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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危险的交易

第九章危险的交易

漫天朔风,满地落叶。深秋的风一股脑地把沙尘、暴土吹进了盐埠东兴贸分号的屋子,张富拿一把拖布在地板上拖来拖去的。拖完了地,又拿起抹布把沙发和桌子擦了一遍。王老呔走后,大豆生意不忙的时候,张富两三天才来这里一趟。

那扇俄罗斯式的大窗户被风雨涂抹得脏兮兮的,张富拿把干净的拖布站在宽大的窗台上,娴熟地擦着玻璃。不经意中,张富透过玻璃窗看见谢尔盖伊诺维奇挽着一个年轻的女子,匆匆地穿过火车站站前广场。张富扔下拖布跳下窗台夺门而出,飞快地朝站前广场奔去,别跑边喊:“谢——尔盖——伊诺维奇!谢尔盖——”

谢尔盖伊诺维奇头戴一顶古铜色礼帽,穿一袭蓝细布大衣,他挽着的年轻女子身材修长,合体的奶白色紧身薄亚麻大衣,恰如其分地裹出了 她婀娜的腰身。

听见张富的喊声,谢尔盖伊诺维奇猛地停住了脚步:“(俄语)上帝,是张富,就是我们的那个张富,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刚下火车就遇到了我的朋友!”他小跑着朝张富迎了过去,跑到近前,一下子抱住张富,激动地喊道:“(俄语)你好,我的朋友!感谢上帝,我们又见面了。来,老朋友,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妻子索妮娅,我跟她说了我们之间的故事,她非常喜欢听,同我一样,她也非常喜欢你!”

张富嘿嘿笑着,拍着谢尔盖的肩膀说:“你说啥我一句也听不懂。我们走吧,西比利亚——玛丽亚,这下子你明白了吧?!”

谢尔盖伊诺维奇从怀里掏出一块瑞士怀表:“(俄语)英钠格金表的信誉不错,我很喜欢,相信你也会喜欢它,请你收下吧。”

张富垂着手,显得手足无措,他看着那块金光闪闪的表,他知道,在金花高丽能挂这种金表的人都是些显贵和富豪,这东西太贵重了,他怎么能承受得起,于是他对谢尔盖说:“我不能要,真的不能要,谢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谢尔盖伊诺维奇把表重新塞到张富手里:“(俄语)你必须收下,你不能拒绝一份真挚的感情!”

金表在张富手里,他不好再塞回谢尔盖手里,又不情愿往兜里装,旁边的索妮娅看在眼里,笑着用流利的汉语对张富说:“张富,谢尔盖是真心实意地给你,你就收下吧,你不收下他会很难受的。”

张富被索妮娅突然冒出的中国话惊呆了,半天才缓过劲儿来:“你、你咋会说我们中国话?”

“就为了和你们做朋友,我现学的啊。”优雅的索妮娅开起了玩笑。

谢尔盖伊诺维奇轻轻地向前推着张富:“(俄语)请回吧,两天以后我去东兴贸拜访你,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量。”

索妮娅把谢尔盖的话翻译给张富,张富点了点头:“行,我等你们!”

送走了谢尔盖和夫人索妮娅,张富回到皮货口东兴贸货栈,刚进货栈屋,就见长贵气急败坏地闯了进来:“哎呀,三哥你回来了,我也有了主心骨了,快,赶快想个招儿,‘天天喂’领着十几个当兵的来验税,说是要收私盐私货,除了粮食不翻,剩下的什么都翻,把西比利亚饭店好一顿折腾,没找着毛病,马上就要到咱们货栈来了!”

郑家厚看着那码得一人多高的盐垛着急了,他扯了一下长贵,两人迅速地给盐垛砌了一个三面墙,只几分钟的工夫,盐垛就变成了面垛。

说曹操曹操就到,鲍庭玺带着他的人进来了:“你们,那个嘛,没时间和你们客套,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看见没有,本连长和十几个弟兄今儿个穿的是嘛衣裳?不是灰的,是黑的!知道黑军装是嘛吗?是盐务骑警!今后我们骑兵三连奉上峰命令代行征收盐税,你们东兴贸可是个大买卖,打今年起卖了多少私盐,要交代得清清楚楚,盐税一分一厘也不能少,都听清了没有?弟兄们,搜搜他,看看还有多少私货!”

张富忍无可忍,质问鲍庭玺:“皮货口闹鬼了,衣裳换换色就挨家挨户要钱?皮货口这地场就是自由走盐的地场,什么时候收过盐税?这个钱不能交,我看谁敢把我咋样!”

长贵走过来给十几个当兵的分烟点火:“买卖好不在税上,官家有这个法令,谁也不敢不交,你说是吧。再说了,我们冲着鲍连长面子,这个税也得交,是不是鲍连长!咳,鲍连长,说实话,王老呔儿在这儿的时候还进了几车盐,不好卖又退回南国界了,后来这个王老呔儿来个不辞而别,把我们也坑得够戗,信不信在你,我们东兴贸跟王老呔儿是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啦,你可以打听打听……”

不知一枝花是什么时候来的,她殷勤地给鲍庭玺拿来一个小凳子:“鲍连长,你这么高贵的人咋还站着说话哪!长贵可没撒谎,真的,这条街上谁不知道啊,东兴贸的这两个掌柜的什么时候干过违法的事儿啊!哎哟哟,啧啧,鲍连长您这回又升官了吧,黄衣裳、黑衣裳调着样穿。哎哟,灰皮管军黑皮管民,这回想干啥就能干啥了!走吧,搁这疙瘩折腾啥呀,我给几位兄弟摆一桌,一来庆贺鲍连长荣升,二来向几位穿黑军装的弟兄们买个人情,这三来呢……这立秋都有一阵子了,给弟兄们补补秋膘!再说了,我们今后还得请各位老总多多照应,眼睛别那么尖溜,小腿别那么勤快,嘴巴别那么痛快!”

