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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空手套来车皮大豆

第十章空手套来六十节车皮大豆

阴历年过完了,青草芽子又冒出来了,一九二七年的春天来到的时候,东兴贸卖出去了。

郑家厚从货栈里往门口的大车上搬行李,长贵和张富抬着一副木箱放到车上,几件锅碗瓢盆放在了马车的前头。长贵把外面大门锁好,又恋恋不舍地回头望着那块东兴贸牌匾,鼻子一酸落下泪来:“大舅,我真对不起你,谁不盼个好啊,可……可我们是迫不得已啊。大舅,明年我回老家去给你赔不是,东兴贸您经营了大半辈子,可倒好,到我手一两年就,就……”

郑家厚脑袋顶着房门,也抹起了眼泪,一边抹着眼泪,还一边叨咕着:“我难受,呜呜,我难受啊。虽说不是败坏出去的,可我也难受!”

张富靠在马车边上吧嗒烟。这时的他,心情非常复杂,听见长贵和郑家厚都在哭,不觉眼睛也湿了。他抹了一下眼睛,声音洪亮地说:“长贵,郑家厚,我的好兄弟,咱们听天由命吧!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可男儿的眼泪也是黄金,能说掉就掉下来吗?!我还就不信了,咱哥几个 又年轻又有力气,还愁闯荡不出个样儿来!”

把长贵、郑家厚以及车上的东西都送回张家新居后,张富又赶着马车来到盐埠火车站附近的东兴贸分号。他把几个账本收在一个包袱皮里,四处看了看,不无留恋地叹了口气。

傍晚的时候,张富半躺在张家新居西屋炕头上抽小烟袋,郑家厚坐在炕梢缝衣裳,在炕中间趴着的长贵合上账本,抬起头来看着张富:“三哥,到今天下晌为止咱们共筹到九千块大洋,那天咱们算的是一百八十万斤 黄豆收购价就得一万八千块大洋,长短途运费还得算上一少半,加上你说的几百方土地钱,咱们的缺口大了,怎么办?”

张富坐了起来:“我那里还有一处老房子,南国界那儿还有几垧好地,还能凑上不少。”

郑家厚停下手里的针线活,眼睛骨碌骨碌地转着:“我说两位掌柜的,前几天我听依兰府来的粮食老客说:他们那地场儿不愁得黄豆就愁卖黄豆,好多人家把黄豆当柴禾 烧了,你看咱们能不能这样,直接到大粮户家订购黄豆,今年收豆子明年给钱,把价钱往上挑一挑,我估计他们能干,要不的他们烧也白烧了,辛辛苦苦种一年又亲手毁了谁能不心疼,要是咱们给他们打一张棒实的欠据,我敢说肯定有人干。”

张富眼睛瞪大了:“好主意!长贵,你看家厚的这个主意怎么样!”

长贵“咚”地给了小山东一拳:“有你的呀小山东!三哥,他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我大舅跟老房厂、倒木沟、呢吗口、宝清、勃利十几家大粮商做过赊欠买卖,不使现钱到期还利,双方都挺乐呵,我看缺口这些钱咱们就不用着急上火紧着张罗啦。”

张富豁然开朗:“忒好!我眼前一片通亮!那好,咱哥三个定一下,明天咱们就下去,各地方走一走,摸一摸方圆一千里内外哪疙瘩大豆厚成,哪疙瘩价钱便宜,哪疙瘩能接受欠条,哎我说小山东,你怎么好像知道要出门,衣裳都打点好了!”

郑家厚刚要说什么,就见玛丽亚轻飘飘地走了过来,一进来谁也不瞅,就瞅张富一个人,她扬着白皙的脸,可怜巴巴地说:“哥,我都知道了,听见你们要出门,我也去,长贵和小山东一伙儿,我和哥一伙儿……让我去吧,我好想去……不会有问题的……”

张富一个劲儿地晃头:“不行不行,累赘不说,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可咋办?”

长贵逗张富:“我说三哥,你就领着她吧,不然她会得单相思的!那病可是不好扎咕,老中医讲话了,心病难治啊!”

郑家厚笑嘻嘻地看着玛丽亚,问长贵:“谁有心病啊,快告诉我,我帮她想个法子……”

张富踢了长贵一脚:“别搁那疙儿瞎说,我看你有心病!”

玛利亚眨着大眼睛天真地问长贵:“长贵,我还是不知道啥是单相思,你能告诉我吗?”

长贵和郑家厚紧咬着嘴唇,全都“痛苦”地手捂胸口倒在炕上。玛丽亚见状,吓得花容失色,哆哆嗦嗦地看着张富:“哥,他们怎么了?”

张富抄起炕上的枕头朝长贵和郑家厚打过去:“耍弄一个单纯的小姑娘,你们不怕有罪啊!”

长贵和郑家厚抱着脑袋从炕上跳起来,笑成了一团。

张富回过头来,看着可怜巴巴的玛丽亚,心疼地说:“快回去睡吧,哥带你去还不行吗。”

呢吗口万仓庆粮栈的万掌柜是山东黄县人,年近六旬。他把长贵和郑家厚让到里间客厅坐下,不住地拿眼睛打量长贵:“你大舅我们倒很熟悉,前几年我没少去,这几年腿闹毛病懒得走道就老守田园了。你叫什么?噢,叫长贵,我倒是见过你,比这时候小,挺机灵的。你说要从这东江边进一批大豆,我给你垫钱?行倒是行,也不是白垫还有利,这事儿吧,要是你大舅来就成了,你,我不熟呀……”

长贵笑吟吟地说:“万老先生也是俺山东老家人吧?我大舅没少夸你。你要是了解我大舅就等于了解我了,我大舅啥样我就啥样。您要是相信我,我长贵得下跪接着、双手捧着、用头顶着,啥时候还上你钱啥时候才算完!”

万老掌柜沉吟了片刻,缓缓地说道:“我做买卖,处处都得按规矩来,跪着没用,面子也没用,看你大舅这么多年的交情份上,我愿意帮你的忙,但是我得有个抓手,你回去给我弄个抵押物,或者是请几个有头有脸儿的、有业有产的 大掌锅的给我具个保来,咱爷们儿才能再商量商量。”

再说张富和玛丽亚,两人来到了依兰府,找到昌记号贸易货栈。也许是头次进入中国较大的镇市,人多景杂,玛丽亚有点目不暇接了,一路上回头回脑的,直到进了昌记号才算安静下来。

进了昌记号,屋子里没有人,张富清了清嗓子,大声说:“请问,陈掌柜的在家吗?”

门帘一掀,从后堂走出了陈满昌,油光光的小分头,洋服马裤,乳白色的上衣,胸前挂着金灿灿的怀表链子。陈满昌惊奇地看着张富:“你是……张富、张掌柜的!哎哟,今儿个一大早就刮起了东南风,没想到把您给吹到这儿来了!这位是……”

“您好,我叫玛丽亚,张富的妹妹!”玛丽亚大方地伸出了手。

陈满昌惊得向后退了一步:“哪里,哪里……这手,这手就不要拉了吧……”

玛丽亚没想到陈满昌会拒绝和她握手,登时羞红了脸,收回的手不知往哪搁往哪放的。张富看出了玛丽亚的尴尬,连忙把话题岔开,他指了指墙边的大堆粮食说:“陈掌柜,我可就是奔它们来的!我需要大批的黄豆,是几十万斤 上百万斤,我知道数量太大了,可你有这个能力帮我!”

“请跟我到后院上房里细说。”陈满昌说着就前面带路,三人穿过前堂后门,向后院上房走去。

昌记号的后院是陈满昌的住宅,三间青砖瓦房,院子右侧是一大间厢房,一直连接到前堂。三间正房的东屋是陈满昌的个人办公室兼客厅。待张富和玛丽亚坐下来,陈满昌招招手,一位正在为墙上表格填写数字的老人走过来:“掌柜的,有什么吩咐?”

陈满昌向张富介绍说:“这位是我的会计钱在洲,一会儿让他帮咱们算算账。”

张富和钱会计客气地说:“依兰府这地场可真大呀,一马平川,黑土地肥得流油,真是个大粮仓!来的时候在路上听人说,在早这疙瘩叫五国城,好家伙,管十几个县呢,看来这趟我来对了,钱会计,这个忙你们得帮啊!”

玛丽亚不解地问张富:“哥,为什么需要他们帮忙,又不是你单单赚他们的钱,他们不是也要赚你的钱吗?”

陈满昌笑了:“这个小毛子丫头,话虽显得单纯却挺赶劲儿,不过她说的也真是那么回事,归根结底我是要赚你的钱,不地谁能白干。张掌柜的,咱哥俩挺投缘,既然是有缘人,那咱们做事就别绕弯,你就给我撂个实话,你到底打算收购多少大豆?百八十万斤?你弄得出去吗?”

