不会说第二遍了。”
“好。”
赤夜开始碎嘴。
“听着。你啊,其实是……”
几分钟后,血色长空划过一道金色的霞光。
白衣少年蓦地出现在沙地上,翩如惊鸿,衣不染尘。
“赤夜。”他唤道。
“你还是来了,亏你能找到这里。”
赤夜这时已经站不稳了,转个身都差点绊倒自己,左摇右晃,还强撑着,像一个不倒翁。
雪集默默地望着他,低叹一声,神情很是落寞。
“说了那些话,抱歉。”
赤夜笑道:“别在意。老朋友了,见面先吵架,再和好,这才有意思。”
他往雪集面前凑了凑,险些栽倒在他身上,被雪集伸手扶住。赤夜的身高只有他的一半,于是两人就地坐下,如此便在相同高度。
赤夜觉得让雪集这么个干净到极致的人贴在沙地上过意不去,可雪集毫不在意,反而先他一步坐下。
雪集道:“你结合自己的能力、一原祭的生命力、蓝凌何记忆中的精神力,以及积攒了不知几十年还是百年的信仰之力。终究,救了他。”
赤夜一叹:“法则这东西,果然是人、是神、是鬼,都碰不得。”
“你莫非所剩无几?”
“是啊,这一来,百年积累全部挥霍干净,最终救了你的情敌。你现在感觉如何?”
赤夜说着,挑起眼偷看他。
雪集也不回应他的调侃,淡淡道:“他不是。”顿了一下,又补上一句,“现在还不是。”
“好好好,我懂。那个人才是,这个‘暮川汐’你看不上眼。”赤夜憋笑憋得肩膀一直抖。
“亏你还笑得出来。”雪集嗔道,却没忍心责备他。
赤夜这个爱八卦的脾气,雪集一点办法都没有。过去也是,一旦从“神鬼”转化“人”的形态,赤夜就会成天追在他们身后,嘴里没个休息,甩也甩不掉。他不仅喜欢插一脚,还不停地找事。小毛病被他扯成大隐患,大问题他却两眼放空,直接无视。
赤夜用肩膀撞了下雪集:“假如我消散了,你会不会想我?”
雪集没理他:“谁让你逞强的?终闹得两败俱伤,你还取走了她的记忆,你知不知道,这有多重要?”
“切。”赤夜白了他一眼,幽怨地道,“都这时候了,还不关爱下作为你老队友的我?放心吧,她的记忆不会永久消失,少则两三天,多则一个月,准恢复。”
“那就好。”雪集松了口气。
“你真是偏心到家了!”赤夜鼓起腮帮子,气鼓鼓地不看他,“亏我还给你准备了个礼物,浪费了我五六年的信仰之力。啊啊,真是后悔了。”
“礼物?”雪集问。
“等蓝凌何醒了,你就会知道。”
赤夜一想起自己的杰作,恼火全消。他的大眼睛一眨一眨,长睫毛忽闪忽闪个不停:“不过时效不长,少年啊,该出手时就出手,你可得抓住时机啊!”
雪集顿了顿,他突然忆起过去的某天赤夜也说过相同的话,说完后就很不看时机地做了个恶作剧。最后被彻底修理了一番,然后他哭央央地答应,以后再也不穿衣服了,用布裹身,谁让自己手欠。
现在想起来,雪集的唇边还是不由得泛起一丝笑意。
赤夜当然不知道他在回忆什么,笑道:“之前,她心里全是那个暮川汐,但被抹去记忆后,旧人和新人,要我肯定选你呀!”
雪集摇了摇头:“都和你说了,这一世的她……”
话到一半,雪集感觉肩上一沉。赤夜靠了过来,还用头拱了拱他。
雪集脸上蓦地变色,因为他看得清晰,赤夜的实体正在极速消散。
赤夜倒没这么在意,他对雪集道:“真是的,你还是老脾气。喜欢就说出来嘛,看你就着急啊。以前也是,要不是我给当旁白,你到现在都是根木头。”
雪集听不进去他的话,抬手一个新的空间包覆在他地身上,如一件看不见的紧身服,减缓他能量流失的速度。可这也只是减缓了三分之一,雪集皱眉,随之三层空间就要往他的身上套,赤夜赶紧侧身躲开。
他苦笑着连连摆手:“别费心了,反正我这实体也是假的。雪集,我特意剩了最后几千的能力,保个底,还是可以的。”
他亲昵地靠在雪集的肩上,红发蹭着他的脸颊,柔软的像是兔子毛。小手捏着那两颗蓝凌何扯下的纽扣,晶莹的小圆片在他细嫩的指尖打转。
“雪集,有件事,你帮我。”
“你说。”
“我在通道里,可以有自己的家吗?”
雪集眼中一酸,温声道:“我帮你。”
赤夜满足地笑了笑:“真好啊,我要把你们以前的故事写下来,然后传给我的信徒,再让他们想象,看看还原出的究竟会是个什么东西。”
雪集深吸口气:“依你便是。”
赤夜大眼睛眨来眨去,总觉得蓝凌何好像有什么事情托付给他,可怎么都想不起来,干脆放弃了。
最后,他算准时机,喃喃道:“这一世的蓝凌何有些意思,保护好她……”
话音未落,“啪”、“嗒”,两声很清脆的声音响起,一颗纽扣掉在了地上,另一个滑到了雪集的白衣之上。
雪集的肩膀一轻,再看身边,已然空空荡荡。他长长一喟,出气很缓,其中还有与哽咽相仿的颤音。
“赤夜,你也还是这个老脾气,说走就走。故意不给别人留下告别的机会——”
“我们,还是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