她把鲍庭玺那一干人一个个推出了房门,回过头来朝张富眨眨眼。看见鲍庭玺好像还憋着一股王八气,她娇嗔地挽起他的胳膊:“走吧,你也看见了,他们这屋里也不像有私盐的样儿,再说了,这钟点也差不多到饭时了。咳,我说鲍连长,还得我扯你呀,我要是把你扯到大街上,让人家这么一瞅,就闹不清咱俩谁扯谁啦!”

长贵望着一枝花的背影说:“连掌柜的,今儿晌午这顿饭也算我一份,回头我给你送一篓好酒过去,是小五站的六十度高粱酒,保证鲍连长爱喝!”

“一群黑狗!惹急眼了我敢扒了他们的皮吃了他们的肉!”张富满脸怒容,转而看着郑家厚,却哈哈笑了:“你小子行啊,人小鬼大遇事儿不慌,用不了几年保证出息个能人!”

郑家厚不好意思了:“过奖了三哥,不算啥,差得远呢……”

“长贵,你领来的这个小山东简直就是翻版的老王老叔,你看这精气神儿,你看这心眼儿,可有一件啊,你可不能像老王老叔那么花,不管翠红楼谁勾引你,你都不能给我瞎胡闹!”

长贵说道:“三哥,我看这小子像我也像你,不是我偏向俺们山东人,你想想,敢从山东老家走出几千里地来闯关东的,没两下子行吗!三哥,你领着郑家厚扛一篓好酒过去,跟那帮老小子套套近乎,没听人家说吗,在东边道这地场做买卖也叫混买卖,三教九流五行八作样样都得沾!”

张富摇摇头:“话是都这么说,理儿可不一定就是这个理儿,今儿个一枝花请的这桌客,大半是为了咱们东兴贸,这个情咱们得领。也真难为她了,又是扭腰又是飞眼儿,不知根底的还以为她犯了骚呢。小山东,你把那一篓好酒扛上,跟着长掌柜的过去吧,我不去,我一个人搁这儿看货。”

日头快落山时,谢尔盖伊诺维奇和索妮娅乘坐的马拉轿车停在了金花高丽皮货口西比利亚饭店门口,轿车后面是一辆俄罗斯式四轮马车,马车上满满的货物是刚从火车站取出来的。

货栈里的长贵最先发现了谢尔盖的到来,他兴奋地告诉张富,于是张富在前长 贵在后,两个人急三火四地奔了出去。等二人奔出屋时,看见谢尔盖伊诺维奇领着索妮娅进了西比利亚饭店。费琳娜和玛丽亚高兴地迎出来,看见谢尔盖为她们拉来那么多珍贵的食品,玛丽亚情不自禁地吻了一下谢尔盖的脸颊:“谢谢,真的十分感谢。索妮娅,您的丈夫真是个好人!”

张富和长贵正好看到了这一幕,长贵打趣地对张富说:“他们那边的人就是这样,搂搂抱抱贴贴脸就跟咱们吃颗豆似的。费琳娜她们算是遇到贵人了,这是第三趟了吧,可真的,咱也没想着问问,这个‘西比利亚’到底刮进来多少‘风雪’呀?小乖乖的,哪天我让她俩报报账!到底挣不挣钱?”

“你可不能扯这个,好像咱们图意她那点儿钱似的,哎我说长贵,你觉没觉出来,这两个东西傻呵呵的,大方得没边儿啦,牛奶呀列巴呀香肠呀到处扬吧,你说这附近的人谁没白吃白拿过。”两人边说边往饭店走,谢尔盖伊诺维奇伸出双臂朝张富迎了上来,张富朝长贵做了个鬼脸,一把抱住谢尔盖伊诺维奇,热情地和他贴了个脸儿。

玛丽亚顽皮地对张富说:“这是拥抱?不像不像,你们这是嘎哈呢?”

长贵也来了调皮劲儿,冲张富嘻嘻哈哈地说:“三哥你应该去和索妮娅小姐亲个脸儿!”

张家新居的东屋吊了两盏马灯,东墙柜盖上又立了两盏蜡台,马灯加蜡烛,把屋子照得亮亮堂堂的。大嫂秀芹忙活了半天,为来自圣彼得堡的客人准备了一桌丰盛的关东农家饭。

长贵本来就是好热闹能张罗的人,他把大嫂秀芹做的饭菜略嫌笨拙地用俄语向谢尔盖夫妇介绍了一遍。玛丽亚又为谢尔盖做了一番补充阐述。谢尔盖伊诺维奇和索妮娅交流了一下眼神,用俄语齐声说道:“这太好了,谢谢大嫂,谢谢大家,我们会永远记住这顿丰盛的晚餐的。”

张富突然想起来了:“哎,不对呀,索妮娅会说咱们话呀!”