张富把玛丽亚往自己身边拽了拽,看着陈满昌,笑着说道:“陈掌柜的,这丫头挺懂事儿的,可就是太单纯,说话直来直去的不会拐弯,你千万别往心里去。我刚才在货栈里给你报了个数,我说的是真话,我必须要弄到一百八十万斤 黄豆,你看看这个数字是不是太大了?”

陈满昌面向钱会计:“你心里有数,咱们周围这三个县一年卖出的量是多少?去年经咱们手弄出去的大豆一共有多少斤?”

钱老会计掏出花镜戴上,看了看张富,说:“我们收购的大豆来自周围五个县,这五个县一年能长出多少大豆谁也说不准,去年,前年,大前年,这三年我们这个小号一共拉出去的大豆还不到你那个数的一半。一百八十万斤 除以两千斤,是多少?是九百,这九百可不是斤了,是车,一车能拉两千斤,外运九百车的黄豆,这可不是小打小闹儿。按我们的经验,卖大豆是有季节性的,晚了道路翻浆走不了车,最多三个月时间。三个月要运出九百车,那每天是多少?十车,到金花高丽五百多里地,十天一个来回,车马歇不过来乏,车趟子跟不上去对吧?张掌柜,账就是这么个账,一是大豆短时间内很难集中上来,收上来又很难大批量地运出去,这里关键的就是两件事儿:大豆的量不敢保证,足够的大车数量不敢保证。”

陈满昌一双眉头锁了起来,他无奈地看着张富:“你看,我诚心帮你忙,可这两个环节我没想周到,要不我这几年的货怎么都装大板车、装气垫船西运了呢,别着急,都别着急,咱们再仔细合计合计。”

张富和玛丽亚来昌记号的第二天,依兰府昌记号后院上房陈满昌办公室里,钱会计把一张抄写得工工整整的表格递给了陈满昌,张富也凑过去看。钱会计慢条斯理地说:“再三地测算了,到年根儿前,我们只能提供五百马车黄豆,一百万斤,每十天需要往返的大车三十辆,能装二百斤黄豆的麻袋就得需要五千条。”

张富把手一拍:“一百万斤?好啊!麻袋也不是难事,我一个朋友说,老毛子那边麻袋有的是;五百辆大车么,我宁可花钱雇,不过这运费可就得两家摊了。陈掌柜的,一晃儿我都搁这盘桓二十几天了,佳木斯也去了,富锦也去了,哪儿我都没打谱儿,就指望你这儿了,你可真是个痛快人啊!”

陈满昌缓缓说道:“你当我不想挣你的钱?我是想替你考虑得周全点儿,这么大的事必须四脚落地,我们老会计是个求真的人,办事儿就是认真,他这一算计我心里也就落底儿了,成。咱们可以立个字据了!”

张富乐呵呵地回道:“陈掌柜的少年老成,常言道有志不在年高,论岁数我是你大哥,我这当大哥的就把这天大的事儿托付给你了!”

陈满昌一副自信的样子:“这件事老弟我帮忙到底,秋后你再来一趟,看看年头怎么样,不管怎么说,这五千包黄豆是压我心上了。”

张富看着陈满昌,一脸的歉意:“陈掌柜,我还有一件难事得跟你说,这一百万斤黄豆的钱,我一下拿不出,可能要有一半的钱得等到明年给你……”

老会计钱在洲急了:“这不行,大家都知道,像做我们这种买卖的钱回笼慢了不行,收黄豆必须是现钱,庄稼人起五更爬半夜忙到老秋,就指望这点儿豆子出钱呢,咱不能让人家过不去年哪!”

张富显得十分尴尬,坐在那里低着头,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陈满昌不解地问张富:“怎么会是赊欠呢?我们昌记号是没有这个先例的!我想想,一百万斤的一半那是五十万斤,五十万斤,每斤两分钱,一共是多少钱?用永衡 官帖结算,也差不多是一万五千多块!老张大哥,我们小号可垫不起这一大笔钱哪!”

玛丽亚激动地望着张富,满脸疑惑地问道:“哥,没钱你怎么不跟我说呢,我不是有吗?我一心想帮你,可你怎么总和我见外哪?!”

陈满昌摇了摇头,不耐烦地说:“小丫头,你听懂了吗?我们在说钱,是一万多块官帖,你给,你拿什么给?你给得了吗!”

玛丽亚边说边焦急地比画着:“我,我给你金条,就是,黄黄的那种金子,我有很多很多,不骗你!”

张富的脸涨红了:“玛丽亚,什么金子不金子的,你上哪疙儿整去呀,我的事儿你就别跟着掺和了!”

眼泪在玛丽亚的眼眶里打转,她不明白张富为什么要撒谎,更不明白他为什么不需要她的帮助,她委屈地说:“哥,我想帮你,真的想帮你,可你……”

陈满昌无声地笑了:“老张大哥,你看这样好不好,来日方长,一百万斤的黄豆咱们先定下来,至于怎样付款,咱们哪……等到 了老秋,再最后确定,我这么说你能接受吗?”

张富悬着的心放下了:“兄弟,我真的佩服你,你年纪轻轻却有这样宽厚的胸怀!那好,就按你说的办,看起来我这趟真是没白来!”

玛丽亚委屈地看着陈满昌:“我真的有金条,你就答应我哥吧,把金条给哥我一点儿都不心疼!”

陈满昌和玛丽亚开起了玩笑:“你可真是张富大哥的红颜知己啊!跟你说,你这个小洋姑娘,你那些个金条,先放在你那里,假如张富真还不上钱了,就用你的那些金条顶账好不好?”

“这可太好了!谢谢你了,陈掌柜是个好人!哥,你还愁什么!你要是愁,我看了很难受……”玛丽亚当真了。

张富笑了笑,看着陈满昌,摇摇头,又点点头。其实他心里还揣着个想法 ,他往前欠欠身子,说道:“陈掌柜,做买卖我是半路出家,做人可做了三十来年了,我张富要有半点对不起你陈掌柜的地方,天打五雷轰!咱们这么的,一百万斤黄豆靠你了,到了老秋我肯定过来。不过我现在倒有个想法,还得请你帮我琢磨琢磨:我打算在金花高丽盐埠囤点盐,利用我在老毛子那边的朋友弄些便宜货,老毛子那边的盐是干净、价钱又低,这些盐我都兑给你,你可以跑一跑哈尔滨和佳木斯周围这六府十八县,把盐预定出去,到时候我还你的钱也有指望了,你哪,还可以发一把不大不小的盐财,陈掌柜的,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陈满昌听得眉开眼笑:“老张大哥,你的人品兄弟我素有耳闻,做买卖你虽然是半路出家,可脑袋不糠!你刚才念的那套盐字经,那就是买卖人脑瓜子里应该想到的!如果真像大哥说的那样,我们都有大钱可赚。大哥,咱们整天在生意场上转转,哪能不知道,这年头金花高丽那地场就三样东西赚钱,一是军火,二是咸盐,三是烧酒。枪支弹药能赚大钱,可我们没这个胆儿,当不了军火商;咸盐可就不一样了,民生大计,家家户户离不开它。好了,老张大哥,咱们哥俩定准了,你把咸盐准备齐,堆儿越大越好,堆儿小了不赚钱,等到上冻落雪之后,我派出的运送黄豆大车,回来清一色地拉咸盐!”

钱会计高兴得起了一脸皱纹:“好,好!这才是两家乐的事儿,那你欠的那一半黄豆钱也不用着急还了!嘿嘿,我就替东家做主了!”

中俄官商金化煤矿护矿军卢西科夫上校怒气冲冲地从护矿军总部走了出来,十一个矿工被四个护矿士兵押解着站在护矿军总部门前的空地上。三个士兵之中有一个是中国人,他悄悄地和其中的一名小个子矿工说:“那个老毛子官儿的皮鞭厉害着呢,记住,他一抡鞭子你就赶紧闭眼捂脑袋。”

一个俄国籍士兵向卢西科夫敬礼报告:“上校先生,这几个人偷了十几块煤炭,很大块的煤炭,用这些煤炭换酒喝。”

卢西科夫问:“是当场抓住的吗?酒在哪里?”

另一个俄籍士兵向前跨了两步敬礼报告:“上校先生,这些人很狡猾,他们把偷来的大煤块儿藏在路边的灌木丛中,当卖酒的马车返回时,他们便截住马车交易,今天我们只发现了煤,没有发现酒。”

卢西科夫把皮鞭子猛地扔给了士兵:“命令他们靠墙站着,扒掉他们的上衣,每个人给我抽他十几鞭子!”

春风刺骨,十一个矿工被剥光了上衣,哆哆嗦嗦、可怜巴巴地贴墙站着,有两个人身上已是血迹斑斑。

“住手,他娘的, 敢打我的人!”谭增礼和李金宝身后聚集着四五十人,个个手里握着铁锹洋镐。谭增礼一把抢过俄籍士兵手里的皮鞭扔到地上,然后照准俄籍士兵的脸,一拳把他打倒在地,恨恨地骂道:“你们这帮狗一样的老白毛子,今后要是再敢欺负我们弟兄,我一把火烧了你们的狗窝儿!”

