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三重奏的练习已经持续了将近半个多月。仿佛奇迹一般,方瞭竟然坚持了下来,不仅没有任性翘班,甚至还很认真地练琴,与成员之间的配合较之以前也默契了不少。
练习时的流畅就连高砂这种音痴也觉察到了。他像个小粉丝一样乖乖坐在排练室角落里,一边随着曲子摇头晃脑一边傻笑嘀咕:“听起来好像真的有点不一样……”
但具体指哪一方面,或是为什么会如此,他也说不上来。
三人练习开始了一会儿,秦词才姗姗来迟,一看便是急匆匆从学生会那边赶过来的样子。气还没喘平,他看了看独自一人坐在旁边的高砂,问道:“郁部长今天也不来吗?”
这次的表演会,郁殷童身兼数职,不仅要监督这边的排练,还要负责表演系本家的节目,学生会那边的琐事也够她忙得团团转,所以最近这几天里,她除了有空的时候会来排练室转一圈以外,其余时间基本都见不到她的人影。方瞭也只能在每晚回家后与一样很疲惫的她聊两句。
“我们秦部长这么关心郁部长的事情,看来还真是有戏啊,要不要我来帮你们俩牵牵线?”也不知道任橘隔了老远是怎么听清他们的对话的,她唰一下站起来,故作傲慢地盯着秦词,眼眸深处的一丝紧张却暴露了她此时在乎的情绪。
秦词并不理会她的挑衅,只是翻开了那本从不离手的笔记,面无表情地说道:“最近三天里你们练习的错误率平均升高了6%,比第一天还高出3.5%,以这种水平登台演出,你们恐怕会因为引起骚乱而被写入锦大校史中。”
“音乐又不是做数学题,也用不着逻辑性思考,怎么可以靠计算和概率来评价它的好坏?”任橘的态度依然咄咄逼人。
“我知道秦部长你是医学院的高材生,还是去年我们锦里的理科状元,不过,把你学习的那一套用在音乐上是绝对行不通的。”她刻意强调着这一点。
“又来了……”高砂无力地扶了扶额,“每天大吵五次小吵十次,他们还真是玩不腻啊。”
“音乐和逻辑是相通的,它本身就是一种拥有极强规律的产物。况且你们所犯的错误仅仅还停留在技术性层面,光靠耳朵听就足够清楚,根本用不上思考。”秦词的反应也如常般冷淡。
“用不上思考?那你就是说我没脑子咯?明明是学音乐专业的却还不如你这个业余的人?”任橘咬了咬牙。
“我没有这么说过。”
“你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吧?看你这张扑克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了!”
自从那天秦词当众要求她退出之后,任橘的态度就变得比以前更加蛮横了。
秦词又正好是个宁折不弯脾气耿直的人,对于练习中的任何小瑕疵都十分挑剔,而且无论对方是谁他都会直言不讳。
方瞭和井锦还算好,可一旦撞上有理没理都不饶人的任橘,两人常常会为了一点点小事就争执半天。
任橘冷嘲热讽,秦词淡定而准确地回击,你来我往对峙激烈,双方都毫无退让的意思。
一开始为了不耽误练习,井锦还会上前去各劝几句,但她的话对那两人都不起作用。久而久之,众人也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
到现在,只要任橘和秦词一开始争吵,她和方瞭便都不会上去多管闲事,只是退到一边自己记谱或是默默练习,直到两人吵得累了自动停战,或是其中一人败下阵来乖乖闭嘴。
正激烈地与秦词争执的任橘,她脸上浮现的神情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满含私心的嗔怪。
少女的那点小心思并不难猜,而她又是个喜怒皆形于色的人,基本上已将心中所想写在了脸上。他们也不会因她这样耽搁了练习而不满,甚至还时不时地故意替她制造机会。
高砂垂下眼,了然于心般地笑了笑。他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那两瓶饮料,犹豫了片刻后便起身朝对面走去。
走到井锦的身边,他有些紧张地对她说出那句在心里练习了无数次的开场白:“学姐,喝……喝点水吧。”
井锦正低着头在乐谱上做标记,一头光滑的黑发如丝绸般倾泻而下,从脖颈缓缓流淌至腰间。她闻言抬起头迎向他目光的那一瞬,高砂整个人都呆了。
“谢谢。”井锦礼貌地向他回应道,接过他手里的那瓶果汁,用左手拧了拧瓶盖,却没能打开。
“我来帮你吧。”高砂僵硬地咽了咽唾沫,又从她手里取回了饮料瓶,轻轻一扭便打开了盖子。
他重新将果汁递还给她,握着瓶身的手有一点微弱的颤抖。
“谢谢。多少钱,我马上付给你……”井锦立刻转过身去翻自己的包,下一秒,她的动作却因高砂按在包包上的那只手而停了下来。
有一瞬间,她几乎被他脸上一闪即逝的严肃表情吓了一跳。
“不用了学姐。这次我请客,下次换你请回来就好了。”他缓缓地松开了手,朝她露出一个璨然的笑容,一如他之前开朗又爽快的个性一般。
之前露出那种神情的他……一定是她眼花看错了吧。
怎么可能会觉得寂寥呢?