索妮娅把脸躲在谢尔盖的身后,咯咯地偷笑。她的这个可爱的动作,惹得众人全都笑了。

饭后,几个人来到了张富住的西屋。玛丽亚弄好了一壶咖啡,给坐在地桌旁边的谢尔盖和索妮娅斟上,一股浓郁的香味四散开来。张富给自己灌了半瓢凉水,他朝东屋喊了一声:“长贵,你让大嫂一个人收拾吧,赶紧过来,今儿才知道你的舌头这么不嫌累!”

长贵端了一碗开水放到地桌上,坐到谢尔盖对面,用俄语说:“啥话儿别说得太深奥啊,我这是铁锹劈柴火——将就着使。”

谢尔盖伊诺维奇拿出一个笔记本,翻开看了看:“(俄语)我没有涉猎过汉语,我夫人倒是学了两年,也很不成熟,长贵先生的俄语还好,但恕我直言,我听得也挺费力,好在我只谈一件事儿,叙述起来很简单,你们考虑起来恐怕要麻烦一些,我知道中国人的思维方式,这里有个文化背景的问题,同时也和中国人的多灾多难的历史有关系……”

玛丽亚瞪大了眼睛:“噢?谢尔盖,看来是一件很严肃很重要的事情喽!”

长贵跟张富说:“三哥,谢尔盖说有一件大事要和你商量,他希望你有话直说,别拐弯抹角的,能简单答复就别啰唆……”

谢尔盖伊诺维奇摊开小本子报了一串数字:“从金花高丽申请一列专列,大约要挂六十节车皮,一节车皮最多可以装十五吨大豆,这样算起来我需要九百吨大豆,九百吨大豆按你们中国人的算法,是一百八十万斤 ,我十分迫切地需要这一大批黄豆,你们知道俄罗斯几乎不产大豆,另外你们可能也了解,目前中国东北的大豆在俄罗斯以及整个欧洲都是质量最好的……”

听到这儿,玛丽亚轻轻地叫了一声,一张小嘴变成了圆圈。长贵伸了伸舌头,不等谢尔盖说完,就气急败坏地给张富翻译开了:“哎呀妈呀,三哥,你知道这老小子说啥呢,他要往里边发一列火车的黄豆,一列火车是多少?六十节车皮呀,一百八十万斤 哪!三哥,别说咱哥们这小胳膊小腿的,你就换个神仙来也没地场去整这老多的大豆啊!”

张富沉吟片刻:“长贵,你别一惊一乍的,是男人就该能担事儿,看人家小瞧了咱。你跟谢尔盖说说,这六十节车皮的黄豆我很感兴趣,不过今晚定不了,睡宿觉明天我指定答复他。”

长贵还是有些沉不住气:“三哥,别叫那么准吧,那可是六十节车皮,一百八十万斤 呢,咱就说再商量商量。”

张富坚定地说:“明天就给他答复!”

东兴贸货栈营业大屋东侧起居室内,小山东郑家厚早已在梦乡爬过了二道岭。张富躺在炕头,小烟袋锅一闪一闪的;长贵一会儿坐起来一会儿又躺下。

虽然张富躺在炕上一动不动,看似平静如水,但他的内心却波涛汹涌。一想谢尔盖是个善良的好人,和他做生意他绝不会坑自己时,他就觉得浑身有了力气,就觉得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可一想到六十节车皮就像巨龙一样长,长得一眼看不到头,他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身上一点儿劲也没有了。他是个粗人,很少在心里认真思虑过什么事,以往做事,从来都是快刀斩乱麻,嘁哩喀喳,说做就做。可今天不行了,这件事在他看来太大了,大得像一个万丈深渊,自己就如同趴在悬崖上朝下看,越看是越怕,越怕就越不能果断地做出决定来。

在黑暗中,张富有气无力地说:“看起来,谢尔盖不是一般人哪,胃口也太大了,他要那么多黄豆干什么呢?”

长贵叹了一口气:“咱哪还有心思管人家干啥不干啥呀!三哥,你说这一百八十万斤 黄豆那是个什么数啊?一袋子一袋子地倒,铺在咱金花高丽地面上,也得有三尺厚。”

张富吧嗒了几口烟,问长贵:“上次麻回子的大马车装了多少袋子黄豆?”

“我记得……那趟,他拉来了五大马车黄豆,一车装了十麻袋。”

“我马马虎虎地记得也是这个数,来,咱哥俩算算,你把算盘子取来。”

长贵摸黑点着油灯,把算盘子拿到炕上,披着被,靠墙坐着,一边扒拉算盘一边报着数:“一车十麻包,一麻包二百斤,一个马车能拉两千斤,一百八十万除以两千斤就是九百车,老天爷啊,要是一天进三车,那可够咱们折腾一年的了!”