李金宝气得直喘粗气:“妈拉个巴子的,狗日的 谢基斯说得多好听,护矿军是保护我们的,是防备胡子的,你们他妈的 一天大鱼大肉,我们他妈的 弄点儿酒喝都不行,奶奶的!”

卢西科夫像一只丧家之犬,带着手下人仓皇逃走。一个士兵问他怎么不回矿上,他歇斯底里地吼道:“回矿上?那些中国劳工能放过咱们吗?去西比利亚饭店,去那里躲躲!”

比卢西科夫等人早到一步的是煤矿工程师瓦西里和尤金,瓦西里一进西比利亚饭店的门就做了一个鬼脸,正在布置台布的费琳娜忍不住笑出了声:“你是人还是鬼,不讲话却先弄鬼脸!”

尤金从后面推了他一把,瓦西里张开双臂,动作夸张地一直向前跑,在快要撞到费琳娜的鼻尖时,猛地站住了身子。

尤金话里有话,似乎在怂恿费琳娜给瓦西里颜色看看:“我敢发誓,你马上就会得到奖赏,一个非常响亮的耳光!”

费琳娜定睛凝视着瓦西里,伸出右手朝他左脸比画一下,半嗔半笑地说:“您还得不到这个奖励,俄罗斯不是有一句谚语吗:只有被女人打过的,才是男人!两位先生请坐,你们需要些什么?”

瓦西里缩缩脖子,歪了歪脑瓜,做了个醉态:“中国的伏特加!当然,还有在别处吃不到的肉饼和马铃薯汤!”

尤金说:“先来两杯咖啡。”

费琳娜觉得这两个人挺好玩,于是也来了调皮劲儿,她问:“这些东西很方便的,请问二位从哪里来?”

瓦西里把鼻子使劲往上翘了翘:“我是全俄罗斯最正经的男人,见了妈妈都要脸红的!”

尤金始终面带笑容:“他叫瓦西里,我是尤金,瓦西里是最正经的男孩儿,而我是全俄罗斯最漂亮的小伙儿,听说,有两位俄罗斯最漂亮的小姐在这个小店里……”

瓦西里抢话:“我还听说,皮货口的西比利亚饭店,有一位美丽的天使,她会让你忘记了人世的苦恼,为您排解那不尽的乡愁,她的美丽是高贵的、典雅的……您瞧,见了您我竟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费琳娜收起笑容:“我要去工作了。”

瓦西里赶紧献殷勤:“费琳娜小姐,请接受我们的敬意!最崇高的敬意!”

尤金大声说:“上帝可以作证,我们讲的都是真话!”

费琳娜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能不能问你们一下,你们从哪里来?”

尤金说:“我们是中俄官商金化煤矿的管理人员。”

“是的,”瓦西里赶紧补充,“我们俩都是技师,最聪明的人,如果您需要,我们会把您的西比利亚饭店修葺得像宫殿一样!”

卢西科夫上校领着伊万中尉、莱蒙托夫上尉、高升发等人走了进来。

卢西科夫像换了个人似的,完全不见了刚才在金化煤矿逃走时的狼狈样,脸上红光满面,就如同吃了甘甜的蜜枣。坐下后,他从贴身的内衣口袋里拿出一沓资料,迅速地交给了坐在对面的高升发,高升发立即塞进怀里。

卢西科夫上校喝了很多白酒,他酒兴正酣,端起一个杯子,朝高升发举了一下:“你未免有点矜持,放开量,高先生,难道我们做得还不够好吗?”

高升发不情愿地端起自己面前的小酒盅,一口喝了。他左右看了看,见只有费琳娜在店堂里,便用俄语说道:“上校先生,我对您的工作非常满意,短短的时间内给我搞来了这么多详实的资料 ,你可真是个人才,你会得到奖励的,不过这酒……”

秀芹端着两盘切面包从厨房里走出来,高升发的话猛然打住了,他结结巴巴地看着秀芹说:“这些老毛子就帮我整了一车煤,熊我下馆子……这家伙叽里呱啦地,也听不懂他们说些啥,嘿嘿!”

“我说老高大哥啊,不怪俺们家老太太活着的时候总说你是个人物呢,啥人都交啊,跑到这儿来请客来了,这阵子跑哪儿捅咕猫腻去啦,有小半年没瞅着你啦……”

高升发不愠不火:“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可真的,好生生的,你们把东兴贸挑了,是有更大的图意吧?”

秀芹瞪他一眼,走开了。

张富和玛丽亚回来了,玛丽亚像一只小喜鹊,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乐得秀芹和费琳娜都开她玩笑,说你是不是遇上了让你心痒痒的男人了,不地咋恁么高兴呢。

张富听说了呢吗口万老掌柜的规矩和要求,他觉得人家不是非分要求,甚至从心里产生了几分敬意,于是他当天就和长贵奔了盐埠火车站。在黑老白的把头大柜,两个人把呢吗口万老掌柜的赊货要求陈述了一遍,然后盯着黑老白,两双眼睛里充满了渴盼。

黑老白拍着胸脯说:“这个保我敢具,凡是知道金花高丽的没有不知道我黑老白的,妈的,不是人物也是人物!再说了,你那一趟火车的黄豆可是土变金的买卖,我还不知道底细吗!这个手续我出定了,那个姓万的要是还信不实,咱们再去找大名鼎鼎的赵知事给盖个名章,我看那个姓万的给不给面子!”

说到这儿,黑老白看着两人抱歉地笑了笑:“不过县政府得你们亲自去一趟,我给赵知事写一封信,你们恭恭敬敬地去拜拜那位县太爷,二位意下如何?”

张富说:“那敢情好了,有你撑腰我们哥俩没有愁事儿!长贵,咱哥俩这一两天就动身,尽早见着赵知事,务必把江沿以西这一大片黄豆拿下来!”

长贵顿时来了精神头儿:“三哥,咱们明儿个就动身!”

初夏,草长莺飞,金花高丽的天空显得格外地蓝 。波澜壮阔的大泡子湖面上,成群的水鸟掠过湖面,溅起的水花惊得湖底的鱼儿四下逃窜。

这一日,清脆的枪声打破了金花高丽地区黎明时分的宁静,许多人被枪声惊醒,惊慌地跑出屋来找枪声的来源地。

枪声来自金花高丽皮货口张家老房子驻军——骑兵一连一排营地。五十多个胡子同时朝空中开枪,一阵排枪响过之后,胡子头喊话了:“宋排长,今儿个就看你知不知道好歹了,兄弟给你报个号,老林子——黑砬子——风嘴子,不用再往下说了吧,我们统共五十多人,一人两匹马,长短两支枪,你这三十来号人我眨眼工夫就能给你面了!我查十个数,麻溜儿从被窝里钻出来,别给我抄枪啊,上外头给我站好了,五黄六月的也不算难为你们。一,二,三……”

屋子里一阵慌乱,三十几个士兵穿着短裤和背心从屋里踉跄地跑出来。跑在前头的宋排长又羞又气:“偷偷摸摸的算什么能耐?我们出来了,咱们光棍对光棍,说吧,想咋地?!”

坐在马上的胡子头笑得身子直颤,他指着宋景斯:“瞅你们那熊样!嘻嘻,劳驾各位搁墙根儿底下蹲一会儿,我留下五个弟兄陪你们说话,明人不做暗事,我们这次是想到街上走走,借些个小钱儿花花,妈了个 巴子,不要粮食不要娘们儿,不杀人不放火,宋排长你要是敢跟老子玩心眼儿,可别怪我们的枪没长眼睛!”说完,胡子头掉转马头,带着四十几个胡子绝尘而去。

宣家馆子的大门被掀在地上,一个胡子捧着一只黑红色的小木匣往出走,嘴里骂骂咧咧的:“这么大个馆子连一百个大洋都凑不上,就他妈 一个狗屁首饰盒!”

一枝花脸色煞白地跟了出来:“还给我!那可是我汗珠子摔八瓣攒下的呀!混蛋!你们这群枪子儿崩的,炮子儿轰的,咯崩一下就瘟的!”

费琳娜神色慌张地跑进张家新居。秀芹、张富、长贵、郑家厚听见了枪声和喊叫声,想出门去看个究竟,刚走到外屋,这时候迎头碰见了费琳娜,秀芹忙问:“出了啥事?玛丽亚呢?”

泪流满面的费琳娜一把拉过张富,又扯过长贵,笨笨疙疙地说:“一群强盗砸坏了西比利亚饭店大门,玛丽亚被抓走了。我当时正在厨房后面生火,玛丽亚在前面打扫卫生……”

秀芹登时就掉下了眼泪:“胡子抢走了玛丽亚?坏了,这下子坏了,张富,你赶紧拿个主意,豁出命也得救回玛丽亚!”