虽然不过是在练习时见过几次,也没说过什么话,但井锦可以感觉得到,这个叫做高砂的少年,是个很快乐的人。
他跟寂寥这个词,似乎是完全相反的。
方瞭的双手虽然仍放在钢琴上没停下,眼睛却一直偷偷地朝他俩的方向乱瞅,再看看另一头针锋相对的秦词与任橘两人,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存在好像有点多余。
“这些家伙,到底是来练习还是来相亲的?一个一个成双成对比翼双飞,是故意虐我这个放单的吧?”方瞭郁闷地腹诽道。
不过,接下来的日子里,一定多得是好戏可以看了。无心参与其中的她,就乖乖在旁边当观众吧。
“学姐,来,你的矿泉水。我这里还有巧克力和饼干你要吗?”井锦抬起头就看见面前放大的高砂的笑脸。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高砂每天都会提早出现在排练室里,而且并不是每次都和方瞭一起。
而在休息的中途,他都会像变魔术一样捧出一大堆饮料水果零食当作慰问品分发给大家。当然,最重要的还是送给井锦,并趁机和她搭上几句话。
井锦正要说些什么,却被身旁的任橘心直口快地抢了先,她眨着两只漂亮的大眼睛毫不客气地嘲笑他道:“咦,怎么只有学姐有这么好的待遇?高砂,你又不是我们练习的成员,怎么每天都跑到这里来赖着不走啊?”
“大小姐,那一整袋零食就放在您左手边的椅子上,劳烦您移驾自己去拿行吗?”高砂鄙视地冲她道,接着又迅速替井锦拧开了矿泉水瓶盖,殷勤地送到她手边。
看到他那一副狗腿的样子,任橘嗤之以鼻:“见色忘义的家伙!”