郑家厚睡眼惺忪地坐了起来:“什么事啊?要折腾一年?大半夜的你们不睡觉,还忙活什么呢,真是的,还让不让人睡好觉了,烦……”

“忒好,小山东子,你也别睡了,跟着掺和掺和。”

张富坐了起来,说完了郑家厚又说起了长贵:“长贵,你脑瓜子好使,东兴贸你也住了四五年了,你搁脑袋细细地捋一遍,这些年跑金花高丽倒腾大豆的买卖有多少家?挑棒实的说,一个也别落。”

“现成的,都搁心里呢,从东江边子往回说,呢吗口有两家,倒木沟有三家,老房厂有三家;密山府多,有五家,城里两家,马家岗一家,杨木岗一家,二人班一家;再远一点儿的西边的半截河子、平阳镇、梨树镇、林口也有几家往这里拉过大豆;往正北下去宝清、勃利、依兰府、集贤、汤原、富锦做大豆买卖的专柜更多。我刚来那年,人也小心也盛,我查过,从南官 道往南国界火车站运粮食的大车一上午就过去了五百多辆。”长贵利落地说着。

郑家厚揉了揉眼睛,不耐烦地说:“还说啥呀,现成的都有了,这不就好办了吗!你们咋不就寻思寻思呢,咱们要是真想收大豆,都不用出门,更不用跑腿,往那十字路口上一站就行。”

郑家厚说完就得意地看着张富,意思是你看我行吧。张富心想你小子脑袋瓜子比长贵还好使,将来比我俩都得强,还不真能小看了你。可张富的喜却没形于色,他面无表情地说:“这六十节车皮大豆的买卖咱们接。不怕抬扛,就怕算账。长贵你刚才叨咕的那些粮贩子,咱们要是能搭搁上一成,事儿就妥了!”

长贵也来劲儿了:“郑家厚说的话也不离谱,紧要的时候家里留一个人坐地收,其他两个人奔各大商号直接抓货,一百八十万斤 大豆,我觉着到时候也差不多能抓挠够数。”

张富瞅着他俩:“长贵,家厚,这可是咱们经管东兴贸以来碰到的第一个大买卖,他妈的 简直就是天字第一号!咱们绝不能有半点儿闪失,你俩给我再好好儿地掂量掂量,到底是接还是不接?!”

长贵说:“我看出三哥的意思了,你是一心巴火想接这桩买卖,谁要是说不行,谁要是拦着你,你也不能听,完了还得按你的意思去做。我看咱就接吧,铁赚不赔当然好,万一赔了呢,也没啥后悔的,大不了拍拍胸脯说,下回不的了 !”

郑家厚兴冲冲地说道:“嘻嘻,这就对了,俺山东棒子们讲话了,粮食耗子,钱满窖子!”

话不怕不说,说开了,心就亮堂了。三个心里都有了谱的人,舒心地钻进了被窝,一觉睡到大天亮。

清晨,皮货口西比利亚饭店里,费琳娜和玛丽亚忙着拆除用餐桌拼的临时床铺,收拾被褥,只一会儿工夫饭店就恢复了原样。大嫂秀芹在屋外敲门,费琳娜打开房门从大嫂秀芹手里接过装满牛奶的“喂多罗”,费琳娜笑容满面地接过来:“大嫂你真好,受累了!”

秀芹嗔道:“说话说话!说出来也不像话!你就会说‘真好’‘受累’,说得俺这心里甜丝丝的。你们昨晚上睡冷了没?玛丽亚你过来,就是,那个叫什么谢的那男的,还有那个长得像洋娃娃的那个毛子娘们儿,我是想问问你们,这早饭八成是要上你们这儿来吃,我连说话带比画地给他们端饭吃,他俩丁把儿摇头,那个洋娃娃会说中国话,她用手指了指‘喂多罗’,说了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明白,估摸是不是想吃你们的牛奶大列巴呀?我先把牛奶给你们送过来,然后你们俩去个人儿,总得去请请人家呀!”

玛丽亚说:“我们那边的人,最好的早餐就是列巴和牛奶,我去请他们。”

谢尔盖伊诺维奇和妻子索妮娅被长贵从西比利亚饭店请到了东兴贸货栈。

张富把谢尔盖让到了那把转椅上,索妮娅坐在了丈夫的对面,长贵拿了一把马褥子,很随意地往后闪了闪,坐得离桌子稍远了点儿,手里擒着一个大算盘。

张富跟谢尔盖肩并肩地坐着,他脸上堆满了自信的笑:“谢尔盖,不知道昨天晚上睡得好不好,看气色还不错,我们哥几个昨儿晚可是半宿没睡着啊。谢尔盖,你们这六十节车皮的黄豆买卖我们接了……”

长贵底气很足,笑盈盈地看着谢尔盖,用俄语说道:“我们哥几个昨天晚上商量好了,决定帮助你收购这六十车皮黄豆。我知道你和张富是朋友,张富信任你,我也就信任你。如果按照做买卖的常规走,我们还需要确定价格、品质、交货日期,然后双方签订一份合同,是这样吗,谢尔盖先生?”

谢尔盖伊诺维奇目不转睛地看着长贵,一直听他把话说完,然后表情严肃地点头说道:“(俄语)谢谢,这样太好了,据我考察,去年的黄豆每公斤是三分钱,今年是怎样的价格还不能确定,我们可以随行就市,品质一定要达到一等水平,绝对不能有残粒和杂质,交货期限可以定在中国的新年之前……”

张富尽管听不懂俄语,他还是努力揣摸着谢尔盖的心思,一会儿看看谢尔盖,一会儿又看看长贵。

长贵不无顾虑地说:“三哥,谢尔盖对黄豆的价格、质量和交货日期卡得挺死……”

玛丽亚的一双纤手绞在一起,她不安地问张富:“哥,谢尔盖只给你三个月的时间,一百八十万,不能出毛病,行吗?”

