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在白空念的引诱下跳进火坑,懒惰综合症晚期患者方瞭的一天通常就是这样度过的。
大清早的公共思修课上,来得太晚没抢到最后一排座位的方瞭只好跟高砂一起坐到了第一排的正中间。伴随着老教授慷慨激昂的讲课声,她的身体虽然坐得笔直,意识却早已进入了梦乡。
过了一会儿,她的头就朝右边高砂的方向倒去。
讲台上的教授一记责怪的眼刀甩过来,感受到威胁的高砂忙将她的身体扶正。但还没隔一分钟,她的头就又直直地倒向前方的课桌。
“阿瞭!”高砂哭笑不得地再次扶住她陷入沉睡的身体。
中午在走向食堂的路上。方瞭拖着两个乌黑的眼圈如行尸走肉般地自动前进着,虽然四肢都在僵硬地运动着,但睡眠严重不足的她此刻几乎已是浑浑噩噩的状态。
“阿瞭!你找死啊!”
眼看就要与迎面而来的行人撞个正着,高砂忙一把扯着她的衣领把她从路中间拖了回来。
中午的练习时间。
吃了足足两盘成人套餐饱得直打嗝,恢复了力气的方瞭此刻两眼放光,如同狼扑向羊群一般冲到钢琴前,激烈地弹奏了起来。
她整个人就像是被强力胶粘在了钢琴前一般,练习的一个半小时里连半步都没挪开过。双手上下翻飞,动作越来越急速,弹奏的曲子像是飞溅的雨点,铺天盖地迅猛袭来,又像是被紧紧扼住了咽喉,氧气一丝丝地从身体里抽离,窒息感最终占据了所有的领地。
在一旁围观的人都看得傻了。好久没过来的郁殷童惊讶地道:“她这是怎么了?喝了兴奋剂,还是忘了吃药?”
“她弹的这算什么莫扎特啊!简直就是一头牛在弹琴!”实在无法忍受的任橘正准备冲上去骂她一顿,却被郁殷童和高砂一起拉住了。
井锦沉默地看着,秦词掏出笔又开始在本子上写着什么。
“女人真恐怖。”打了个寒颤的高砂最后总结道。
专业课上,方瞭继续被庄正满画室追得团团转:“方瞭你快看看这个模特的姿势怎么样?等会素描课就用这个造型吧!”
方瞭边四处逃蹿边不胜其烦地朝身后的他大吼道:“我拒绝!”
画室里的其他学生置若罔闻地忙着自己的事情。
高砂受不了地望了望天:“神啊,这都是些什么情况?!”
下午方瞭才终于有空去便利店上班。
“欢迎光临!”
客人多的时候,她站在收银台后熟练地计价找钱,还要微笑着迎来送往,忙得晕头转向。
客人少的时候,她偶尔会有点空闲得以翻几页解剖课本,有几处人体肌肉的分布她怎么也记不住。
过不了多久她就会被店长或是店里的前辈吩咐去做别的杂事。
“方瞭!你去整理一下那边的食品货架!”
“方瞭,这一堆货品的价格标签麻烦你在下班之前打印好。”
这时候她会把书放在视线范围之内,抽空就瞟两眼。
“方瞭!送货的张叔来了,你跟我一起去把东西搬进来。”
“好,我马上过来。”用手背随便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方瞭理了理乱七八糟的刘海,迅速跑了过去。
晚上的练习继续着之前的状况。方瞭弹得拼命,任橘和秦词吵吵闹闹,井锦则始终如常演奏着,不远处还有高砂静待。
前来监督他们的白空念整个过程中都没有说一句话。
一心一意扑在钢琴上的方瞭甚至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忙了一天,好不容易能休息了,晚上躺在床上,方瞭却咧着嘴直喊疼。
郁殷童吓得把被子一掀,赶紧跑到她身边,摸摸她的额头又碰碰她的肚子:“没发烧啊?肚子疼吗?是不是晚上吃的那个便当不新鲜,拉肚子了?”
方瞭向她伸出自己的两只手,轻轻摇晃起来,撅起嘴委屈地道:“手疼。”
郁殷童忙给她的手腕做起按摩来,责怪她道:“看你白天那个不要命练习的样子,手不疼才怪呢!”