而后,她也不禁又开始用目光追随着面前秦词的身影。
正忙着指导戏剧社练习的少年挺直的脊背像是一株乔木,带着与生俱有的骄傲与固执。
她也只会在他的身后露出稍微温柔一些的神情。
坐在钢琴旁无人搭理的方瞭无奈地道:“见色忘义,这应该是我的台词才对吧。我都快渴死了也没人把水送到我手边啊。”
说完,她偷偷地朝那边的四人做了个丑陋的鬼脸。
食指拉着下眼皮轻轻一扯,努力地向上翻着白眼,一边龇牙咧嘴一边将舌头吐得老长。方瞭对自己做鬼脸的技术还是很有自信的。
白空念推开门走进来的那瞬间,正好与方瞭那张夸张的鬼脸撞个正着。
她被吓得一愣,表情蓦地凝固了,本就扭曲的五官皱成一团,整张脸看起来就像颗被砸歪了的纸核桃。
白空念淡极的目光轻松掠过她的脸,只停留了片刻就移开,看向了旁边的人。
“白老师好。”众人一看见他,就好像老鼠见了猫,立刻夹紧了尾巴,装出一副低头敛眉的乖学生模样。
脸疼!方瞭用力揉了揉两边僵硬的脸颊,好不容易才让自己的表情恢复了原状。
“我刚下课,就过来看一看。你们继续练习吧。”白空念微微一笑,说完就抱起手臂默默地站到了一边。
经过最近频繁的练习,方瞭好不容易才有了点进步,任橘对她发飙的次数较之以前也少了很多,秦词的记录数据中也很难再发现她的技术错误,井锦看她的眼神也不再像老师对待不靠谱的学生一样充满叹息。
但现在,在白空念那样严厉的注视下,方瞭只觉得自己的动作越来越僵硬,对手指的控制也无法像之前那样随心所欲了。一不留神,她就又弹错了一个音。
“方瞭!你给我认真一点啊!”不出其然,她又听到了任橘恨铁不成钢的咆哮声。
呜呜。方瞭欲哭无泪地继续弹奏下去,那个人的注视却令她更加慌乱了。被他的目光所覆盖的后背就像是火在灼烧一样,温度升高,又热又麻。
她弄不明白到底为什么会这样。难道真的是大魔王的气场太强,吓得她连动都不敢随便动了?方瞭胡思乱想着,一晃神,手下便又弹错了一个音。
任橘的怒吼和秦词冷淡的记录声同时响了起来。
看着这令人发笑的一幕,白空念站在原地,无声地勾起了嘴角。
第二天在庄正的专业课上,方瞭本以为这两节课自己能稍微放松一点,不用再像上大魔王的课那样全程草木皆兵。
可惜她的如意算盘又打错了。
看着她睡眠不足的虚弱模样,庄正反倒像打了鸡血一般激动无比,还直接点了她的名字:“方瞭,这节素描课的模特由你来当,嗯……就摆这个姿势好了。”
他摊开手里的画册,兴奋地向她展示那一页的作品:“就摆这个米隆的掷铁饼者怎么样?”
正在喝水的高砂噗地对着方瞭的脸笑喷了出来。
方瞭用手擦了擦一脸的水,瞪着笑容灿烂的严正,咬牙切齿地道:“庄老师,你跟我有仇是吗?”
“你不喜欢这个啊,那我再找找。”庄正不觉有异,继续热烈地翻着画册,又指着一张新的雕塑画对她建议道,“那这个怎么样,波厄多斯的抱鹅少年?”
高砂小心翼翼地探出一个头,好奇地问道:“庄老师,就只是摆相同的姿势吗?那造型呢?这个什么鹅少年可是全裸的诶!”
还没说完他的小腿就遭了方瞭的一记狠踹,疼得他惨叫连连。
“你要是再胡说八道下次我可就往上踢了!”
她又对满脸期待的庄正说道:“庄老师你快醒醒,别做梦了。模特的姿势我自己选。”
然后她就选了个最轻松的坐在椅子上发呆睡觉的姿势。
一个小时后。课上了一半,方瞭得以暂时起身休息。她便在画室里四处溜达,活动活动筋骨。
在看到同学以她为模特画的素描成品后,方瞭的怒气彻底爆发出来,画室的天花板也不禁为之一震:“庄老师!!!”
正在指导学生改画的庄正猛地感觉后背一凉。
“不过只是画个人物头像而已,你刚才干嘛要我摆什么掷铁饼者?”方瞭怒道,“根本就用不着画身体啊!”
庄正嘿嘿地傻笑了两声,不好意思地说道:“之前听白老师说,他在上课的时候稍微提点了你两句,结果你就把整本艺用解剖的专业书都背下来了。我这不是在跟白老师学习正确的教育方法嘛,这次好好指导你一下,也许你从此以后就突飞猛进了呢。”
又是白空念!
方瞭已经快被他气笑了:“庄老师,您确定这真的是在指导,而不是故意整我吗?”
“当然!”庄正恋恋不舍地看着手里“掷铁饼者”和“抱鹅少年”的画册,遗憾地说道,“这才是真正的艺术之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