张富问长贵:“谢尔盖说什么时候交货?”

长贵答道:“阴历大年前。我寻思,从黄豆上场脱粒,到扬场装包怎么也得到阴历十月,阴历一月份过年,往前数,腊月、冬月、十月,满打满算三个月时间,三哥,时间不大宽敞啊!”

张富把心一横:“仨月就仨月,连追带逼外加圈拢,我就不信庄稼院一年忙到头不盼着早点儿见着钱!还有什么?”

长贵说:“他要求黄豆必须干净、整装,有瞎瘪粒儿不行,有土砬砢不行,有杂草末子不行……”

“这也在理儿,我就膈应连屎带尿都入仓的人家。到时候咱们多加小心,把住验收这一关,不让埋汰豆子混进去一粒。”

“那好三哥,咱现在就答复他。”长贵面向谢尔盖:“(俄语)谢尔盖先生,你说的那几条都不成问题,也就是说,我们全部接受,您看,我们还有什么问题没有提到?”

谢尔盖伊诺维奇默默地点了点头,掏出精致金属烟盒给在坐的 每个人发了棵烟,又默默地为大家点着,接着便是短暂的沉默。

玛丽亚沉不住气了:“(俄语)付款!谢尔盖伊诺维奇先生!”

谢尔盖伊诺维奇吐出一口烟,表情沉重地看着张富:“(俄语)就是这个付款方式,你们要郑重地考虑一下,我没有现金给你们……”

玛丽亚最先“哦”了一声,长贵“噌”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三哥,你想不到,你完全想不到,谢尔盖先生不准备付款!”

所有人都陷入沉默中。

一枝花忙三迭四地走了进来:“张富,哎呀叫顺嘴儿了,老张三哥,我得把你们这些洋白面搬过去了,贵点儿就贵点吧,总比断顿强啊,你看是你们帮我扛呢,还是我打发人自个儿来搬?妈呀,这么多人呢,还有老毛……喂,你们这是开中俄交涉会议咋地?”

谢尔盖伊诺维奇示意索妮娅出去走走,他觉得这个话题太沉重,他心中的那个完美的计划最终能不能得以实施,心里还没有底。

索妮娅和张富点了点头:“我们要出去方便方便,等一下再继续……”

张富吩咐郑家厚:“给连掌柜扛过去十袋白面。”

长贵告诉郑家厚:“别忘了叫她打条。”

一枝花瞪了长贵一眼:“别看我连桂英是个娘们儿,可我做事儿不带差半分的,呸,还打条,打你个腿,不给你钱咋地吧,你不也得干瞅着!”

长贵吐了吐舌头:“妈呀,这连掌柜的嘴跟刀子似的,一拉就见血!行了,不气你了,一会儿给我们留一个雅间,掂对几个硬菜,好好整着。”

一枝花又瞪了长贵一眼,爱理不理地出去了。

谢尔盖伊诺维奇和索妮娅走进西比利亚饭店,费琳娜穿着一身雪白的工作服,从工作间走出来迎接他们夫妇二人。

谢尔盖伊诺维奇朝费琳娜要了一碗冷水,用手蘸着凉水往额头和太阳穴上掸,索妮娅同情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如果不是上次生意吃了大亏,我们也不用这样地为难张富他们。你觉得他们会相信你吗?你不要因为这件事影响你的心情,条条大路通罗马嘛!”

谢尔盖伊诺维奇颇为动情地说:“我的朋友若是同意了我们的计划,我们的命运之花就会灿烂开放!令人担心的是,我们是两个国家的人……不过亲爱的,你不觉得张富这个人与众不同吗,我有一种感觉,他会相信我的!”

夫妇二人手挽着手,走进东兴贸货栈,屋子里的气氛有些紧张。长贵脸上明显挂着不悦,他冲着张富说:“三哥,别的事儿都好商量,不拿现金就买黄豆,而且那是一趟专列呀,咱们不悠着点行吗?”

见谢尔盖走进来,长贵的眼睛像钩子似的盯着他,生气地说:“(俄语)谢尔盖先生,你知道,我们收大豆全使现钱,差一分钱人家都不干,你说你没有现金,那我们上哪疙儿淘登那么大一笔钱替你垫付呢?你不明摆着拿我们不识数吗?哪有这么办事儿的!”

索妮娅把长贵的话翻译给谢尔盖,谢尔盖没有生气,却微笑着给张富和长贵各敬了一根烟。

坐下后,谢尔盖缓缓地说道:“(俄语)我知道,你们东兴贸的生意一直做得不错,有固定的客户,有十分成熟的经营项目。之前我看过一些关于中国粮食加工的资料,尤其是我妻子索妮娅曾经全面地研究了满洲四省的经济概况,我们认为,目前最有发展前景的是先进的粮食加工。你们东兴贸一年辛辛苦苦地交易了大量的玉米黄豆,可利润却是十分的微薄,如果你们投资加工业,利润则是现在的几倍、几十倍。我和妻子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意上的变故,资金被陷进去了,所以我们目前拿不出钱来付这六十车皮黄豆款。我向你们保证,如果你们愿意替我们交付这批数目巨大的款项,我可以用这六十节火车黄豆到德国给你们换回一座加工小麦和其他谷物的工厂,中国人叫它火磨。当然,这么做我也有利可图,很可能我会得到一定数量的德国相机,现今的苏联有这个市场。”

长贵的情绪很激动:“谢尔盖先生,不知道我是否听懂了你的意思,你是说,要用一台机器,就是一座加工厂,什么火磨,来换这些大豆?”

