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大陆的皇宫主殿,此时正是清晨,熹微之光散射在宫殿中,弥漫着清冷的静谧。
此地本就严肃,更因单膝跪倒的三名骑士而充斥肃杀之意。
烈明全坚挺刚强的后背蜷着,绷直的肩膀垂下,硬如铸铁的身形如倾倒的黑山。
曼斯的贴身紧甲略有松弛,她低垂脖颈、短发掩面、目视地下,若注视其细微处,不难看出她在发颤。
耶奇罗重新披上骑士甲,六级中上的他是唯一可以抬头直视皇帝之人。
“陛下,我等惨败而归,所率领的两部队共计五千,归还者十六。我带兵不利,救援不及,居首罪。”
杰弗帝年近半百,方面大耳,生得一派帝王之相。他前额和眼角的皱纹累积风霜,勾出气宇轩扬的气魄,如炬的目光蓄星火明耀,没有丝毫年迈的颓唐。他右手食指在皇位的镀金扶手之上轻点几下,不紧不慢道:“继续说。”
杰弗帝的声音雄浑似长城,安谧如深潭。五千军士被囫囵吞枣般的全灭是一块巨石,沉入他的心海,却激不起什么浪头。
耶奇罗沉声禀道:“界碑被毁,第七骑士阵亡,转世不明。望陛下恕罪。”
杰弗帝眼神微动,余光瞥向四殿下,希欧不动声色,眼帘半撩不撩地掩饰表情,作出好整以暇的从容姿态,心跳却快得惊人。
“耶奇罗,我不管牺牲几何,收获呢?”
耶奇罗正色回禀:“收获有二。其一,东方会长现被囚禁于冰棺之中,暂且安放于祭殿之外。其二,我发现在北方学院的阵营中有一人与第一骑士面目相同,我想这就是您一直在寻的那人。只是迫于当时的情形,恕我无能将他一起带来。”
杰弗帝眉梢松动,额前的皱纹慢慢抚平,显然对他的回答颇为满意。
“也罢,算你将功补过。”他并未让耶奇罗起身,目光转向枢纭玖,“第一骑士,那边安排好了?”
枢纭玖俯身道:“是,陛下。湫灵和湫白已就位,请您验收。”
杰弗帝起身,黄袍巍巍,雄姿潇潇。炯然目光从殿中扫过,跨出金漆大门,穿过琉璃柱,顺着主干道,直至几千米外的六棱八角高塔——
通天之塔。
半透明的褐色塔身迎着晨曦,庄严巍峨,似伫立亘古。塔身被云雾缭绕,尖端刺破苍穹。倏而腾起金煌,倏而架起黑芒。
上及天,天被笼;下镇地,地被囚。
“六人到此,将其领入通天之塔。通天之塔十五年贮存的力量足够让此六人沦为神契者,拘其灵魂,肉身送入血祭。”
杰弗帝回眼扫视众多能力者,目光无形却可感,被视之人无不呼吸急促,仿佛深陷泥沼。
他是七级的王者,可俯瞰世间一切。
“传吾令,由大皇子部署通天之塔,第一骑士率五千人镇守皇城中部,第三、第四骑士分领三千人,把守东西二侧。有此阵容,此来六人插翅难飞。其余人随我去西疆,二皇女墨霏连战连退,我等一踏一过,扫清暴乱者,继而出征四方大陆,平定这帮流亡叛民!”
“遵命!”
