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与高砂的视线相触的一刹那,郁殷童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已在他那种冰冷目光下一寸寸地凌迟。
门……似乎是自己刚才取快递的时候忘记随手关上了。
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那里的?他听到了多少?
他……知道了吗?
她的心里,此刻正被这些问题搅得混乱不堪。
首先做出反应的是方瞭。她迅速从床上弹了起来,用身体挡在郁殷童跟前,替她拦截下高砂那灼人的视线。
“你进来做什么?”方瞭有点紧张,于是决定先发制人。
高砂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没有回答她的问话。那模样与平常总是嬉皮笑脸的他的形象相差甚大。
方瞭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于是壮胆似地清了清嗓子,又说了句:“高砂,阿郁她身体不舒服,需要休息,你回你自己的房间去吧。”
高砂挑起唇角,笑得有些讥讽:“我来之前还是好好的,我来以后就生病了?方瞭,你是在讽刺我是自带病毒体质吗?”
方瞭感觉他今天相当的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具体的感觉。只是,偷偷瞥了一眼坐在床上的郁殷童,她依旧低着头,短发凌乱地遮住大半张脸,紧抿着的嘴唇泄露了她现在的混乱和紧张。
她现在这副样子,要是高砂非要跟她闹起来,她可能会顶不住压力,一股脑儿把什么都告诉他了。
那样子,他们俩就彻底完蛋了。
不只是情侣,或许会从最基本的朋友,变成连面也不想见的仇敌。
这是方瞭最不愿意见到的场面。
明明在几个月以前,他们还是最好的朋友,相处既轻松又自然,比任何人都更有默契。方瞭想,他们两人可能是自己这辈子能交到的最棒的朋友了。
如果能一直那样打打闹闹胡吃海喝谈笑打诨下去就好了。为什么非得把纯粹的关系变得这么复杂呢?
方瞭在心中微叹着。
但是,在郁殷童注视高砂的那种眼神中,方瞭似乎可以听到她真正的渴求。
打从一开始起,她对高砂的期待就不是纯粹的。
以前不是,而现在,就更加不可能回到从前了。
“现在我们确实不方便,高砂,能请你体谅一下吗?回去吧。”方瞭还在继续劝他。
高砂慢慢一步步向她们走近,面上挂着笑容,动作却是漫不经心的。他看着方瞭,突然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嗤笑:“我只想跟郁殷童谈一谈我们俩的私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她的谁?你管得了她的事儿吗?先顾好你自己吧,阿瞭。”
方瞭这下可是被他那种嘲弄的口气彻底激怒了。她眯起眼,不悦地瞪向高砂:“你什么意思?”
“我只想听郁殷童亲口向我解释她我分手的理由。当然,她说的分手我并没有答应。”高砂又向床边走近了几步。
方瞭也毫不退让地迎了上去:“我说过,她现在不想跟你说话。”
两个人剑拔弩张地瞪着彼此,谁也不肯让谁。
“电话不接短信不回,也不肯见面,一句分手就打发我滚蛋,阿郁,你到底做了什么理亏的事让你一直躲着不肯见我?”高砂死死盯着低着头将自己变成鸵鸟的郁殷童。
“对不起,高砂……”郁殷童终于憋出了一句话,却毫无内容可言,又只是空洞的道歉。
“你究竟……”高砂急了,想立刻冲上去捏住她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说话。
方瞭忙护住郁殷童,直直挡在高砂面前:“高砂你别逼她!你要是真关心她,你现在就该回你自己家去!”
“我逼她?”高砂不怒反笑,只是那笑容僵硬得比哭还难看。
他愤怒地握紧了拳头,直冲方瞭大吼起来:“你又知道什么?!口口声声说着关心,其实你根本从来没把任何人放在心上吧!”
看着方瞭惊讶的表情,他冷笑起来,眼底里原本藏得极深的怨怒一下全都爆发出来:“一直把关心朋友挂在嘴边,烦不烦啊?你根本什么也没为你的朋友做过!你还记得安藤吗?你嘴上所说的好朋友,但是你连他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吧?你知不知道安藤他已经死了啊!”
房间里寂静一片。
不仅是方瞭,就连一直埋着脑袋的郁殷童也抬起头来惊诧无比地看着他。
恼羞成怒地发泄完这一通后,高砂瞬间变了脸色。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口不择言,说出了本不该说的话。
“安藤?”