谢尔盖伊诺维奇十分平静地回答道:“是这样,请你把我刚刚说过的话,尽可能准确地告诉我的朋友张富,我发誓,这座加工厂一两年内就会让你们发大财!”

始终未说话的索妮娅,笑吟吟地用带着洋味的、文绉绉的汉语开口说道:“我丈夫曾经给我讲了一些关于张富以及东兴贸的故事,他喜欢你们,是真正地喜欢你们。我听说过,中国人不轻易相信别人,可我认为,信任和信誉是个好东西,它可以提供机遇,可以创造财富。玛丽亚小姐担心结果,我只能说这确实是一个互利的、完美的计划。当然,我还要说,我丈夫是个诚实的人,一个有头脑的人,我为他骄傲!”

宣家馆子雅间内,张富和谢尔盖伊诺维奇并排坐在上首,玛丽亚、索妮娅坐在对席,长贵、郑家厚靠墙坐在右手,临门处的桌子空着,那是一枝花上菜的地方。

张富端起酒杯:“我请索妮娅小姐喝一杯,玛丽亚,麻烦你给她斟上红酒。你中国话说得那么好,想必中国人的事儿也一定知道不少,谢尔盖是我的好朋友,我知道他绝不会坑我,告诉他,给我一点儿时间,让我们哥几个商量商量。”

索妮娅说:“我丈夫说你与众不同,我相信你会好好把握这件事的,据我所知,这种机器加工出来的小麦粉要比你们货栈里的那批洋白面精细得多,小麦多少钱一斤,精粉多少钱一斤,这个差价不用我细说你们也计算得出来,而且这种机器的加工能力是很惊人的,如果把一天二十四小时分成三个班作业的话,一个小班的加工量大概是三万六千华斤,三个小班总计可加工十万华斤的小麦,它的出粉率在百分之八十以上。那位长贵先生很精于盘算,所以我丈夫主张你们搞加工业。”

张富听得明明白白,他端起满满一盅酒,痛快地干了。

一辆俄罗斯式四轮马拉轿车停在了宣家馆子门前,一个中年马车夫恭敬地拉开了车门,谢尔盖伊诺维奇先把妻子索妮娅扶上了车,回过头来和张富说:“我住在盐埠火车站铁路招待所,我还能停留三天至五天,我在那里要办一些事情,希望很快就能见到你们。”

傍晚,张家新居里,秀芹把一小盆土豆汤端到了东屋炕桌上,看见土豆汤,玛丽亚欢呼起来:“苏布,大嫂的苏布!”

三个人坐在炕上,秀芹把腿盘得熨熨帖帖的,费琳娜和玛丽亚则把长腿伸到了桌子底下。

费琳娜指了指笸箩里的大饼子说:“中国列巴,好吃。”

张富从西屋走了出来,看上去还没有醒酒,他盛了一碗汤,拿过一个大饼子,走到外屋,蹲在锅台边狼吞虎咽地吃着。秀芹扯着脖子喊:“你不上屋来吃,咋蹲在外屋地了?就像谁给你受气似的!”就听张富闷声闷气地说:“大嫂,一会儿吃完饭了你过来一下,有话跟你说。”

秀芹胡乱应了一句:“消停地吃饭,有啥说的!”

张富吃完饭就回西屋了,坐到炕头上,后背靠着墙,把小烟袋含在嘴里,闷声吧嗒着。大嫂秀芹拉开门,看见张富心事重重的样子,不是好声地问:“瞅你那蔫巴样儿,又摊啥事儿了?”

张富低头抽烟:“谢尔盖让我给他一百八十万斤 黄豆,可他一分钱不给,说是没钱,他说他要用这些黄豆给我换回一座加工厂,是专门磨小麦的。”

秀芹转不过弯来:“你动心了,是不是搁那儿犯寻思哪。骂人讲话了,空手套白狼那话都是说谁呢?再说了,他不掏钱儿你搁啥给他买黄豆?你当是这三府十八县的庄稼腿子跟你一样好糊弄呢?人家可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张富叹了一口气:“大嫂说的也是,哪有买东西不给钱的,可是,我看谢尔盖不像是坑我们的那种人,我寻思老毛子里头也有好人。人家讲话了,这是一次发财的机会,要是抓不住,就怨咱们疑心太重了。”

秀芹摇了摇头:“我一个老娘们儿家家的,头发长见识短,可我给你撂几句话:财不离家,钱不离手,看货使钱,别信朋友。也有这么说的,舍不得下蛋鸡套不住黄皮子。还有,人靠人成全,地靠天成全!哎呀,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你自己个儿照量办吧!”

张富眼睛一亮:“大嫂,我就要你这后两句话!”

晚上,在东兴贸货栈的小灶,郑家厚擀了两碗面条,和长贵两个人吃得热乎乎的。郑家厚问长贵:“长掌柜的,这两天遇见了这么大的事儿,我小子都蒙了,你说那个事儿真的四脚落地儿吗?你不觉得有点儿玄的愣的?”