众人单膝跪倒,垂首受命,无人敢正视其尊容。
因为在异大陆,以下犯上的后果是被抽尽力量,丢出轮回的序列。
宫殿寂静,唯有清风拂衣的簌簌之声。
杰弗帝坐回皇位,而就在这时,大殿正厅与侧厅大门发出轻响,一袭樱色靓影飘然而至。
“父皇,第三条空间通道建设完毕。”
婉转如乐的嗓音在肃然的大殿点过,清灵如雨滴击缶。许多俯首之人谨慎地抬起眼帘,以强力翻白眼的姿态垂头抬眼,额前挤出数道抬头纹。
她很少在公开场合亮相,许多人都是首次见她。
有人瞥见其背影。清芬的樱粉色长发上半纤长丝滑,下半俏丽地打着卷儿。紫罗兰色长裙雍容不失端庄,勾出玲珑有致、曼妙一极的好身段。
有人目睹其侧颜,唯美雅致的面庞在晨光的涤荡下圣洁得不沾染半点世尘,仿若天人垂涎人间而下凡,化身为一人之下的皇女供人瞻仰。
她掠过行跪礼的众人,对着垂首侍立的枢纭玖嫣然一笑,随即扭头瞥过目光冷热交替的四殿下,最后在杰弗帝身前站定。她只是轻轻施礼,腰肢小幅度地一弯,宛如花枝在风中的点头。
杰弗帝不以为意,噙着深远悠长的笑意。
“菲娅,辛苦你了。”
她随即昂起头,微红的晨光中丝缕湛蓝弥漫在整个厅堂。
她便是由沦落孤岛的落魄直系,跃身成异大陆第二个七级能力者的三皇女。
菲娅道:“父皇,能否让我留在此地,与第一骑士并肩作战呢?”
杰弗帝牵起嘴角,微笑道:“放心不下你的未婚夫?”
“父皇,您这是说哪里的话。第一骑士是我的骑士,他保护我,我最是放心他。”菲娅抿嘴轻笑,“再说了,他什么时候让您失望过?除了被某些不懂用人之人胡乱调遣之外。”
菲娅望向枢纭玖,含情脉脉的目光正越过希欧,把四殿下青白交错的脸视为无物。
枢纭玖回望于她,同样当希欧是个华丽丽的障碍物。
他一手置于前心,正声道:“菲娅,为你,绝不尝一败。”
杰弗帝那严肃得能用眼神杀人的脸孔,此时极其慈祥。竟让人觉得他像个望着满地丰硕西瓜的老农,兴奋溢于言表。估计此时就算给他戴上朵红花,他都能顶在头上受属下朝觐。
四殿下希欧先被这恩爱秀了一脸,继而被菲娅倒打一耙,气得胸口肺泡炸响。他倏地撇过头去,一眼正撞上角落中抻着脖子打量三皇女的十骑士斯加尔,当即怒目瞪去。
斯加尔原本看菲娅的背影觉得眼熟,努力想瞥见她的侧脸。可颈椎刚舒展,他的牛眼中登时漾起一抹红如日暮的血色,彷如血色长刃,触及便被割得遍体鳞伤。
来自顶头上司的瞪眼险些把斯加尔吓背过去,他赶忙缩紧脖子,恨不得把脑袋塞到腔子里去。不过一边还心中疑惑:我到底做错啥了?
杰弗帝道:“好,那皇城便交予你二人。你们督促大皇子,他若再犯当年的错误——杀无赦,并剥夺通天之塔的使用权。”
枢纭玖俯身受命:“是,陛下。”
菲娅郑重地看向杰弗帝:“父皇,那人若是出现,我定将她擒来,奉于皇室。”
杰弗帝望着她的眼眸,星辰的蔚蓝刻在她的瞳孔深处,无垠的幻彩堆叠凝聚,宛若包容了一切的寰宇,映出能力者无边的新世界。
他笑得仿佛年轻了十岁。
“好,叫让他们领教一下——”
“什么才是真正的‘意念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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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室给出五天期限,让四方之人用四天搭建空间通道,最后一天赶路。而雪集在阿伦戴尔的帮助下,一天搭出模拟空间,两天建成空间通道,实乃惊天壮举。
真实的一天在模拟空间中被拉伸为二十天。四方学院的一万五千人随即被接入其中,由各校副会长带领进行地狱式苦训。
置身于模拟空间的学员们如瓮中之鳖,想逃也无处可逃。刚开始叫苦连天,被折磨得哭天抹泪。不过一个月训练下来,他们各自的提升有目共睹,再联想到事实上只过了一天半,这种翻着跟头的日甚一日之感,化作源源不断的精神食粮,如打鸡血般激得众人精神持续抖擞。
与雪集共事的三天,阿伦戴尔一日如三秋地忙活。要不是碶会长和跟屁虫一样,每当阿伦戴尔快不行了就偷偷抓他一把,把自己的力量转给他,阿伦戴尔说不定当场吐血晕倒。可即便如此,他眼瞅着人比黃花瘦,闪光灿灿的小金人变得蔫头耷脑。
空间通道竣工之日,阿伦戴尔顶着黑眼圈和一脑门子的黑线,上半身轻晃,下半身发飘。可侧过头,却见雪集衣冠胜雪,脚不沾地,轻飘飘地立在他身旁,和没事人似的。
阿伦戴尔盯他许久,压着干得冒烟的嗓子问:“你不累吗?”