享受着舒适的按摩,方瞭紧皱的眉头缓缓放松,声音也低了下去,变得软软绵绵的:“我这不是没办法嘛,过几天就要演出了,我这点水平根本就不够……我不想拖别人后腿……”
郁殷童叹息一声,手上的动作也更加轻柔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其实如果真的太勉强,现在放弃也来得及。”
我不想看到你这样难受又辛苦的样子。就好像见到另一个相似的自己一样。即使知道能力不足,前方险阻,除了还拥有义无反顾的决心之外,便只剩下经历多次失败后的麻木。
我害怕你失败。就如同害怕自己失败一样。
方瞭却笑了起来:“都到了这一步再放弃也太可惜了。阿郁,你放心,这是我自己想做的事,不管最后如何,我也会尽力把它完成。我要的不只是那个结果,而是包括它在内的那个完整的过程。再说了,我一直信奉的就是船到桥头自然直,临时抱脚也不迟。反正我已经豁出去了,就算失败我也认了。”
郁殷童眼波微动。过了一会儿,她轻柔一笑,回应道:“我知道了。”
“但是方瞭,你记住,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无条件支持你。”郁殷童深吸了一口气,又继续注视着方瞭说道,“就算你做错了,我也陪着你一起错下去。因为我们是一体的,你明白了吗?”
方瞭狞笑着捧起她的脸颊狠狠亲了一大口,然后用故作粗犷的嗓音嚷道:“那还用你再强调吗?”
说完,又接着叭叭地在她脸上亲了好多下。
郁殷童嫌恶地往她脑门上推了一把:“好多口水啊!脏死了你!”
第二天中午练习的时候,秦词注意到方瞭有事没事总是在揉自己的手腕和肩膀,便走过去问道:“你身体不舒服?”
“诶?有吗?”正忙着和方瞭嘻嘻哈哈的高砂听到这话也不禁愣住了。
站在旁边一直沉默观看练习的白空念移过眼,淡淡地看着她。
方瞭躲开他那种仿佛可以直视人心的眼神,勉强挤出笑:“没什么,可能是昨天枕头垫得太高了,结果落枕了吧。”
“到底是怎样的落枕才会引起手腕痛啊?你当我们跟你一样没常识吗?”总是跟在秦词身后出现的任橘毫不留情地揭穿她的掩饰。
秦词没理会她,只是看着方瞭,了然地说道:“是你的腱鞘炎复发了吧?”
方瞭没吭声。
“这段时间你暂时不要练习了,等恢复以后再继续。”秦词说着就要往笔记本上记载。
“我的手没问题,也不需要停止练习。”方瞭上前一步,看着他的眼睛执拗地说道,“现在的状况是,如果有一个人脱离队伍一天,整个演奏都会受到影响。离正式演出没多久了,根本就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讨论这些事上。”
秦词与她安静地对视着。随后他点了点头,说道:“如果你坚持的话,我尊重你的意见。”
方瞭松了口气,紧握成拳的手终于一点一点地放开。她对秦词感激地道:“多谢。”
秦词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转身走开了。
高砂看着如释重负的方瞭,不禁更加担心起来。白空念注意到他脸上太过明显的焦急,却什么也没说。
方瞭刚去了卫生间回来,一进门就正好与白空念擦肩而过。
“白老师,您要回去了啊?”她偏过头,多问了一句。
“嗯,医院还有事。”白空念简单回答了她。
“噢。那白老师再见。”方瞭道完别,正想回到自己的钢琴旁,脚下却踩到了一个硬梆梆的东西。
好像是本笔记本?又长又窄,和她的手掌差不多大小。
她弯下腰将那本硬皮的黑色本子捡起来,为了知道它的主人是谁,她只好硬着头皮翻了几页,没想到却发现这是本小小的速写本,前面的几十页里全都用黑色的笔画着各式的肌肉解剖图,笔触细致,对应准确到位,完全没有错误,比他们教科书上画的例图还要细致许多。
瞬间,她就明白了这本子的主人是谁。
她推开门,刚想拔腿追上去,白空念却已经折返,淡淡的眼神径直落在她手中紧握的那个小本上。
“白老师,我正想去追您呢。喏,您的速写本刚掉在地上了。”方瞭忙狗腿地用双手递上那本子,“因为刚才不确定是谁的,所以我稍微翻开看了一下,对不起啊白老师。”
白空念从她手中拿过本子,并没有察看,只是拿在手中。他看着她,然后十分郑重地说了句:“谢谢。”
“啊……不谢不谢……”
直到白空念再次跟她道别,背影也已消失在门后,方瞭还一直傻愣愣地站在那儿。
好不容易等到下一次休息时间,高砂狗腿般地将拧开瓶盖的冰冻矿泉水递到方瞭面前,贫嘴道:“方大小姐,您要的水。”
方瞭甩了甩手,接过他恭恭敬敬送上来的水,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咕噜咕噜大喝一通,再豪迈地一抹嘴,顺势调戏他道:“无事献殷勤!说,你有什么目的?”