长贵一声不吱,回到桌子前边坐下来,把那张算过好多遍的草纸拿了过来,又投入地拨开了算盘子,不经意间一抬头,看见张富一声不响地坐在他面前:“三哥你啥时候进来的?三哥,你看这个账,一天能出面粉两万多斤!咱们就是正常挣这个差价,你猜怎么着?这个一天就赶上咱们做半年买卖的啦!三哥,你说我怎么越算越信不实呢?”

张富沉默了好长时间才说话:“长贵,你算那个账不带错的,看起来呀,这台机器要是弄回来咱哥儿几个可就发大财了。我总觉得谢尔盖是个好人,可是咱们要是替他交这份黄豆钱,我卖房子卖地不说,咱这个东兴贸也得卖出去……我粗略地算了一下,这还不够,还得拉一身饥荒……”

长贵的脸色暗了下来:“三哥,这越是好事也就越不可信,不行的话咱哥俩还是小打小闹混个生活吧!”

张富把烟袋锅使劲往桌子上敲,心烦意乱地说:“哎呀,连中国人都不可信,搁二上遇见了这么个老毛子,就把心掏给人家?真是折磨人哪!长贵,我这心里像是长了草似的,搁家里吧,就想往这儿溜达溜达,可到了这儿呢,又想往家里溜达,烦,烦,我还是回家睡去吧。”

郑家厚给两人出主意:“两位掌柜的,要不你们去听听书,我听说打奉天来了一个说大鼓书的,挺招人听的,你们俩去吧,我在家打更。”

长贵来了兴致:“去!”

张富犹豫了一下:“去就去!”

朝阳透过东兴贸盐埠分号的窗户,照在斜歪在长沙发上的张富身上。张富的身上盖了一件毯子,似睡非睡似醒非醒。

黑老白领着田文阁“啪嗒啪嗒”地进了屋。张富激灵一下坐起来:“是白大把头和田老弟啊,来来,这边坐。白大把头不是说要去我们东兴贸溜达溜达吗?兄弟我还特意给你打了两琉琉棒子好酒,打算请你去尝尝宣家馆子的杀生鱼哪。”

黑老白心不在焉地说:“千万别拿我当个准成人儿,像我这套号儿的,好人也当,坏人也扮,准成事儿我办了成千上万,坑人的事儿我也办了成万上千。”

田文阁附和着说:“那是那是,无毒不丈夫!坑蒙拐骗该干就干,大人物就得有个大气派!”

张富无名火起:“田文阁你咋满嘴胡说,白大把头有口无心,坑了成千上万?!谁不知道我们老白大哥是个讲义气讲信用的大丈夫!”

黑老白嘿嘿了两声:“张富老弟,还是你知道俺黑老白,我这个人是嘴吓人,心暖和人。哎对了,我今儿是找你借俩钱儿,实不相瞒,大柜上的钱前几天刚刚给工人发了工资,这不嘛,伙食上的钱没了,田文阁你别往后捎,你不是伙食头吗,跟张掌柜的报一个数,我知道张富绝不会看咱们的热闹!”

张富笑了:“白大把头也了解我张富,需要多少你说个数,你白大哥的事儿就是我张富的事儿,何况还关乎那么多人吃饭的大事呢,田文阁,你说个数!”

田文阁一脸的谄笑:“嘿嘿,俺们白大把头的哥们儿个个是好样的,张掌柜的,敞亮!那我就说了,今天是初三,本月二十大柜结算,到那时候就有钱了。嗯,还缺十三天的伙食费,一天一人的伙食费是三毛钱,初一、十五还要加两毛钱,总共是一百一十张嘴吃饭,张掌柜的,您就给张罗五百个大洋好了。”

张富看着黑老白,憨声问道:“五百块光洋,够吗?”

黑老白满意地笑了:“你张富到底是张富!我说田伙食头,你痛痛快快地说两声谢谢。过来张老弟,我立马给你写个借条,田文阁,把你那纸和笔都拿出来。张老弟,我落笔了,五百块光洋的借条您收好了。”

张富接过借条,又从田文阁那里要过纸笔,给长贵写了个条子,嘱咐他务必要凑齐这笔钱。他把黑老白写的借条和写给长贵的纸条一并交给了田文阁:“你去皮货口东兴贸找长掌柜的,这事儿就成了。”

田文阁把散开的衣裳扣子系上:“白头领,您搁这儿多唠一会儿,我现在就去。”

张富的心事又浮上来了:“老白大哥,你是闯过大风大浪的人,这几十年经历过不少事儿吧,要说你骗过别人,我不信;我还想问问你,你让别人骗过吗?”

黑老白哈哈大笑:“你小子掏我底儿呀?我告诉你,坑蒙拐骗的事儿我黑老白这辈子不带做的,别人骗没骗过我?我现在不想告诉你,丢人!你小子今儿个怎么啦?怪模怪样的,有心事?”

张富叹了口气:“你猜对了,啥事儿能瞒过你白头领啊!不过呢,你别问我是什么事儿,让我搁肚子里憋两天吧。可我还是想问问你,你相不相信人?跟你打交道的那些老毛子,你相信不相信他们?跟他们做大买卖准成不准成?咳,一句话,你黑老白吃没吃过老毛子的亏?”