是啊,阿伦戴尔做得只是翻来覆去地捣鼓时间,把一分钟掰成十份用。可雪集却在一刻不停地工作。即便是完工后,他还需时刻留意模拟空间的状况,不得片刻松懈。
铁打的人也能拗弯,金刚石做的心也会被磕出豁口。
雪集怎么就能撑住?
而雪集对阿伦戴尔的问题淡淡答:“还好。”
二人回到审议团的高塔中,正值深夜。阿伦戴尔也不脱全身的光面亮衣,倒头便睡,沾床即着。雪集进入其屋内,不料蓝凌何竟在此处等他。
她也是真不见外。夜闯房宅的她正坐在沙发上揉眼睛,明显是刚醒来,头发松散,面颊睡得白里透红。
见雪集到来,蓝凌何嘴角一翘,唤道:“你来了。”
雪集脚步略滞,犹豫片刻,还是照常走入屋中。他脱下外衣,饮水润口,随后向自己身上瞥了一眼,眉头轻皱。
蓝凌何问:“怎么了?”
雪集道:“等我会儿,有话稍后说。”
“你有事?”
雪集道:“洗澡。”
随后便径直往浴室走去。
蓝凌何微微愣怔,下意识地看向自己身上。除了刚被她压在身下的衣服有些褶皱,一切都极为妥帖。她这才松了口气。
她怕自己邋遢的样子被他看到。
虽然——
雪集什么没看到过?
她在雪集房中之时,时而睡得七扭八歪,时而垂涎三尺地梦中呓语。她惨兮兮的哭花脸时,她被狼狈不堪地绑在冰壁上时,他从来没嫌弃过。
想到这里,蓝凌何自顾自地笑了笑。
突然,“咚”的一声闷响从浴室方向传来,甚是清晰。
蓝凌何以为雪集不小心把什么碰翻,可是支着耳朵听了一会儿便发觉不对劲。“哗啦啦”的水流声过于平稳,完全不似有人在搅着水。
蓝凌何旋即意识到事情不对,起身便往浴室跑去。
“咚咚咚”地叩门几下,里面毫无反应,她手指一划,锁芯顿时断成两截。她匆匆踏入浴室,半刻不耽误地拉开淋浴房的门和浴帘。
她心跳一边加速一边漏拍,紧张得既想大口喘气,又被眼前一幕愕地几乎窒息。
水汽朦胧,云蒸霞蔚,热气向上涌,雪集却晕倒在地。
他的身子侧着向内,有形的脊背略微弯着,想必并非是径直倒下,在失去意识前还挣扎了片刻。能控制空间的他却在这时连转移的气力都没有,一头栽倒。
他的脸贴着地面,清水漫上他的眼角,大簇水花打在他身周,击在他的面孔上,冲击力不小,可他却没有半点反应。
蓝凌何的脸即刻涨红,但她凭借绝大的正义感,将所有不妥当的念头一巴掌拍扁。先回手关上水,也不管他的不着寸缕,上手按在他结实的肩头,把他满身的水珠尽皆蒸腾而去。
蓝凌何不敢放眼多看,于是急中生智地扯过浴巾将雪集包起来。她本想亲自上手,心中天人交战几招,还是指挥着几条浴巾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娴熟地发扬了包粽子不露馅的精神。
她继而将雪集转移到床上,把他的头小心地放在枕头中间,为他盖好被子。都安排妥当,她这才红着脸,偷偷摸摸地将浴巾从他的贴身处一条条抽走。
