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是短暂得只有一瞬的沉默,却使得两人之间原本平和的气氛一下变得古怪了起来。
为了回避这种尴尬,方瞭先是干咳了两声,差点被还没咽下的玉米粒给噎得两眼翻白,又是咳嗽又是猛捶背好一番折腾后,她讨好地对双目含笑的白空念挤出一个笑,然后便掩饰般地掏出自己的手机翻了起来。
上面显示有好几个未接来电,全都是来自郁殷童的,方瞭这才想起来自己这么晚没回去也没给她说一声,便迅速改变了话题:“对了,我得给阿郁打个电话告诉她我今晚要留宿,不回去了,不然她非担心死不可。”
白空念看着她匆匆背过身去打电话。
又是诓又是说尽好话又是保证明天回家给她买好吃的,郁殷童这才勉强同意了方瞭在外留宿的事。当然,方瞭并没有告诉她自己是住在白空念家里。郁殷童要是知道了这一点,还不一个劲儿揪着她的耳朵痛骂她没出息啊。
好不容易劝得郁殷童乖乖睡下,结束了这通骗人的电话后,方瞭松了口气,转过身却正好与白空念盯着自己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她的嘴角抽了抽,随即傻笑起来:“哈哈哈白老师您还在啊,这么晚了您还不去睡觉吗?”
白空念好笑地挑挑眉,颇有趣味地看着她紧张的样子:“没关系,反正我这几天正好放假。”
方瞭微怔。学校确实是在放寒假没错,但是自从她认识白空念以来,就几乎没听说过医院连续给他放几天假这么大的好事。
她突然想起了前一阵子看到的关于烧伤少女自杀的新闻,难道说,医院真的因为这件事而给了他处分吗?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而白空念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房间里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但是这次,却不再有那种仿佛可以听到对方心跳的紧张感。
方瞭抬起脸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他,突然变得正色起来:“白老师,之前我不是答应过您吗,要把过去的事情都告诉你。我现在想给你讲这个故事了,有讲得不好的地方,您也要耐心听我说完好不好?”
白空念的眼眸动了动,却还是下意识地应道:“好。”
“还记得之前我们在画具店见到的那个女生吗?就是说我是杀人犯的那个人。”
“记得。”白空念想也没想便直接回答,“之后在音乐教室遇到你的那天,她也在。”
方瞭一直不安地扳着自己的手指,低声说道:“她是我的初中同学。十三岁的时候,在我们学校操场上被杀死的那个人,是她当时最好的朋友。”
被母亲杀死的狄寒星,被群起而攻之的严颜,总是站在事件中心却能全身而退的柯矜,以及,当年那个软弱得只能选择逃避的她自己。
直到现在,她依然后悔。
听到她用砖头砸伤狄寒星,之后又在教室里被全班围攻的时候,白空念偏转了目光,低声问道:“你当时害怕吗?”
方瞭笑了笑:“有一点吧。不过怕也不管用,就算不怕,也没有用。”
停了停,她又随意地牵动了一下嘴角:“你知道吗,从那件事之后,无论我听到什么消息,第一反应都再也不是相信,而是怀疑。无论事情好坏与否,我都没办法再轻易去判断对错。用肉眼看到,用耳朵听到的,并不一定就是真相。”
回应着白空念微带关切的眼神,她继续任由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交缠互扭着,好像这样毫无意义的动作就能让她获得短暂的平静。
“其实那个时候我真的非常幼稚,一点也不听话,总是多管闲事,还招惹了杀人的是非在身上,也难怪大家不愿意相信我。我母亲说得对,如果想要别人相信自己,平时就应该做点正事。如果我是旁观者,也许也不会相信那样乱七八糟的一个人吧。”
“我也想过去死。”她说,“事情还没了结的时候其实我还拥有许多勇气,总觉得自己不能在这时输给那些污蔑我的人,而且那时候要是就那么轻易死了,大家一定会认为我是畏罪自杀,于是只好憋着一口气撑了下来。但是一切结束之后,我却一点也不觉得高兴。我从没想到自己做人竟然会那么失败,狄寒星并不是什么善人,但是她一死,所有人都好像忘记了她以前的劣迹似的,我虽然活着,却成了害死他们公主的罪人。为什么没有人相信我呢?我永远也想不通。”
白空念没有说话。
方瞭自嘲地笑笑:“所以在狄寒星母亲被逮捕之后,我就一个人跑到学校的天台上,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就是跳下去死得七零八落,然后让那些人知道,我不是凶手,是他们冤枉了我!我的死,都是他们害的!”