高砂无辜地辩解:“我是在关心你好吗?我说,你真的没事吧?有情况你别硬撑啊,这个演出没你想象的那么重要,那个钢琴三重奏呢也不是没你不行,你要是真的不舒服就干脆……”
方瞭没好气地打断他:“你会不会说话?你这算是安慰我的口气吗?”
高砂赶紧在方瞭发火揍他之前从她身边跳开,笑着继续说:“我本来也不是要安慰你,只是连秦词那家伙都在担心你了,作为你的好兄弟我当然不能输给他。再说了,井锦学姐也很关心你的事情。”
提到那个人,他的笑忽然变得柔软了几分。
方瞭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最后却还是憋不住笑了出来。
看着她久违的轻松笑容,高砂的心终于落回了原地。
“阿瞭,我从来不说加油,我只说没关系。成功了固然很好,但是失败了也没关系。”高砂扬起那张一如既往神采飞扬的脸,轻声而坚定地对她说。
那一刻,他仿佛在她的眼睛里看见了无数迸发的光亮。
她笑着回答他:“我知道。”
晚上的练习出人意料地进行得很顺利。不知道又中了什么邪,方瞭的演奏从之前的疯狂用力恢复成了正常模式,而且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表现得更好。
自这段时间的合作练习以来,其他人都已经习惯了方瞭三天两头的变化及发作,对于这样的情况,任橘将它称之为:“没有天才的本领,却有天才的毛病。”
“厉害厉害!中午的时候还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怎么晚上就变了一个人,难不成是被附身了?”戏剧社的一名社员这段时间一直在旁边排练边看他们的练习,对方瞭的练习进度也算了如指掌。他不由得对着高砂感叹起来。
高砂但笑不语。
还有三天就要正式演出了,郁殷童最近也来排练室来得很勤。
看着方瞭那种忘我的弹奏方式,比起对演出的期待,郁殷童更在意的还是她的伤情。
“真的没问题吗?虽然只剩三天了……”她微叹了口气。
她转过身,看到站在离自己不远处的白空念,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白老师好。白老师每天都来监督练习,真是辛苦啊。”郁殷童装作不经意地走到他身边,先尊师重道礼貌一番,消除对方的戒备心。
白空念点点头:“郁部长也是,学生会的工作一向繁杂。”
然后再冷不防地向他袭击:“白老师,我一直想问您一个问题,您当时为什么会选方瞭来参加钢琴三重奏的演出呢?别说是音乐系了,就是在美术系,钢琴弹得比她好的也大有人在,您到底是有什么特别的打算?还是单纯想要看她笑话?”
听到她这一番话,白空念的表情终于不再那么冷淡,而是变得饶有兴味起来。
他远远注视着正在弹琴的方瞭,忍不住笑着说道:“如果要说有什么特别的想法,那应该就是,看到有人终于敢直面自己一直逃避的事物,而觉得非常有趣吧。”
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郁殷童怔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末了,她突然朝他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
“白老师,你可别对那家伙逼得太紧喔。否则会适得其反的。”
在白空念微微动容的目光中,她再次得意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