也不知是急的还是臊的,她的心跳“咚咚咚咚”如击鼓,而且鼓槌还似沾在鼓面上,敲打声黏成一片。
看向雪集的脸孔,她不禁皱眉。她方才将其全身的水珠都去除,本应干爽。可雪集的额角重新覆上细密的冷汗。
她秀眉锁紧,不断想办法。
雪集身为七级之人,也有力量将尽之时。
异大陆之所以给四天期限搭建空间通道,此时间由能量耗费的总量算得。而阿伦戴尔能将时间减缓,能量恢复速度自然也缓。蓝凌何不知雪集究竟用了什么方法,在三天内不仅做出模拟空间而且建好通道,这两者哪个都是需要呕心沥血的大工程。
雪集明知自己的状况却一声不吭,碶会长自然不会和能量供应包一样舔着脸凑上去白给,基本只顾着阿伦戴尔。
所以雪集不被累垮谁被累垮?
不仅如此,他还在维持模拟空间。说得不好听些,此物就像个放肆的大肚子水蛭,把无形的大嘴吸在雪集的身上一刻不停地抽提。才不会顾及他的能量余量不足,更不会因为他的虚弱至极而做出让步。
蓝凌何心急如焚,唯一能想到的便是找碶会长,可他正在模拟空间中,没有雪集模拟空间无法自由出入。她在卧室内打圈,走得匆忙故总是左脚拌右脚。她隔一会儿便来床边看一眼雪集,随手抹去他溢出的冷汗。热乎的手心贴着他被汗水浸得冰冰凉凉的皮肤,每次都酸到心坎。
在她第十七八次凑到床前之时,雪集这才缓缓恢复意识。
蓝凌何一时悲喜交加,不由分说便嗔道:“你怎么这么逞强啊!”
他的瞳孔忽而收缩、忽而扩张,努力看清她。
蓝凌何的泪成双结对地落下,扑簌簌地掉在被子上。
“你的体力早就透支了,精神力也所剩无几,居然、居然还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去洗澡……你啊,你简直……诶,让我说你什么好!”
她气得脸上红白相间,又被泪痕刷地冲洗。
“抱歉。”雪集的声音很虚弱。
见他毫无血色的脸孔和淡得接近玉色的双唇,蓝凌何心疼得简直想在他平滑的脸颊上啃出个红彤彤的牙印。
她立着眉毛继续怪他:“你真是死要面子!你学学碶会长,在众人面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卖可怜。你学学一原祭,他在校园里光明正大地裸奔……”
雪集苦笑:“学不来。”
蓝凌何也知道自己扯远了,眨着眼睛,努力把层出不穷的泪光憋回去。
雪集轻声道:“我累了。”
蓝凌何赶忙凑近道:“没事,你睡吧。我就在这里看着你。”
“这不妥吧。”他有些犹豫。
蓝凌何摇头:“哪里不妥?我以前被你瞧着的时候不照样睡得四仰八叉?”
雪集听之,嘴角轻翘:“原来你知道。”
蓝凌何登时一怔,磕磕绊绊道:“有那么……不雅吗?”