她用力捏紧了双拳,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些愤恨的字句。几年时间过去,这些阴暗的情绪虽然暂时消褪,却仍一直残留在她心底,只等待着能有彻底对外宣泄的一刻。现在尚且如此难以忘怀,足可见得她当年宁愿死也要报复众人的仇恨是多么浓烈。
“不过是七楼的高度,我站在围栏外面,双手紧紧抓着铁条,望着下面很久很久,一遍遍地想着要怎样跳下去,想着柯矜她们看到脚边流着我的血,脸上会出现怎样的表情。”方瞭从鼻子里轻轻嗤了一声,“她大概只会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活该吧。我可以想象得出来。”
白空念的脸色阴了阴。
不过方瞭很快再次笑了起来:“可惜我胆子小得让我自己都想哭。我不敢跳下去。在天台上傻站了很久,直到被风吹感冒了我都没有勇气跳下去,最后只好赶在众人没发现丢尽脸面之前灰溜溜地跑了。”
他想笑,却发现自己笑不出来。
“我当时只是想着,死了就可以结束痛苦,总比那样不甘不愿地赖活着要轻松。”方瞭回忆着少女时期做过的那些蠢事,无奈地摇了摇头,满脸不堪回首般的表情,“现在想想,真是既幼稚又好笑,别人相不相信我有什么重要,我只要知道自己没有错就够了。”
“三年前,综教楼的樱花树下,一个学生跳楼自杀的现场。”白空念目不转睛地盯着方瞭渐渐放大的双瞳,悠悠闲闲地说道,“那个时候你说过,‘只有活着才有可能感觉到开心,世界上还有比能感觉到开心这件事本身,更让人开心的事吗’。既然你自己都明白了这个道理,也勉强能算得上是一种进步吧。”
方瞭怔怔地看着他脸上泛起的笑意,好不容易才恍过神来:“噢,我都忘了,那个时候白老师你也在。”
眼前突然闪过几帧染着血色的画面。有似乎年代久远的模糊片断。也有近在眼前的新鲜感。
樱花树下染血的白裙白鞋。浑身是伤的少女手腕上划烂的刀痕。以及,卧室被打开的门缝后,那张熟悉的美丽的脸。
白空念深呼吸了一口气,感觉胸腔处涌出的强烈情绪逐渐平静下来,又回到了该去的位置上。
他半阖着眼,唇角微抿,仿佛在劝服自己一般说道:“人生中并不全是痛苦之事。”
方瞭虽然点着头,却还是接着他的话反驳道:“这世上有很多美好的事,总能让你会心一笑。可是只要有一件痛苦的事情发生,你整个人生都会被击得粉碎。”
“世事不可能尽如人意,或者可以说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但是,不活到最后一秒的话就不能确定是否会有好事发生,中途就放弃的话太可惜了。”白空念却并不恼,反而继续微笑看着她,一副极度容忍的样子。
“那要是活到了尽头却发现根本没有好事发生呢?等待了那么久却始终没能如愿,普通人一定会受到很大打击吧?”方瞭不依不饶地道。
白空念戏谑地一笑:“那也没办法,只能带着这样的遗憾去世了。”
“喂!你这什么不负责任的答案啊?根本就没有安慰人的效果嘛!”方瞭感觉自己头上的青筋又跳了三跳。
“并不是安慰。我只是真的这么想。”白空念再次对她温柔地微笑起来。
用什么样的比喻才能形容出他这个微笑一分一毫的美好呢?一向词汇量匮乏的方瞭竟然怎样都想不出,只得呆呆地看着他的脸出神。
“时间不早了。”白空念最后只用这一句话就结束了两人刚才谈的那个话题,又接着絮叨道,“家里只有一间卧室,我已经换了新的床单、枕套和被子,你该去睡觉了。”
方瞭忙从沙发上跳起来,不好意思地看着他:“我睡床,那白老师你睡哪儿啊?”