长贵也急了:“三哥,手头上还有没有家伙什儿了?”

张富跑回西屋翻出两颗手榴弹,冲着秀芹说:“大嫂,你去把咱家的几捆大绳找出来,越快越好!我这就去牵马套车,咱们给他下个绊马索——王老呔讲的《水浒传》里有这个故事!我分析,过一会儿胡子指定从商业街往东蹿,走湖岗,然后奔金银库方向回老窝儿,到时候长贵和小山东负责在湖岗下索,绊倒他们的马匹以后,你们就往湖岗上的密林子里钻,我敢说胡子找不到你们;我救起玛丽亚就奔铁丝网跑,节骨眼儿的时候我就扔它两颗掌手雷,这事儿十拿九稳!”

天色大亮,老黑风绺子的五十多个胡子骑着大马,赶着几十头空马,吵吵巴火地上了皮货口东侧湖岗。领队的胡子头是老黑风绺子二当家的,在他身后,玛丽亚被捆了手脚横搭在一匹黑马上,这匹黑马被周围的马群簇拥着。骑在马上的胡子们,个个得意洋洋的,不时地有人用马鞭撩起玛丽亚的裙子,发出淫荡的笑声。

“跟大当家的说一声,把这个毛子娘们儿赏给我,我他奶奶地心甘情愿十年不分红!”

“想得美,二当家的早号上了,二当家的说了,这一回他要开一把洋荤!”

远处的湖岗上,长贵和郑家厚拉起了两趟绊马索,两人相隔了两丈多远,全都屏息静气一眼不眨地盯着胡子马队。

郑家厚望着渐走渐近的马队着了急:“长掌柜的,这群死马走得慢腾腾的,绊马索发挥不了作用,这可咋办好啊!”

其实长贵心里也是焦急万分,他不得不故作镇静地说:“眯着,别说话,见机行事!”正说着,长贵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大,紧张地说:“小山东!快看!咱三哥!你给我准备好了,抄起绊马索,我一喊你就给我往死里拽!”

张富的马车支着一座车棚,风驰电掣般地向胡子的马队冲了过来,他抛出的一颗手榴弹在马队后方炸响,马队一下子乱了营,几十匹马嘶鸣着,疯狂地顺着湖岗小路冲进绊马索区域。长贵和郑家厚同时大喊一声“拽”,两条绳索“腾”地跃出路面,“哗”地一下,十几匹马 咕咚栽倒在路面上,那匹黑马身上的玛丽亚,在空中打着几个旋,落在了路边的草丛里。

一片慌乱中,张富箭步窜到玛丽亚身边,拦腰抱起玛丽亚,顺手捡起了溅落在路边的一只黑红色漆匣子,一猫腰,钻进了茂密的湖岗森林。

等胡子们反应过来时,周围已是一片寂静。

马队的几十匹马所剩无几,只有十几匹折了腿的马瘫在路上,用悲哀的眼神看着那些还在愣怔中的胡子们。

二当家的气得破口大骂:“这他妈 是谁干的,等我弄清了的,非得整死他!”

上午,张家新居院子里,骑兵第一连一排原排长宋景斯带着一个士兵走了过来。

宋景斯进了当院子便停住脚步,说了一句:“去,知会他们一声。”

当兵的喊开了:“有喘气的出来一个!”听了听,见没有回音,便回头喊道:“报告排长,屋里没人!”

“他妈妈的!说多少遍了,不兴叫我排长,让连长知道了,非说我明服暗抗不认罚不可,到时候,恐怕连这个排副都保不住了!妈的,抠掉了一个星儿,降了大半级,落了个排副当排头,冤死了,都是你们这帮胆小鬼害的,见了胡子就拉稀!妈的,不能没人吧?大点声叫!”

当兵的又喊:“屋里有人吗?我说屋里……”

秀芹慢慢腾腾地从屋里走出来:“你们怎么来了?屋里坐吧……”

“你们当家的在吗?”宋景斯客气地问。

“跟我说就行,啥事?”秀芹头不抬眼不睁的。

“麻烦你一下,给我舀瓢凉水喝,这嗓子干的。那个,是这么回事儿,我们排由临时驻防改为永久驻军了,你们家的那几间房子我们上峰相中了,你们开个价吧,上边还等着信儿呢。”

“我们那房子上下一共十来间呢,东边挨着道,西边、北边都是大园子,价钱不能少了。这么的吧,你先回去,我们家老爷们儿这几天不在家,上密山啦,等他们回来商量商量,然后我过去一趟,也就十天八天的,到时候你们听信儿。”

又是几天过去了,张富、长贵、郑家厚还是没有回来。秀芹唉声叹气地走进西比利亚饭店,捞过凳子坐下,嘴上叨叨咕咕地:“张富和长贵他们还没回来,上一趟密山府就去了这么些天?这几个小子,咋就不知道着急呢!”

玛丽亚走过来,关切地问:“大嫂,你是不是想张富哥了?”

秀芹瞪了玛丽亚一眼:“想?你当我是你哪!我那是惦心!你说说,这都多少天了,也该办得不大离儿啦!”

玛丽亚嘟着小嘴说:“大嫂,为什么要欠人家的钱哪?我说把金条给张富哥用,可哥不要,明明是看不起我嘛……”

秀芹紧张地朝四处撒摸几眼:“你搁那疙儿瞎说啥呀,张富恁么关心你,你咋能说他看不起你,他就那个脾气,不轻易拿别人的东西,那才叫个爷们儿哪。玛丽亚,我也不主张用你的金条,那是你的父母的,他们没了,咱们活着的人咋能轻易动它们,以后不许瞎寻思。大嫂跟你讲,更不兴张嘴金子闭嘴金子的,骂人讲话了,穿不露腚,富不露财。”

玛丽亚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

一枝花一阵风似的飘进来,像吃了蜜糖似的,满脸都是笑:“你说大嫂,怎么就那么寸呢?老黑风胡子抢走了我的红漆匣子,你家三哥又活拉地给我抢回来啦,大嫂你说,这不就是人家常说的缘分吗!”

秀芹故意气她:“啥缘分哪,张富是救玛丽亚去啦,把个大活人从胡子堆里抢出来,一根毫毛都没伤着,那才叫缘分呢!要我说呀,他也就是顺手捡了你那个玩意儿,你就是不该着破财,没啥缘分不缘分的!”

玛丽亚拿来一个小凳子让一枝花坐下:“是啊,张富哥就是去救我的……”

一枝花阴阳怪气地看着玛丽亚:“你个小毛子丫头,浑身的零碎还没配全 和呢,好几个地场都没长开呢,你看看,该瘪的地场没瘪回去,该鼓起来的地场没鼓起来,你呀,还没成人哪!我问你,你知道老爷们儿一天到晚都想些啥事儿吗?”

秀芹打了一枝花一下:“哎!我说一枝花,人家可是黄花闺女,不兴搁那疙瘩唠埋汰嗑儿,你说你可咋整,说说就下道儿,玛丽亚,咱不听!”

玛丽亚眨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认真地看着秀芹:“大嫂,我想听,你说,老爷们儿一到晚上都想啥?想挣钱?想喝酒?还是想打架?”

一枝花捂嘴笑了:“说你没长全和真就没说屈你,他们想啥你都不知道?那哪个男的能要你啊!”

秀芹看不下去眼了,朝地上“呸”了一口:“该死的一枝花,你跟一个小姑娘胡咧咧啥,就你知道,你骚,瞅你浑身上下的,哪个地场不带着骚气!”

一枝花晃着脑袋,也故意气秀芹:“大嫂你可没糟践我,我寡妇扯业的,想汉子都想疯了,瞅谁都眼里喷火,恨不得长出老鹰爪子,一把把他薅我家炕上干那事儿去!”

秀芹气红了脸,挺着脖子说:“你啥意思,你是说我这个寡妇也想汉子想疯了?你这不糟践我吗!”

一枝花一拍大腿:“瞅瞅,我也没说你,你咋往自个儿身上揽呢,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嘻嘻,谁想汉子谁知道,说自己个儿不想的人那纯粹是抽自己个儿嘴巴子……”

秀芹的脸变紫了,正欲争辩,就见张富、长贵、郑家厚灰头土脸地进来了。三个人虽然衣衫不整,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长贵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说啥呢,咋恁么热闹呢。”

“哈哈哈!”两个寡妇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

玛丽亚赶忙搬一个小凳送给张富,却被长贵一把抢了过去。玛丽亚撅着嘴又给张富搬了一个凳子,张富却把凳子给了郑家厚。玛丽亚气呼呼地又搬来一个小凳,张富嘿嘿笑着接了过去。

长贵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累死我了,这二百多里地呀,一会儿截车捎脚,一会儿靠两腿跋扎,半个月赶个来回儿,五百来里地呀!啥体格能抗了!哎我说,有没有人惦记我呀?我这耳朵根子可是成天火烧火燎的啊。”

玛丽亚站在张富的身旁,低头看着坐在凳子上的张富,心疼地说:“哥,你瘦了,也黑了……”

一枝花走过来,拍拍张富身上的灰土:“三哥呀,你是不是想俺们宣家馆子的炒肉拉皮了?一会儿你们三个老爷们儿都过去,我连桂英给你们接风洗尘,大嫂也去!”