黑老白大嘴一撇:“看看,看看,我说你今儿个怪模怪样的,跟我说话还藏一半掖一半!得得 ,我也不掏你底儿了。跟你说吧,老毛子办事比咱们人实在,你要是碰上了大买卖,心里还不托底儿啊,那我告诉你:第一,你要猜摸那个老毛子图意啥。第二,你要看他身份。照我的经验,有身份的老毛子一般都讲信用,二滑屁、酒鬼、投机取巧的人也有,这种人好认,邋里邋遢,大大咧咧,说话没边儿,办事离谱,咱们最好离他们远点儿。”

张富面露难色:“可我就不会看人!这么些年老毛子我也没少经见,别说分出个高低贵贱了,我连他们模样都分不清,就觉着他们长得都一个样儿。”

黑老白皱了皱眉:“咳,慢慢品吧。我说这人哪,一做了买卖就变了。得得 ,我也不钻你那个花花肠子了,你也别搁那块儿伤脑筋了,走走,上我那疙儿去,来的时候几个小兄弟给我弄了只狗,估计现在也烀好了,咱哥俩狗肉蘸咸盐花,痛痛快快地喝上一顿,一醉他妈的 解千愁!”

中午,大嫂秀芹端着一笸箩包米面菜团子来到东兴贸货栈,进了屋就大声招呼着:“张富,长贵,小山东,你们都过来,我给你们蒸了点儿萝卜馅儿菜团子,皮儿薄馅儿大,还搁了不少虾米皮子,这都是张富最爱吃的,哎呀,你都几顿没正经吃饭了,就为了那件破事,人都瘦了一圈儿,你们听着,我把菜团子端到西比利亚饭店去,我还搁宣家馆子给你们叫了几个菜,你们拾掇拾掇就过去吧!”

郑家厚显得很踊跃,他捞过笤帚、撮子笑呵呵地跟长贵和张富说:“你们俩这两天都没正经吃饭,这也不行啊,你们先过去,我扫完地就过去。”

长贵懒洋洋地站了起来,看着张富说:“你先去吧,我吃不进去干的,嘴丫子全烂了,张不开嘴,就想喝碗汤。”

张富脸色灰黄灰黄的,他心疼地看了看长贵,轻声叹口气:“去吧,叫小山东告诉宣家馆子,给你做碗甩袖汤……”

傍晚,玛丽亚来到皮货口东兴贸货栈,她端了一杯牛奶,放到八仙桌上。张富昏昏沉沉地靠在俄式转椅上,头垂到了胸前。听见有动静,张富无精打采地抬起头,气若游丝地问道:“玛丽亚,我还得问你,你觉得谢尔盖伊诺维奇这个人靠得住吗?”

玛丽亚无可奈何地笑了,看着张富,温和地说:“哥你怎么样,喝了这杯奶吧……”

张富眼神迫切地盯着玛丽亚,似乎非要她回答他的问题不可。玛丽亚叹了口气:“哥,谢尔盖是个绅士,不是骗子,你别瞎寻思了,你不信别人,你得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眼睛。”

张富看着玛丽亚,拿起那杯牛奶一口喝干了:“玛丽亚,哥相信你,你的心透亮儿、干净;当然,我还相信我自己!”

玛丽亚忽然忸怩起来,她眼睛看着地,支支吾吾地说:“哥,你……”

张富笑了:“你咋地了,话咋说半截呢?”

玛丽亚的手绞着衣襟:“哥,你……”

张富紧张起来:“玛丽亚,你遇着啥事儿了,快跟哥说,哥能帮你!”

玛丽亚小声嗫嚅着:“我想,我想让你……亲我一下……”说着,手捂着脸跑出了房门。

正在张富愣神的时候,长贵呼哧带喘地走进来:“三哥,玛丽亚刚才咋捂着脸跑出去了,你咋地她了?”

长贵这一问,问红了张富的脸,张富语无伦次地说:“那啥,哎呀,没啥……”

长贵拽起张富就往外走:“今晚说书馆唱东北大鼓,人山人海的,去晚了就没地场了,快走,咱们听个热闹去!”

上午八时多,张富、长贵、玛丽亚三人风尘仆仆地走进金花高丽盐埠火车站招待所谢尔盖夫妇的房间。谢尔盖似乎成竹在胸,没有兴奋得大呼小叫,只是微笑着和张富握了握手:“我的朋友张富,不用猜,你们已经做出了决定,因为你们相信我!”

玛丽亚笑得很迷人:“是的!谢尔盖伊诺维奇先生,但是,您猜错了,他们更多的是相信自己!”

“谢尔盖,我相信你,那六十节车皮的大豆我们哥几个包了,你说什么时候发咱们就什么时候发!哈哈,发家发家 ,稳拿糖瓜!等一会儿长贵还要和你谈几件小事儿……”

谢尔盖把手放在胸前,嘀哩咕噜 地说着什么,身边的索妮娅用中国话说:“谢尔盖在感谢上帝,上帝让他遇到了张富,等一下他会和长贵细谈。谢尔盖说今天我们应该庆贺一下,这几天你们一定都没过好,这里有一个俄罗斯风味小餐厅,他会去安排的,我想,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放松自己,去为我们的友谊痛快地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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