雪集回忆了片刻,道:“和会长的字差不多。”
蓝凌何想起那章鱼爬的笔迹,脸瞬间就黑了。泪花唰地收起,满脑子琢磨自己如何睡出张牙舞爪的奇态。
雪集见她终于恢复了精神,这才安心地合上眼睛。
他真的太累了。
眼睑落下便沉沉睡去。
“晚安。”
她喃喃道。
守着他,一夜未动。
雪集也睡得安详,舒展的眉目被夜色晕染得绝美无双。
蓝凌何瞧着,用各种各样的目光抚他的面庞。怎么瞧怎么欢喜,怎么看怎么满足。
时间一晃即逝。
夜至尽头,拂晓时分。
红日自东方地平线冉冉升起,跳跃、绚烂,半个世界迎着绚烂的绯红。
雪集眼帘微动,缓缓苏醒。
他一眼见到她,她正望着朝阳升起,看得目不转睛。晨曦的光芒漾在她的眸中,与绚烂的湛蓝交织融合,荡起层层涟漪。霞光将她的浅色衣服焕上橙黄,翩跹若锦缎。
他的心中似有什么融化,甜而温润地浸润心田,似她那唯美的侧颜。
雪集柔声道:“你还在。”
她赶忙低头,见他莹如飞雪的面孔被拂晓抹上金煌,隐隐漫着红润。蓝凌何这便放下心,清甜地道:“我怎么会离开呢?况且你没睡多久,也就四五个小时。”
他缓了缓,待到精神恢复,头脑清醒,便拾起昨天的话。
“抱歉,昨晚事出突然,你找我何事?”
蓝凌何歪着头:“没事就不能找你?”
雪集的话音清淡:“机不可失,你应当去模拟空间,和他们一起训练。”
她摇了摇头:“你说过,我的力量需要领悟,比起个把月的训练,我希望在你身边。”
雪集微微避开她升温的目光,道:“你不该。”
“不该什么?”
雪集侧过头,不语。
蓝凌何问:“不该说那些话?不该在空间通道里吻你?”
雪集继续沉默。
她面色泛红,声音提高,坚定道:“我是认真的。”
他迟疑片刻,没底气地替她找理由。
“你刚见过第一骑士,心情不稳。我明白。所以你不必……”
话到一半,却见蓝凌何那双湛蓝的眸子蓦地凑近了瞧他。她端详得十分细致,想从他脸上的每个细节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对她可要可不要。从他瞳仁的光霞一直望入心底,寻求他心中涌动的潋滟究竟几分含情。
雪集避无可避,被她看个通透。
蓝凌何道:“我现在非常清醒,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雪集碧眸轻闪,点了下头。
“所以我再说一遍——”她正声道,“我喜欢上你了。发自心底的喜欢。”
雪集眼神扑朔,下意识侧过脸,避开她。
蓝凌何见他回避,便肃然道:“如果你认定这是错误的感情,便断去我的念想。”
雪集的唇紧紧抿着,一语不发,不接受也不拒绝。唯有眼神震颤,呼吸有些沉重。
她俯下身子,轻轻吻在他的脸颊上,如蜻蜓点水。
雪集倏地转头,想看着她,却正好把她从面颊的位置挪到了唇角。
蓝凌何便顺势吻在他的唇上。
她从他的嘴角缓缓挪到唇侧,仅仅是唇与唇的触碰,肌肤细腻地摩擦。她做得很是小心,如若春风细雨的柔腻,好似天光云影的若即若离。
他的心头宛若被抹了蜜,涂布得严丝合缝。这甜意轻轻凉凉,毫不粘腻,如春风化雨般拂过他的胸膛,一处不落。
这感觉——
她放开雪集,微微一笑:“你没有不喜欢。”
岂止是没有不喜欢。
雪集拿捏着心头的热度,眼角微微勾出弧度。
几个月前,他守着她苏醒。她的睡相日新月异,让他不得不见一次给她拉一次被子。她柔和而有节奏的鼾声,时而惹得他发笑。
他的笑点高如山,让他觉得有趣之事不多,但那时笑得如此轻易。
如今,二人的位置颠倒,他肯定自己睡得很安实,不像她那般该露的不该露的都隐约冒个头。不过她亦不吃亏,着实上了嘴。雪集甚至有一霎怀疑蓝凌何有没有做些别的……
他赶紧把念头压下,只得道:“我无法拒绝你。”
“那你愿意给我答复吗?”她眼波流转地望着他。
雪集深深吸气:“大战在即,你不该纠结于此。若果阿伦戴尔预测正确,异大陆的最核心部队会在十九天后到来。等战局结束,我会去找暮川汐。”
蓝凌何一愣:“找他?”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雪集言辞肃然,一字一顿地道——
“灵魂合一。”
蓝凌何知她的心事根本瞒不过雪集,眼睛瞥向一边,小声嘟囔:“你就不能给我留点小秘密?”