玛丽亚眨着大眼睛天真地看着一枝花:“我也要和哥一起去……”

一枝花脸一沉,斜眼看着玛丽亚:“你去我拍着巴掌欢迎,可你去了,西比利亚饭店不就剩费琳娜一个人了,她自个儿能应付得了吗!”说完,扭扭搭搭地回宣家馆子准备饭去了。还不到半个时辰,就又风风火火地跑来喊他们过去吃饭,秀芹让玛丽亚也过去,玛丽亚撅着小嘴直摇头:“她不喜欢我,我不敢去……”

张富他们去宣家馆子了,费琳娜在后厨干活,店堂里只有玛丽亚一个人,她闷闷不乐地擦着饭桌。这时,尤金和瓦西里走了进来。瓦西里进门就喊:“玛丽亚公主,亲爱的,天使的羽毛朝你飘来,圣洁与美丽将与你同在,请接受……”

尤金颂诗般地说道:“幸福的人哪,你马上就会明白,你的白马王子,将会用何等高贵的时令服饰装扮您!”

瓦西里把一个装衣服的口袋塞给迎面走过来的玛丽亚。玛丽亚手里拿着口袋,不知如何是好。瓦西里又从她手里拿过口袋,打开,拿出一套天蓝色的套裙:“亲爱的玛丽亚小姐,这是送给您的礼物,请您收下吧!”

玛丽亚耸耸肩:“哦不,谢谢你们,可是,可是我怎么能无功受禄呢?您还是把它送给别人吧,我不能接受……”

尤金低下了头,可怜巴巴地说:“玛丽亚小姐,这样不好,很不好!拒绝一份礼物就等于伤害了一颗纯洁的心!”

瓦西里双手一摊:“可怜的傻男人,噢……上帝,请您收留下他孤独的灵魂吧!”

玛丽亚无可奈何地笑了:“噢,原谅我,我并没有说不喜欢,我收下了,谢谢你们!”

长贵和郑家厚走了进来,长贵问玛丽亚:“这两位是……”

瓦西里自来熟劲儿上来了,他咧咧嘴、挤挤眼、紧一下鼻子,抓住长贵的手,用俄语说:“马上你就会认识我,瓦西里,金化煤矿的大人物,玛丽亚小姐的未婚夫!”

长贵眼睛一转,说:“噢,是这样,来吧骑士,拔出你的剑来,让我们做一场殊死决斗吧!”几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尤金望着长贵说:“你这个人不错,我们喜欢你!”

瓦西里煞有介事地说:“你真的会是我的情敌吗?不会,不会!来朋友,让我们一起喝酒吧!”

玛丽亚笑吟吟地端过来沙拉、肉饼、炸土豆片和果酱,把两大瓶烧酒递给尤金和瓦西里:“看见你们这样开心我也很开心,不过我可不是你们的未婚妻,你们再拿我开玩笑我跟你们决斗!”

玛丽亚的话惹得屋子里的人都笑了。

黑老白坐在中俄官商合办金化煤矿办公室里,两眼盯着谢基斯。

谢基斯是一位情绪波动很快的人,他把黑老白递交的购煤合同看了一遍,生气地往桌子上一拍,用俄语说道:“为了筹措一笔资金,我们曾经答应卖给你们几千吨原煤,但是,你们当初没有说明具体用处;这份合同上竟然明目张胆地写着供应军港,这是绝对不能允许的,也是不能容忍的。对不起,白先生,我们不能接受这份合同,这与我们办矿宗旨相违背,潘毓麒矿长,请您尊重我的意思,取消这份合同。”

王延宾告诉潘毓麒:“他说,我们的原煤不能卖给苏联海军,这份合同要取消。”

潘毓麒叹了口气:“我听明白了,这不算什么,取消这份合同没有问题,这几万吨落地煤总有办法卖出去。”接着又对黑老白悻悻地说:“白大把头,真是有点儿对不起,谢基斯先生不同意,他说价格上不好商量……”又小声叮嘱道:“你早跟我说呀……咱们两个人可是有交情的,要是先给我个知会……撒个谎,变通一下……咳,现在,晚了,谢基斯这个人特别不开面,多说也没有用的,赶紧回去另想办法。”

黑老白火了,不管不顾地骂了起来:“他妈的 !什么他妈的 军港民港的?谢基斯这种人,不是脑袋进水了就是他妈的 叫疯狗咬了!告辞!哥几个走!”黑老白气势汹汹地领着几个兄弟头也不回地走了。

朝霞照进张家新居的院子里,费琳娜和大嫂秀芹围着两头奶牛挤奶。

田文阁走进来,谦卑地问秀芹:“是大嫂吧,我是田文阁呀,张富起来了吧,我是黑老白的兄弟伙,我们白头领请老张三哥还有长贵过去一趟,说是晌午预备点儿好吃好喝的款待哥几个,他特别嘱咐让玛丽亚小姐带几样西比饭店的老毛子菜过去……”

屋里传来张富洪亮的声音:“听见了,告诉老白大哥,我们吃完早饭就过去。”

黑老白喜欢在他的寓所招待客人。这不,在他宿舍的桌子上,有几盒丹麦出产的金枪鱼罐头,有从西比利亚饭店拿来的费琳娜做的煎猪肉饼和牛肉灌肠,还有从宣家馆子叫来的 几样熘炒菜。

玛丽亚调皮地问黑老白:“我的菜呢?”

田文阁不慌不忙地走进来,从背后把一盘菜拿出来:“你的菜来啦!土豆沙拉!我的妹子嗳,不吃谁的菜也不能不吃你做的菜!”

郑家厚看了看那盘沙拉,不住地摇着头:“沙什么拉?不就是一盘土豆酱吗!我听说,人家江北那块儿,年头好的时候都拿来喂猪!我就纳闷了,黑糊糊的土豆酱加上黑糊糊的大列巴,怎么就能喂出一个白白净净漂漂亮亮的玛丽亚来呢!”

黑老白端起酒盅:“我说各位兄弟,今天这顿饭你们可不能白吃,我有事求你们!来,把酒盅都端起来!”

田文阁说:“咱们白头领在金化煤矿遇上王八蛋啦,他妈的 ,也不掂量掂量,敢挡咱们白头领的道儿!”

黑老白朝田文阁摆了摆手:“黑土地拱得动黄土地拱不动,他娘的, 那个老白俄谢基斯不好弹弄,人鬼得很哪!哎,闲言少叙,把这盅酒干了!”

张富问道:“老白大哥,咱们也算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了 ,兄弟想知道,大哥您遇到什么难事了?那个老毛子谢基斯为啥挡咱们的道儿?”

黑老白放下筷子,气呼呼地说道:“他娘的, 想起来就堵得慌,田文阁,你给几位兄弟叨咕叨咕。”

已经喝红了脸的田文阁,舌头不打弯地说:“白头领搁金花高丽这疙瘩场子不小,铁道上的火车皮,陆地上的车马社,水上漂的火轮船,煤炭、木材、粮食、火油,哪一件不从他老人家手上过。这不吗,海参崴的苏联海军急需一大批优质煤炭,人家看中了白头领的办事能力和信誉,请咱们来帮这个忙,谁知道谢基斯这个老白俄一看是卖给苏联海军的,当时就急眼啦,他妈的 ,俺们白头领没惯着他,破口大骂后拂袖而去,妈的,痛快!”

黑老白红头涨脸地说:“痛快是痛快,他娘的, 我答应人家的煤却泡汤了!在金花高丽方圆几百里,我黑老白是说一不二的主,答应人家的事头拱地也得办成!再说了,人家对方可是苏联红军哪!苏联红军没有对不起我黑老白的地方,人家有了难事找到了我黑老白,这叫什么?这叫瞧得起我!我要是不把这事儿办成了,我搁金花高丽还能混得下去吗!”

张富望着长贵:“长贵,你心眼活络,琢磨琢磨,咋能把谢基斯那个狗日的 煤套出来!”

“套?”长贵一拍大腿,“三哥,你这个主意好!套,对,就是套!”