白空念无所谓地指了指沙发:“我随便在这里将就一晚就行了。”
“那怎么好意思呢,是我自己非要来打扰您的,要是还害得您在这么冷的天气挤沙发,我肯定一晚上都睡不着,这不就是那什么,雀占鸠巢嘛。”方瞭突然变得礼貌且懂事起来,忙不迭地推辞着,“还是我睡沙发您睡床吧,这沙发这么小,我一个女的还能挤得下,您个子这么高肯定睡得不舒服。”
“不行。你在水里泡了那么久,睡外面肯定会感冒。”白空念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你别闹了,快进屋睡吧。”
“您晚上也下水了啊。”方瞭也急了,哪还记得什么师生间的礼数,猛地就用双手将他朝卧室方向推去,“就这么定了,您睡卧室,我睡沙发,大家都睡得香喷喷,谁也不会感冒。”
白空念被她说得忍不住笑出了声,方瞭停下手上的动作,疑惑地看着他笑意盈盈的脸。
“书房里有张气垫床,虽然很久没用了,不过还是可以将就一下。”他无奈地解释道。
方瞭两眼一翻,差点晕过去:既然有第二张床,那您干嘛不早说啊?
她看了看客厅里那一整面墙的书架,心想白老师的书已经多到一整间书房都放不下的地步了。
待白空念取出钥匙打开书房的大门,他们走进去,拧开门口的灯,方瞭才看清这间所谓的“书房”里完全就是空空荡荡一片,除了左边整齐地堆放着几个大箱子,右侧放着一架黑色的立式钢琴外,别说书了,就连一张纸的踪影都不见。
看到熟悉的乐器,方瞭一时有些惊讶:“白老师,原来你会弹琴啊?”
白空念摇摇头:“我不会。这是我母亲的琴。她去世之后这架琴一直放在白家的杂物间里,回国之后,我就把它带到了我这里。”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沉默了一会儿,方瞭像是终于战胜了自己心中的犹豫一般,鼓起勇气道:“白老师,我能用一下这架琴吗?”
白空念没有想到她会提出这个要求,然而还是点了头。
方瞭对他说了声谢谢后便走了过去,在琴前坐下,小心地打开琴盖,手指轻轻敲落几个音符试着音准。
过了一会儿,她转过头向着已经站到自己身侧的白空念嫣然一笑:“白老师的琴保养得不错,琴身没有落灰,琴键也没有受潮,虽然声音有点沉,但是好在音准没有受到影响。”
“将琴带回来之前,我找朋友了解了一下钢琴保养的常识。之后每隔半年会请人来调一次音。”白空念低下头,目光深深地看着她的动作。
“其实,从两年前重新练习三重奏开始,我就一直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给你弹一首曲子。”方瞭随意地弹着一段简单的练习曲,轻松活动着自己的手指,唇边渐渐浮起微薄的笑意。
“但是后来一直没什么机会,我也没办法总是去学校音乐室蹭琴练习,时间一长,我都差不多快放弃这个念头了。没想到今天,居然能够实现这个愿望。”
在终于轻柔响起的音符中,白空念安静地凝视着她弹琴的模样。
他没有告诉过她,自己很喜欢她弹琴的样子。因为只有在这时候,她才会恢复那种几乎不展露于人前的认真。
温柔的琴声随着她的手指缓缓淌出,逐渐变得欢跃起来,像是白色圆润的鹅卵石坠入淙淙流水间,投下一声声灵动的回音。
“莫扎特F大调第12号钢琴奏鸣曲K.332第一乐章。”她的唇边噙着浅浅的笑意,“因为母亲喜欢莫扎特,所以我总是被要求练习他的作品。以前虽然常弹这首曲子,但是当时一点也不觉得是享受,更不可能感觉快乐。不过现在,感受却完全不一样了。或许,我根本不是真的讨厌莫扎特,我讨厌的,只是被母亲所选择的莫扎特而已。”
“现在,我终于可以说,这是我喜欢的曲子,我想把它送给你。”合着粉色的乐声,她双眸晶亮地望着他,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