雪集面色凝重地摇头。
“这岂是小秘密?——简直是弥天大谎。”
蓝凌何蹙眉道:“我问过一原祭,他说或许有可能我一人便能完成。”
“或许?有可能?”雪集掂量着一原祭的用词,心头冒火,“他这人没正经,什么没把握的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失败了就装年事以高而健忘。”
蓝凌何提手,白皙如玉的指节顺着他的眉骨轻轻刮过,温和地抚平他的眉头。
她笑意温和,眼神坚定。
“雪集,我在针尖上转圈也好、在刀锋上摇摆也罢,这件事我定然要做。我有预感,如果我成功了,便会从造物主带给我的愧疚中走出,看清真正的他。那时,我才能作出无愧于心的选择。”
雪集沉默,蓝凌何便继续说。
“对于现在的我而言,以前的豪言壮语都只是在浅水扑腾,终于到了不顾一切潜入海底的时刻。我发现个秘密,每个‘意念控物’都是怪脾气,都有十分想去做并以之为使命的精神支柱。造物主是建造通道,而我能做的并不伟大,只是合并灵魂而已。”
她勉强笑了笑:“假如我连转世都赔进去——”
雪集旋即抬手抓住她的腕子。蓝凌何只觉被一股大力挟住,几乎称得上霸道了。
他肯定地道:“不会的。等此战结束,我帮你。”
蓝凌何心瓣一颤。
她湛蓝的瞳色迎合着他的金发,又与长夜尽头的初阳交合,闪出异色霞光,散发着动人心魄的美。她的面颊上一阵绯红,不知是情绪激动还是被晨曦晕染。
有雪集帮忙。
她不死——
便能和自己最重要的人走下去。
哪怕抉择之艰难会将她撕裂。
没有人是完美的,没有爱情是完美的。不完美的人走入不完美的爱情,将它牢牢抓住,再也不放开。
这便是她想要的。
雪集松开她的手,她垂着头,两个食指勾在一起,拉来拉去。曦光洒满世界,她含着泪,轻轻点了点头。
“谢谢。”
雪集笑得温和。
“这也是为终结我的歉疚。”
蓝凌何问:“那我需要做什么呢?”
“搭建‘虚拟空间’。”
“虚拟空间?”
“你需在暮川汐的容器上开出通路,连接到一个能暂时容纳精神力的空间。相当于为原本的力量容器扩展容量。我今晚会让暮川汐出模拟空间,他现在应该到达五级上了,从力量消耗上论,六级上的你打通其精神壁垒并不难。但关键是——”
雪集突然不作声。
蓝凌何好奇地看着他:“关键是什么?”
雪集没吭声。
清冷之意凭空而生,在他的心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翻淌,温热的心田被覆上一层愈积愈厚的清霜。他嘴唇微抿,其上还残留着她的触感,似有似无。
蓝凌何觉察到他的表情有变,小心地问:“莫非,我要付出代价才能做到?”