第二天上午,金化煤矿谢基斯的办公室内,张富、长贵、玛丽亚正襟危坐。

张富煞有介事地说:“我们化验了贵矿的煤炭发热量,已经超过了六千大卡,哈尔滨中东铁路的老毛子……噢,对不起,中东铁路的几位俄罗斯主管完全同意购买你们的煤炭,如果贵方没有什么别的说法,我们就可以签订合同。”

王延宾赶忙用俄语为谢基斯翻译了一遍。

玛丽亚俨然一位老道的商人,优雅大方地,用她迷人的嗓音、地道的俄语,微笑着,向谢基斯款款说道:“谢基斯先生,您知道,金化煤矿的煤是运不出去的,不是吗?你们没有能够提供运输方面的方便,所以我们不得不在苏联境内装火车,绕了一个小圈子从绥芬河出境运往牡丹江货场,所以,请你们在价格方面考虑一下这个因素……您知道,一个成型的煤矿往往都是路矿联合共同生产,采煤的时候就应该想起运煤的问题,可是贵矿显然没有处理好这件事。”

谢基斯看着王延宾说:“这个小女人很麻烦,你告诉她,还有那两个男人,煤炭价格一分一毫也不能降,而且这几万吨煤他们必须全部负责承运,短途运输的车马费、长途运输的铁路运费他们必须自己承担,我们金化煤矿没有任何义务替他们分担费用。”

长贵指着王延宾说:“你不用翻译了,碰见这么个老白俄,我们认倒霉就是了。”

络绎不绝的胶轮大车被赶进了金花高丽盐埠火车站,把来自金化煤矿的原煤卸到了盐埠火车站货场上。

一列五十节车皮的运煤专列停靠在货台上,一台笨重的装载机紧张地朝车箱内 装煤。

黑老白穿一身黑绸子便服,戴一副大墨镜,站在几个干活的兄弟伙前指手画脚。

最后一节车皮装满了,车站货运员走了过来。黑老白招招手,田文阁会同几个兄弟伙从一件皮包内拿出一沓货物到站的站牌名,将各个车皮上的到站站牌名“绥芬河”换成了“海参崴”。

黑老白得意地哈哈大笑:“我那个张富和长贵兄弟,哈哈,真他妈的 不白给!愣是把个老白俄谢基斯耍啦。他娘的《水浒传》里有句说词儿:‘任你奸似鬼,喝了老娘洗脚水。’老谢啊老谢,你的煤炭到底还是成了军舰的粮食啊!”

半个月后,金花高丽盐埠火车站的站台上,临时摆了几张桌子,桌子的前面摆了两排凳子,十几个苏联海军官兵把这里围成了个半弧型。张富、长贵和玛丽亚坐在桌子前面,三个来自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的高级海军军官按照固有的形式和礼节向张富、长贵和玛丽亚分别颁发了三枚金光闪闪的荣誉勋章。

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高级海军军官在致辞中说:“(俄语)伟大的苏维埃社会主义事业蒸蒸日上,得到了全世界人民的衷心拥护和爱戴!玛丽亚小姐,作为居住在中国的苏联侨民,对她的祖国做出了卓越贡献;张富先生和长贵先生,是苏联人民的朋友,他们对苏维埃社会主义伟大事业做出的贡献是感人的,是值得我们敬佩的,我们不会忘记他们的功绩,他们今天获得的荣誉是当之无愧的!”

长贵有点乐不可支,一只手一个劲儿地摩挲胸前那枚金光闪闪的勋章。

傍晚,雨后初晴,南国界张家田地里的向日葵开得正盛。夕照中,黄灿灿的葵花被抹上了一层红晕,显得金红金红的。

张富拿了一把铁锹来给葵花田排涝,玛丽亚说是喜欢向日葵开花时的样子,也不管张富愿不愿意,硬是跟着来了。

玛丽亚捧着一盘硕大的葵花问张富:“哥,你看这葵花好看吗?”

张富手拄着铁锹,瞟了一眼,无奈地敷衍玛丽亚:“好看。”

玛丽亚知道张富在敷衍她,就不依不饶地把葵花举到他眼皮底下:“说嘛,好看不好看!”

张富只顾低头干活,也不抬头,更不说话。

玛丽亚掐下一片花瓣插进张富的头发里,张富没有任何反应。

玛丽亚撅着嘴,生气地硬把葵花塞到张富的眼前,似乎张富不看上一眼她就绝不罢休。

张富站直了身子,不耐烦地说:“你看你这丫头,就不能让你跟我来,帮不上啥忙不说,净跟着添乱!”

玛丽亚美丽的大眼睛里顿时盈满了泪水,她哽咽着说:“哥,我就知道,你一点儿都不喜欢我,从开始到现在,你就从来都没喜欢过我……好啊,既然我这么让你讨厌,那我走好了,以后就没人烦你了……”玛丽亚咬着嘴唇扭头就走,撞得身旁的葵花东倒西歪的,一个葵花头被撞掉了,正好砸落在玛丽亚的头上,玛丽亚“哎呀”一声,手捂着头跌坐在地上。

张富赶忙扔下手里的铁锹,大步冲过去,想要扶起已经哭成了泪人的玛丽亚,玛丽亚却一甩手,身子转了一圈不起来。

张富嗔道:“你这丫头,这咋还动不动就耍脾气使小性子呢,这可不行,往后哪个男人敢娶你呀,你这不得嫁不出去吗!”

玛丽亚赌气地把头转过去,不理张富,还是抽抽搭搭地哭。

张富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庄稼地里可有田鼠,它们专爱在葵花地里打洞,特别是一闻着女人身上的香味了,就贼头贼脑地伸出小脑袋,悄没声地走过来,照着你就是一口,完了就往你身上爬,照着你耳朵再来第二口!”

“啊——”玛丽亚手捂着耳朵跳起来,嘴里连喊着“老鼠老鼠”拨开垄上的向日葵,惊慌地往出跑。只听“咕咚”一声响,玛丽亚栽倒在垄地里。

张富大叫一声“玛丽亚”,一个箭步冲过去,拽起浑身是泥的玛丽亚:“你这是作的啥呀,你看看你,你看看你,一身的泥!”

玛丽亚泪眼朦胧 地看着张富:“哥,我作都是因为你,你为什么不说喜欢我,为什么?我喜欢你,我想嫁给你!”

张富愣住了:“玛丽亚……你、你瞎说啥?”

“哥,我没瞎说。当初你救了我的命,后来又冒着生命危险把我从胡子手里抢回来,你给我擦过身上的血,你也曾把我抱在怀里过,你呵护我,宠着我,你让我觉得人世间有爱有温暖,你是个正直善良的好男人。我爱你,我想做你的妻子,关心你,体贴你,照顾你,我们两个人的心放在一起,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我们都不在乎,因为我们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深深地爱着你!”说着说着,玛丽亚就泣不成声了,肩膀抽动着,样子极其惹人怜爱。

张富安慰她:“行了,别哭了,眼睛哭坏了,就变成丑八怪不好看了。”

玛丽亚一下子把头顶在张富宽厚的胸膛里:“哥,你为什么不说爱我,你说呀,为什么,是我做得不好吗?”

张富扳起玛丽亚的脸,声音沙哑地说:“玛丽亚,你很好,天真、美丽、善良,可哥不能,你还小,哥只把你当成小妹妹。听话,别哭了,你这一哭,哥的心都要碎成粉末儿了……”

玛丽亚真的就止住了哭声,温顺地却又有些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张富和玛丽亚出了葵花地,玛丽亚站住了,神情凝重地说:“哥,这就是我父母遇难的地方,也是你救我的地方,我经常想起那个小瓜窝棚……哥,你帮我在这里,再重新盖一个小瓜窝棚好不好?”

张富想都没想:“好啊,不就盖一个小瓜窝棚吗,又不是皇宫,哥满足你的要求!”

“哥你知道吗,其实咱们的瓜窝棚不白盖,那些走远道儿的车老板子路过这里了,进屋喝点儿水做点儿吃的然后再睡上一觉,方便了别人,多好啊!”

“中,就为了玛丽亚的爱心,哥也答应你!明天咱们就动手,三天就完活儿!”

玛丽亚开心地笑了:“哥,那我把这里当别墅行不行?”

“行啊,当成皇宫都行啊!”

“哥,那咱们就管它叫葵花别墅好不好?”

“好啊,飘着清香的葵花别墅里,住着一个美丽的公主,她的名字叫……”张富故意不说了。

玛丽亚蹙着眉,紧张地问:“哥,你快说,她的名字叫什么嘛!”

“她呀,她叫玛小丽亚,哈哈!”

“哥你真坏,她叫玛丽亚,不叫玛小丽亚!”

这天上午,费琳娜用竹筐盛了几个面包,脚步轻快地走进了皮货口东兴贸货栈。进了屋,费琳娜也不言语,微笑着把面包放到冯掌柜的办公桌上。

礼轻情义重,冯万金感动得一时语塞,半天后才说道:“谢谢费琳娜小姐,这真是比淘到金子还让人乐呵。人哪,遭难的时候就是碰见一个人冲你点点头、笑一笑,你就有了精神头。你的心意我领了,太感谢了!”

淘金出身的东兴贸新掌柜名叫冯万金,山东平度人,年过五十,经商有道,为人谦卑随和。因为被胡子抢走了所有家当,这几日竟愁得形销骨立,憔悴得不成了人样。

玛丽亚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冯万金的身后,她两手各攥两根金条,朝冯万金双肋捅了一下,冯万金回转身,惊愕地看着玛丽亚:“你,你这是?”

