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方瞭坐在派出所里接受询问的时候，她有种自己正在做梦的错觉。
对面的警察小哥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手里的笔，偶尔抬起眼问一两个问题，态度并不怎么热络。她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想在地上挖个洞然后把丢人的自己深深埋进去，最好一辈子别出来。
另一张桌前，之前与方瞭大打出手的那个妇人还在继续絮絮叨叨地控诉着她的各项罪名，包括“不懂得尊重老人”、“无理取闹”、“出手打人”、“铁石心肠”、“毫无同情心”等等令人啼笑皆非的理由。
负责她的那位年轻警察紧皱着眉，最后居然没能控制得住自己，嘴里轻轻地啧了一声。这一声啧里的嘲讽和不耐已然相当明显，但对方此时正沉浸在对方瞭无耻行径的控诉中，显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方瞭默默收回自己的视线，再次陷入了沉默。
半个小时前在超市发生的一切，现在回想起来简直就是次不成体统的喜剧。方瞭紧紧揪着放在膝盖上僵硬成一团的手指，甚至开始思考自己当时是不是疯了。
因为一次小小的插队，她居然在公共场合当着所有人的面跟一个没有礼貌的妇女吵了起来，接着甚至还发展成了肢体冲突。因为对方实在过分不依不饶，为了解决争端，超市负责人最后选择了报警。
当事者两人都被带回了同一条街上的派出所。
方瞭现在完全无法理解她当时为什么会那么做。她好像任由自己被那种消沉的情绪拖着往低处走，把所有该考虑的东西都忘光了。
“我们需要你提供家人或朋友的联系方式。待会儿会通知他们来所里接你。”警察小哥终于停止了转笔，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说道。
“我只有一个家人，她现在病重正在住院。”方瞭说道。
“那朋友呢？”警察小哥很忍耐地问。
“他们不是在上课就是在上班，没有空。”方瞭垂下眼，毫不配合。
警察小哥终于忍不住将笔重重往桌上一放：“你总能找到个愿意把你领走的人吧！”他哗哗地翻了翻自己刚填好的资料，又嚷了起来，“二十一岁，不是还在念书嘛，不然就叫你的老师来啊。”
他很满意地看见对面方瞭的表情终于有了些变化。
白空念赶到派出所的时候，已经过了吃晚餐的时间。他这天正好没有夜班，在医院陪姑婆吃过晚饭，却一直没有等到方瞭回来，他担心她出了什么事，便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
之前的通话一直显示无人接听，过了很久之后他才得到了回复。
听到方瞭在电话里说出派出所三个字后，白空念先冷静地应了她一声，然后回病房若无其事地与姑婆和护工道别。
白空念走进房间时，方瞭正傻坐在长椅上目光呆滞地盯着脚下的地面看。他的身影从窗户外一闪而过，她敏锐地捕捉到那一瞬间的画面，抬起眼，与紧接着快步走进房里的他对视着。
他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点了一下头。
她突然觉得心没有那么慌张了。
简单地听过事件的整个过程后，白空念跟着所里的警官去办理手续。
那位妇女一直要求方瞭对她进行经济赔偿，方瞭一口就拒绝了她。她不依不饶地提出要做验伤，直到方瞭建议查看监控确定是谁先动手的，她才吃瘪，忍气吞声地以一句“算了算了”结束了这场闹剧。
当一切都处理完毕，被白空念带着向负责的警官道谢之后，方瞭和他一起走出了派出所的大门。走下门前台阶的时候，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间勾起了某些不愉快回忆的建筑，然后默不作声地加快了步子，似乎是想要赶快逃离这儿。
她突然加快脚程，眼看着就要超过身边的白空念，却冷不防突然被他一下拉住了手。她有些疑惑地转过头看向他，发现他正认真地盯着自己看，眼神沉得像是一口水光晃晃荡荡的井。
他本是握住了她的手腕，接着又不自然地向上滑动了一些，覆上她胳膊处的皮肤，轻轻地来回按压了几下。
沉默了一会儿，他才问：“你没有伤到哪里吧？”
方瞭先是摇摇头，然后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的胳膊，才发现小臂外侧多了一块硬币大小的淤青，被他这么一触，才终于有了些微痛感。
她勉强地笑了笑：“可能是刚才不小心撞到购物车了吧。你看我这么人高马大的，我相信那人一定比我伤得严重。”
白空念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面上的阴云却一点也没有好转的迹象。正好两人走到了他停车的地方，方瞭赶紧拉开车门跳上副驾驶座，想要避开这一瞬间难捱的沉默。
白空念也跟在她后面默默地坐上了车。
方瞭极力寻找着话题：“姑婆应该已经吃过饭了吧，我也没想到会耽搁这么久。”
白空念点点头：“我刚从医院过来。李阿姨做事很勤快，你可以放心。”
“嗯，我晓得的。”
这一段对话结束后，他们似乎又找不到新的话题，一时间车厢里充满了尴尬的气氛。
“放首歌来听好不好？”方瞭偷偷地扫了正在专心开车的白空念一眼，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赶紧伸手拧开了音乐播放键。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车上听音乐，本以为他应该会喜欢听后摇或者蓝调之类的曲子，没想到放出来的竟然是一段钢琴曲。