雪集摇头。
温热的心房被寒冷徐徐渗透,凉意如蛇信丝丝,将本就淡去的甜味舔舐得一干二净,冻冰的心肌止不住地震颤。
雪集的嗓音沙哑,呼吸也有些紊乱。
“只有在他敞开心扉时,容器才会出现松动。”
“敞开心扉?”蓝凌何想到什么,面色忽得泛红。
雪集合上双目,把眉心的波澜硬生生磨平,不让她看出。
“就是对你毫无防备、全心全意接受你的身心。”
话音未落,她已面若赤霞。
“你是说……我需要……和……我、我和他……”
他侧过头,不冷不热地答:“或许吧。”
雪集的“或许”,便是十有八九。
他说得静谧,却如引线般炸的她脑中“轰”地爆响。几乎全身的血液都涌到脸庞,本似凝脂的面孔羞赧得宛若被温室中的红玫瑰抹过,又热又烫,一阵阵热气熏得她毛孔舒畅,绯汗轻薄。
“今、今……天……晚上?”
她很少如此结巴。
雪集许久才转过头,目光平静而熹微。
“明天便该启程了,不是吗?”
她紧紧捏在一处的手指突然滑脱,“咚”地撞在床头。因为紧张,她的五指带些力度,竟然将床板震地“嘎吱”轻响。
她浑然不觉疼痛,还在纠结着心思,磕磕绊绊道:“雪集……我、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而且、而且你……”
他的嗓音变得清寒,炫上犹如冰晶的冷意。他无法说得风轻云淡,便死压着心中的不甘,把语气淬冷到极致。
“去做吧。”
蓝凌何急促的呼吸被他落下的三字压得服服帖帖。
她知道,如果雪集是真心对她,究竟要下多大的决心才能说出此话。
于她而言,将第一次在生死攸关之际给自己喜欢的人,这十分妥当。
但对于雪集,他要亲手促成此事,胜似把染血的刀子凝固在胸口,任血流结冰。心头血缓缓流逝,淌在他们共眠的床单上。
蓝凌何颤声道:“对不起。”
雪集摇头,碧眸淡淡地望着她,璀璨清辉此刻凝成浅浅的泪光。
“你的位置,不会变。”
她俯下头,吻上他的眼角。
温热的咸味弥漫口中。
她呢喃着:“谢谢。”
雪集合目,强迫自己休息。
假寐也好。
不去想。
她乖巧地伏在雪集胸口,在熹光中不声不响。
让心情沉淀。
过去大约半小时,蓝凌何也稍微小睡一会儿,她抬起身,见雪集依旧闭着眼。
“雪集,你醒着吗?”
她悄声问。
“嗯。”
他应了声。
果然,不可能再睡着。
蓝凌何拽了拽他的脖颈旁边的被子角:“你渴吗?”
她的话音轻快灵动,一如既往得清甜。
雪集道:“还好。”
她眨着眼睛问:“你饿吗?”
雪集又道:“还好。”
蓝凌何撅起嘴:“你要是等会儿被饿晕,我怎么往你嘴里塞吃的?就算是塞进去,又怎么让你咽下去?”
雪集无奈道:“好,我知道了。”
蓝凌何笑道:“你喜欢吃什么?我试试能不能造出来。”
雪集道:“什么简单做什么吧,我不挑。”
蓝凌何摇头:“我挑啊!”
雪集苦笑:“造物可不是信手拈来的。造水和造出糖水看似类似,其复杂度却差别巨大。”
“嘛,为了你,我当然会尽心竭力地试试!”她信誓旦旦道。
雪集心头温暖,却听她接着嘀咕起来。
“不过既然你如此不挑,我造出蛋白粉泡水你也会吃的对不对?”
雪集表情略微僵硬。
她说她挑?挑的是什么?
可食和不可食吗?
雪集低声和她商量:“再等个两小时,审议团自然会开饭。”
但蓝凌何已然开始忙活了。
水花四溅、火焰呼起,焦糊扑鼻,隐隐夹着时隐时现的食物气味。
为他做些什么、努力做些什么。
这是她此时唯一的念想。
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