玛丽亚笑着说:“冯掌柜,胡子抢走了你几百块大洋,我听说,你已经没钱做买卖了,这四根金条是我自己的,不知道能值多少钱,你先拿去用,我也不用你还,先渡过这个难关,东兴贸无论如何都不能垮了!”

冯万金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盯着黄澄澄的金条:“这,这……玛丽亚小姐,你怎么会有这么些金子?你给我金条还不用还,我,我活了五十岁……头回遇着像你这样仗义的……我,不是在梦里吧……”

“您就放心用这四根金条吧,我只是不希望东兴贸垮台!”

冯万金激动地站了起来:“我这是遇见了贵人啦,就凭这四根金条,东兴贸会东山再起,玛丽亚,你是我冯万金的恩人哪,大恩不言谢,我冯万金一定记在心里,有朝一日当双倍回报!”

玛丽亚平静地对冯万金说:“您别谢了,说实话,我这也是帮助张富哥,他不愿意看见东兴贸垮台,他现在真的是没钱,要不然他肯定会帮你的。”

下午三点多钟时,奉天“天奉号”外柜吴保有,带领着五辆大车停在了皮货口东兴贸门口。

东兴贸新东家冯万金不胜欷歔地把东兴贸如何易主、如何遭匪,如何要倒闭,又在紧要关头玛丽亚如何慷慨相助的事向吴保有讲了一遍。

“人家刘祥啥命!我冯万金啥命!要不叫玛丽亚那丫头慷慨相助,东兴贸就完啦!吴掌柜的,咱哥俩头次见面,虽说面生,可买卖不生。这五车豆油卸我这儿,我给你过界的价!”

“冯掌柜的,都是这条道上的人,不生!看着东兴贸这块牌子心里就近便!实不相瞒,这趟回去我要带些快枪、钢炮、枪子儿……我吴保有还靠你帮忙哪!”

“吴掌柜的,当真人不说假话,我刚才说的我不大顺手,不过咱有朋友,知道长贵吧,认识张富吧,大家伙儿一掺和,你这事儿准成。”

晚上,到了饭时了,吴保有、冯万金在前,长贵和张富在后,郑家厚、玛丽亚在中间,大家有说有笑地走进宣家馆子。

一枝花朝张富抛着媚眼:“哟,今儿个咋有空来了?你说说三哥你,到哪疙儿都得领着你那洋妹妹,好像离了她你就活不了了似的。啧啧,今儿个还有贵客哪,您不是奉天城的吴掌柜吗?有些日子不见啦!”

吴保有说了几句俏皮话:“啥花来的?一枝花!哎你说怪不怪?回家了呢,就把你忘啦,到这儿来呢就不想走啦,你说我是图意哪口呢?”

小山东郑家厚觉得挺有意思,说:“我知道是哪口,好酒好色那口呗。”

长贵故作严厉:“你喝过几回酒?你见过什么是色?小屁孩还啥都懂呢!”

郑家厚也不恼,嘿嘿地憨笑着。

一枝花把四个凉盘放到了桌子上:“俺们宣家馆子凉盘是有定规的,炒肉拉皮、杀生鱼、下货拼盘、炝豆芽。熘炒我再给你掂对几个?”

“四个!四平八稳,图个平安稳当!”吴保有可着嗓门说,“哎我说兄弟们,在我们奉天有这么一说,‘四个菜上桌,端盅就喝’,来,来,我领个头,大家端盅!”

张富“吱溜”一声喝出个响:“吴掌柜的,你这趟要往回带的东西冯掌柜的跟我们 哥几个说了好几遍啦,不难,人家那边不限制这个,只要咱别跟军队做生意,就出不了毛病。不过呢,这事儿着急不行,一要有机会,二要看准人,这样才能买到好货,不花大头钱。”

冯万金眼睛朝大家扫了一圈,不紧不慢地说:“这些个年,双城子,庙街,崴子我也没少出溜,军火买卖咱虽然没做过,可是看得多啦,要买就得买点儿德国货,当然了,如今老毛子的快枪造得也挺好,可是也总听见有人说,那旧枪比新枪还好使唤。说归齐,得慢慢遇,急不得,吴掌柜的说他宁肯搁这儿耽误三个月,也要把这五辆大车装满!我看那就对了!”

张富说:“吴掌柜的回去 就要改行啦,不当外柜当团长啦!哈哈!”

南国界附近,张家南地的几垧向日葵的花瓣已经枯萎,密密匝匝的葵花沉重地垂下了头。

玛丽亚的“葵花别墅”——一座宽绰、高耸、美观的瓜窝棚似的建筑,就建在官道旁葵花地边上。“葵花别墅”的四周全是庄稼、树丛和野花野草。一簇簇、一丛丛的野花不见丝毫的伤秋之悲,仍旧努力地开放着,想把它们生命的最后时刻以乐观向上的姿态展示给这个世界。

张富和吴保有坐在“葵花别墅”桌子前面喝茶,不时地朝国境线上张望。

长贵和玛丽亚分坐在两辆卸完煤回程的大车上,车上装满了货物,货物上面罩着草绿色帆布,两人得意洋洋地各自押着一辆大车,朝国境线驶了过来。

大车行驶到“葵花别墅”前,长贵和玛丽亚从车上跳了下来,吴保有小心翼翼地说:“辛苦!辛苦!这一路顺利吗?”

张富走过来按了按玛丽亚的鼻子又拍拍长贵的肩膀:“我这两个兄弟,错不了!”

长贵浑身透着自信:“吴掌柜的,这两辆车我认真查验过啦,你放心。你要的那些数量不够,还有三车,不出半个月准妥,你这两个多月不白待。那好,马车和货就交给你吧,我这几个车老板子误工误时的钱,就凭你赏啦!”

吴保有腰板直了:“亏待不了他,倒是欠你们三位的不好报答,我,我先领车卸货去。”

玛丽亚、张富、长贵悠闲地坐在“葵花别墅”前,长贵从内衣口袋里掏出那枚奖章,放在手心里掂了又掂,笑眯眯地说:“三哥,你说这枚奖章值多少钱?”

张富问:“值多少钱?”

长贵挤眉弄眼地说:“假设它就是纯金的,冲价值上说,也不抵玛丽亚的半根金条……”

玛丽亚把头一歪:“瞎说,谁说我有金条?”

“不是你有金条,是我三哥有金条。我是说,我和玛丽亚这一趟一直走到了勃利,回来又从双城子取货,俺们俩就把这个奖章往胸前一挂,你猜咋的,‘太上老君在此,百无禁忌’!这一道上不收费不收税,顺顺当当,你说这两块牌子得值多少钱!”

张富说:“这可没想到,这帮苏联人还挺拿这块牌子当回事儿呢!对了,长贵,这批煤炭发运得差不多了吧?咱们有始有终,把拉煤的有关事项详细结了,明天我去找趟黑老白,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说道,不行的话,你们俩就去闯趟崴子。”

玛丽亚说:“好啊!你也去,我们都去,到那里我请你们吃真正的俄罗斯大餐。”

张富神情悲戚地说:“我真该去一趟,也算是替我二哥去一趟,二哥活着的时候说他还没尝到过坐火车是啥滋味,他说他想去趟海参崴……”

玛丽亚的眼泪夺眶而出,可她还是温柔地安慰着张富:“哥,哪天我一定领你去海参崴……你就等着吧,不会太久的。”

10

落叶纷飞,秋风萧瑟。西比利亚饭店的玻璃窗上凝上了一层哈气。

饭厅里,费琳娜在专心地制作猪肉肉饼。玛丽亚忙着给几颗煮熟了的土豆剥皮。张富抽着他的小烟袋,长贵摆弄着他的那颗大奖章,郑家厚坐在两人对面,忍不住问道:“三哥,管咋地我跟长贵哥还是个伴儿,你一个人出门太孤单了,要不然你就同意玛丽亚去算了,管咋地身边也有个人陪着啊!”

张富摇了摇头:“这回咋地也不能让玛丽亚去了,死冷寒天的,冻坏了她,一个小姑娘家家的。”

玛丽亚生气地看了张富一眼:“不去,打死也不去,大冷的天,遭罪!”

费琳娜冷冷地插了一句:“不去就对啦!”

麻金明无声地走进屋来:“哎呀我说几位大兄弟呀,我就算是坐飞机也撵不上你们的脚后跟啊。东兴贸又不干啦,你这叫我怎么寻思呢?”

张富赶忙站起来迎客,苦笑着说:“一言难尽,喜鹊上树梢,家雀钻房檐,谁也说不清哪里暖和哪里凉快,命运推着走吧。麻掌柜这回又来趟哪条来钱道儿?”