一开始还有些不明白高砂为什么会突然提起安藤这个人。但在听到夹杂着“死”这个字眼的后半句话时,方瞭的表情一下僵硬了。
“为什么突然说到安藤了?他不是在旅行吗?他之前还给我发过短信,发过阿圆的照片,他明明说他一切都很好。什么死不死的,你一定在骗我。”她勉强无比地笑了笑,挤出这一连串安慰自己的话。
高砂静静地盯着她看了好一阵子,终于在难捱的沉默中开了口:“AsahiAndou,安藤旭,父亲是日裔美籍,母亲是中国人,出生在美国,五岁到九岁曾在中国住过四年时间,之后他的父母离婚,母亲留在中国,他则由父亲抚养,继续回到美国上学。十三岁的时候他的父亲自杀去世,被叔叔收养。直到十八岁考上锦里大学商学院后他才回国,一直一个人住在锦里。”
方瞭第一次从他人口中听到关于安藤的这些事,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而高砂接着一口气说了下去,仿佛发泄一般地畅快:“你听说过DBA吗?Diamond-Blackfananemia,中文名字叫做先天性纯红细胞再生障碍性贫血,他在出生不到三个月的时候被确诊为DBA患者,据说遗传来自于他英年早逝的祖父。这是一种罕见病,只能勉强靠长期输血和打肾上腺皮质激素维持下去。好不容易才活到成年,结果两年前他又被诊出了霍奇金淋巴瘤的并发症……”
高砂的眼睛里涌现出大片愤怒:“你以为我跟他是在什么地方认识的?锦大吗?还是在你的公寓里?我们俩第一次见面是在美国的一家心理治疗机构,那时候我才念高中,每周都陪小纱棠去复诊,而他则是因为严重的抑郁症在那里接受治疗。之后在锦里重遇,我们都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再见到对方。”
“骗人的吧,高砂,你的演技简直比郁殷童还好。”方瞭勉强地笑了笑,看向高砂的目光中多了一丝祈求,“还有安藤也是,怎么会愿意让你拿这种事情来开玩笑呢?他现在又在哪儿旅行呢,北美还是澳洲……”
“就在一个月前,在你还为了自己的事情使劲烦恼的时候,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公立医院的病床上,像一摊垃圾一样,淋巴肿大,呼吸衰竭,皮肤瘙痒,瘦得不成人形,浑身散发臭味,身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本来有个义工每周六都会去医院看他,那是他唯一能够高兴的时候,每天都像个傻子一样眼巴巴地等着她来,就为了能跟一个陌生的同龄人说会儿话。可是那一周还没有等到那女孩来他就已经死了!因为很早之前他就办好了器官捐献手续,但那个时候他身上根本就没剩下什么健康的部分了,所以他们只取走了他的眼角膜……”高砂自己也终于说不下去了。
他低吼了一声,眼泪缓缓流下来,之前所有的愤怒情绪此刻都已烟消云散,化成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失望。
他看着方瞭的眼泪一滴滴砸在地板上。他从来没有见过她那么恐惧的表情,泪水怎么也止不住似地夺眶而出,明明说着不相信,但实际上,她都已经知道这一切是真的了吧。
她执着地注视着高砂,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呼吸也变得紊乱起来,仿佛求证一般地反复问他道:“为什么,为什么他什么也不肯跟我们说?高砂,你呢,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半个月前。”高砂闭上眼,似乎不愿去回想。
“所以你那时候才会突然赶回美国……”她怔怔地说道。
“安藤唯一的亲人就只剩一个叔叔,但他当时人不在美国,只说什么把后事都交给政府办。后来,是义工通过安藤的电子邮件地址联系到我。”高砂咬紧牙,“我是他唯一的联络人。”
“我赶到的时候他已经被火化了,我能做的事情就是送他入葬。我本来想带他回锦里,但是在这里他也一个亲人都没有,美国是他出生的地方,所以我想,还是让他留在那里比较好。”高砂恍惚地盯着方瞭身后的某处,仿佛那儿正站着什么熟悉的人一样。
方瞭的身体不停地发着抖。这时候,身后的郁殷童坐起身,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她低下头,与郁殷童目光相接,眼泪再次汹涌而出。
“他的身体状况让他根本没办法像常人一样运动,但是他太渴望拥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所以在你们面前,他总是装作自己很喜欢运动、刚刚锻炼完的模样。一是不想让大家知道他的病情,更重要的,也许是他想通过这样的方式麻痹自己,让他能在幻想中获得健康。还记得大一暑假的时候,他留下阿圆,告诉所有人自己去旅行了吗?”高砂悲哀地笑了一声,“其实是因为他又病发住院,就是那个时候,他被确诊了HL……”
“但他舍不得好不容易得来的大学生活,所以执意要重返锦里,但是大二开始没多久,他的病情越来越严重,我只能帮着他叔叔,把他送回了美国治疗。然后,他就再没回来。他告诉你们的一切,什么旅行,什么南美,都是他编出来的谎话。因为怕露馅,阿圆被送给了我的另一个朋友照顾,我会定期把小狗的照片传给安藤,然后他再发给你,假装他真的看到了这一切一样。他一直在自欺欺人,就算是死也不肯向你们透露一点消息,他活了这么久,唯一能让自己感到开心的,就是在你们面前维持了一个健康正常生活的安藤的形象,那就是他这一辈子梦寐以求的东西!”
“阿瞭,对不起,我知道这根本不是你的错,不是我的错,更不是他的错。但是我完全没办法接受这结局,他妈的混账东西到底为什么会这样?我想不明白,如果不是任何人的错,难道我们就只能去怪罪命运了吗?说着这都是这个世界的错,简直可耻又可笑……”高砂看着方瞭,而她身后的郁殷童也在看着他。
他无法抑制自己的眼泪流下来。
“安藤他可是永远地彻底地消失了啊,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出生在这世界上后他连一分钟的好事都没有经历过,从来没有轻松地活过,他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啊。现在我们的确是还记得他,可是光只剩下这些记忆有什么用!不在了就是不在了,他存在的证明已经彻底消失了……他的全部都已经成了一捧灰!然后,我们也会慢慢忘记他的,就像我们当初丢下他,而他丢下所有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