只听了几个音，方瞭便识出了这首曲子。
“这是……拉赫玛尼诺夫的，G大调浪漫曲？”她惊讶地挑了挑眉，不由得主动看向身旁的白空念，而对方那张稳如磐石的脸上此刻终于出现了一丝松动的痕迹，他点点头，故意扭过脸不看她，并且十分不自然地目视着前方，那样子看起来真像个僵硬的木偶。
或许……他是在不好意思？
原本心情阴郁的方瞭此时突然有点想笑。
接下来她听到他轻咳了一声，用一种沉稳的语调解释道：“之前，你不是说，要跟我一起弹这首曲子吗，我不会弹钢琴，所以想着先把它听得熟一点……”
在看到方瞭憋笑的表情后，他相当不自在地住了声，没有继续说下去。
“白老师，你真可爱。”她盯着他的侧脸，尤其是那初见时就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漂亮的下颌，声音渐渐放得柔软起来。
白空念不甚同意地看了她一眼，却意外地没有出声反驳。
方瞭有些轻松地笑了起来：“不过我想在教会你四手联弹之前，必须得先给你上一堂乐理课。”
随后，她得意地看到他的脸颊上泛起了一丝微红。她也没敢再继续逗弄他，唯恐大魔王一生气，以后会想着法子来捉弄自己，便只是转过头，带着愉悦的表情看着窗外飞逝而过的景色。不过很快她就发现了不对劲。
“诶？白老师我们这是要去哪儿？这好像不是去医院的路吧？”方瞭看了看窗外，再次确定了自己的发现。
白空念眼珠子都没转一下，便淡淡回答：“你应该很累了，今天就别去医院守夜了。你明天休息，今晚就住在我家睡个好觉吧。”
“噢。”方瞭愣了一下，点头应承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这不是又钻进了他设的套吗？
喂喂喂，白老师这报复人的速度也未免太快了一点吧？距她捉弄他有过去五分钟吗？他要不要这么反应迅速啊？
她不由得在心里对这位睚眦必报的大魔王先生做了个鬼脸。当然，她并不敢让他知道。
回了白空念的公寓后，方瞭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吹完头发后她裹着睡衣回到客厅，看见白空念也换了身家居服正抱着台笔记本坐在沙发里上网。
见她出来，他看了她的脑袋一眼，神情突然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然后他随手扶了扶滑下鼻梁的金属框眼镜，语带嫌弃地对她说道：“怎么把头发吹得这么乱？你刚被龙卷风刮走了？”
什么龙卷风！她这吹的可是今年最、流、行的大卷发好吗？！
好吧，她承认自己师从郁殷童那家伙的手艺确实不咋地，吹出来的卷发实在跟美容节目上那些达人们的示范有些差距，但是也不至于有他说得这么不堪吧？
方瞭气歪了嘴，不情不愿地又开始整理起自己花了半小时折腾的发型。白空念看见她气呼呼梳理头发的样子也不禁挑起了嘴角，并伸过手去按着她的脑袋，像是搓面一样地将她的头发揉了个痛痛快快。
“喂喂你干什么？快住手！别乱碰！”方瞭在他的魔爪下连连尖叫，一边往沙发角落里逃窜，一边竭力躲开他的袭击。可惜大魔王并没有因此而放过她。
等到他终于松手放开她的脑袋，却又忍不住看着她现在的样子发出一声轻笑。
方瞭警觉地拿起手机照了照，发现自己此刻已是满头乱发，根根竖起，堪比电影中在丛林中住了十年的野人造型，或许，用母狮子来形容会更贴切一些？
看着映在屏幕上那个怒发冲冠的自己，她恼羞成怒地冲白空念发着脾气：“你你你你你太过分了！”
“是，我就是很过分。”白空念笑了笑，又将自己坐的位置朝她身边挪近了几分。两个人现在正亲密地肩靠肩地坐在沙发上，几乎到了一转过头就会触到对方脸颊的距离。
“你这人太坏了，太混账了。”方瞭还在絮絮叨叨着，并同时抬起脸怒瞪向他。
“嗯，我太混账了。”他用满含笑意的声音回应着她，下一秒，她就被他搂入了怀中。
他的手轻轻托着她的后脑勺，小心翼翼地护着她。她被搂得很紧，脸靠在他肩下距离心脏很紧的位置，一下子几乎说不出任何话来。
感受到他的温柔，沉默了一阵子后，她的手也抚上去，轻柔地搂着他的后颈。她仰起头，凑上去贴着他的耳畔低声地呢喃着：“对不起，白老师，这么晚了还要你去那种地方接我。我好像总是给你添麻烦。”
“这些都不重要。”他摸了摸她刚沐浴完后还带着热气的脸颊，语气轻缓地道。
没有责怪，也没有训斥，甚至没有询问，他只是安静地陪伴着她，引领着她。这令她感到心安，却又止不住的心酸。
枕在他怀里，她不安分地挪了挪身子。他太瘦了，靠上去几乎就是睡在一把骨头上，硌得她有些不舒服。她却莫名来了兴致，用手轻轻来回摸着他的锁骨，像是在抚弄可爱的玩具一样兴高采烈。
“你最近好像瘦了不少。”她抚摸着那截凛冽的锁骨形状，有些爱怜地说道。
“最近胃口不太好。”白空念任由她不老实地动着，轻描淡写地解释道。
方瞭心里却生出一丝愧疚。
自从姑婆出事之后，她对白老师的事就一直很疏忽。原本每天一有空就会到他家待一阵子，照着食谱给他做这做那补充营养，现在也都暂停了。而且因为姑婆住在锦医，白空念也经常为她的事跑上跑下地周旋，欠了院里同事不少人情。
而且，之前还是她自己信誓旦旦地保证说要给他这个胃病患者调整营养，但是至今为止，她也没给他做过几次好菜。
方瞭突然觉得自己这个女朋友当得很不称职，便再次紧紧地拥抱了他。
“明天我去买点菜给你做好吃的好不好？而且老让姑婆吃外卖也不太健康，我觉得以后还是尽量自己做饭送过去比较好。”她趴在他胸前，顶着一个乱糟糟的头毛，可怜兮兮又满脸殷切地望着他。
除了“好”以外，他还能对这样的她说些什么呢。
白空念忍不住笑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