“我们这个教,穆斯林嘛,少不了摆弄大牲口,牛皮羊皮老鼻子啦!老毛子那边还稀罕这玩意儿,这回又送来五车皮子,东兴贸新掌柜的,姓冯吧,他全要啦,价格给得不低。本来想找你上国界南边划拉点儿新鲜玩意儿,那冯掌柜的说让我往回捎取灯儿洋蜡,也行,这玩意儿到年跟前儿都是快货,嘿嘿,想不到在这儿碰上你了……”

张富像是想起了什么,冷不丁地问:“麻掌柜,你什么时候走?”

麻金明说:“今晚儿美美地睡一大觉,明儿个起早就走。”

长贵说:“你看,三哥多有福,麻掌柜的大车直接送你到依兰府!”

张富说:“还真得给你添点麻烦,那就捎个脚儿?不讨你的厌吧!”

麻金明乐了:“还有啥说的,我巴不得跟张富兄弟出门,有说有笑不闷得慌!”

玛丽亚凑过来,问麻金明:“那再多捎一个人行不行?”

张富瞪了玛丽亚一眼:“大冷天儿的,你跟着遭啥罪去?”

麻金明做起了和事佬:“就让她去吧,人越多越热闹。”

在通往依兰府的官道上,麻金明的五辆大车满载着苏制火柴和英国制造的洋蜡,欢快地行驶着。

天灰蒙蒙的,冷风飕飕地刮着,玛丽亚身上裹了一条费琳娜为她准备的毛毯,把身子陷在货堆里,她望着坐在车厢左右侧的麻金明和张富,满脸的幸福:“我这里,又暖和,又安全。”

张富的身子跟着马车的颠荡有节奏地晃动着,他拿着小烟袋往烟锅里装烟:“马车这东西我从小就跟他轧伙,咋坐咋是。”

麻金明晃头:“我们那里马车不多牛车多,我会动弹就会赶牛车。”

车老板子回过头来:“几位老客,千万别鼓捣火呀!这要是着起来,那可就秃尾巴卖栏——没挡啦!”

麻金明重视起了车老板子的话:“张老弟,你那口烟还挺勤呢,忍着别抽了,这要是着起火来,我麻金明就体登了。不就是二百多里地的路程嘛,咱们的货也不沉,紧点走,一天一宿保准蹽到,你再忍忍!”

当张富和玛丽亚正搭着麻金明的车去往依兰府的道上时,长贵和郑家厚一身尘土地坐在呢吗口万仓庆粮栈的一张条椅上,面前的八仙桌上放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香茶。

万老掌柜把长贵递给他的三张字据看了又看,笑了:“爷们儿,你别笑话我办事小心谨慎,买卖这行规矩大,从小当学徒就是这么学的。我说长贵,你小子能啊,几十万斤 黄豆的买卖还惊动了县太爷,赵知事还给盖了红印,这个黑老白名声也大得很哪!行啦,腊八前后我这几十万斤 黄豆直接给你运上金花高丽火车站货台,到时候你把卸货的地方给我整宽绰儿的就行!”

郑家厚来话了:“俺娘哩,万老掌柜的做事有章程,不行的时候咋说也不行,一旦行啦,胸脯一拍,定!”

长贵恭恭敬敬地站起身来施了一礼:“万老爷子,您也算是我的一位长辈,我大舅没白交您这样一位朋友!如今您又这样相信我长贵,您老人家放心吧,这批黄豆钱从今天算起,到明年今天头碰头,连本带利我们一次付清,刚才您看的那三张字据上面写得清清楚楚,不知道万老掌柜的还有什么吩咐?”

万老掌柜在地上踱了几步,说道:“一句话,买卖人信誉大,一切按规矩办!”

11

隆冬时节,张家南地一派萧条景象,向日葵已被收割殆尽,皑皑白雪覆盖在上面,犹如一张平整的白毛毯。

“葵花别墅”里添了一台火炉子,洋铁筒做成的烟筒冒着淡淡的煤烟。张富和长贵、郑家厚坐在一张用木板搭的简易木桌后面,隔着窗户数着南官 道上络绎不绝的运黄豆的大车。

郑家厚显得很兴奋:“从天放亮我就在这数,依兰府的大车一共过去了三拨,一百五十辆大车,呢吗口过来了六十辆大车,俺娘哩,真像讲古说书里的长蛇阵一样!”

长贵把算盘子拨得噼里啪啦响:“三哥,咱们的几个伙计都尿性,照这样下去不出十天,六十节车皮的黄豆就能稳稳当当地躺在黑老白的货场上!”

张富搂住两个人的脖子:“忒好!咱哥几个答应人家的事儿成啦!”

“葵花别墅”里,响起了三条汉子震耳欲聋的大笑声。

下半夜时,天上飘起了小清雪。金花高丽盐埠火车站货场上,像小山一样的黄豆垛连成了一片,黄豆垛上盖着崭新的水棱布苫布,苫布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雪花。

黑老白的把头大柜饭堂里温暖如春,没有一丝寒意。田文阁端来一壶香茶放到黑老白和张富的面前,讨好地说:“白头领,火车再有十多分钟就进站,我估计,您和张掌柜的等的贵客这趟车十拿九稳露面,我去叫几个人上月台准备接站。”

黑老白精神抖擞:“他娘的, 这个谢尔盖伊诺维奇,连着接他三天啦,今天要是不来,娘的,还他妈 没人管他了呢!哎,你叫手下的准备两辆马拉轿车,这小子要是到啦,直接拉到西比利亚饭店去。”

“等一下……”张富说,“老白大哥,咱们不能这么着急,我看先请他到这儿来,看一看货场上他那一百八十万斤 黄豆,咱得知道人家惦心什么。”

黑老白朝田文阁挥了挥手,回过头来说:“依你,先把他们接到这儿来,哎我说张富,你到底是成了买卖人了,你小子不是一心巴火惦记着人家的火磨机器吧?这笔买卖不易啊,看把你折腾的,瘦得没个人样儿了!”

盐埠火车站货场,谢尔盖孩子似的围着几大垛黄豆手舞足蹈,然后紧紧地把索妮娅拥在怀里:“(俄语)是的,同我梦里看见的一模一样,张富真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我觉得这是一个奇迹,一个伟大的奇迹,是我的朋友张富和他的朋友们共同创造了我人生史上的最伟大的奇迹!”

黑老白得意地看着货场上堆得山一样高的黄豆,插话道:“那是啊!这样好的人上哪儿找去?!能堆放一百八十万斤 黄豆的地场儿,又上哪儿找去?!”

第二天早晨,一列挂着六十节车皮的货运火车,停靠在金花高丽盐埠火车站的货物处站台旁。上百名小杠工人热火朝天地往火车上扛运装着黄豆的麻袋,直到下午才装满整列火车的六十节车皮。工人们坐在地上,有的擦着脸上的汗水,有的拍打着衣裳上的灰尘,有的一脸疲惫地抽着烟袋锅。郑家厚望着他们,羡慕地说:“他们真能耐!”张富盯着火车,心花怒放:“嗯,忒好,这六十节车皮,不到一天工夫就装好了,黑老白手下的人真不简单哪!”

车站货物处主任,一个瘦高个的苏联人,领着黑老白、谢尔盖夫妇、张富、长贵、郑家厚,逐车逐车地锁车门打铅封,一列六十节车皮的黄豆专列即将发车了。

验完了最后一节车皮,货物处主任挺直了身板,俨然一副军人姿态,立正说道:“先生们,九十万公斤大豆全部装上车,它们会很安全地到达目的地,谢尔盖先生和夫人,请上第一节车厢,我们在那里为二位设置 了简陋的起居室,如果没有其他问题,那么,我们的工作结束了。”

张富等人簇拥着谢尔盖夫妇来到了第一节车厢,黑老白举着文明棍朝列车点了点:“大概得跑一个月吧?货装得没问题,淌包漏豆子的事儿不会发生,我手下的兄弟伙,装车码包,讲的是仁义、细致、周到!”

谢尔盖和索妮娅一直都是笑吟吟的,索妮娅说:“我注意到了,我们很满意,谢谢你们了!”

谢尔盖清澈的蓝眼睛里含着泪水,他紧紧地握着张富的手,好半天才说出话来:“张富,我的朋友,等着好消息吧……”

张富紧抿嘴唇,用力地点着头。站在旁边的长贵表情凝重地用俄语问道:“你们一个月就到了,可我们的机器要等到明年这个时候才能到,是这样吗?”

索妮娅把一包东西交给张富:“这些东西对你们会有用的,我们走后你们就可以动手准备了。”

谢尔盖仍旧握着张富的手不放:“我的朋友,那里写着未来火磨所需要的建筑材料品种和数量,我们精心计算过,不会有任何问题。”说完,谢尔盖和张富、长贵、黑老白一一拥抱告别。

汽笛长鸣,火车缓缓起动 。随着车厢轧动铁轨发出的巨大响声渐渐远去,空旷的站台显得十分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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