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欣念。
母亲腹中尚不足五个月的胚胎,在被赋予了名字的那一刻,让白空念突然生出自己真的有了个妹妹的实感。
白欣念。白空念。
那之后的一整天里,他像个傻子一样不停地默念着这两个相似的名字,好像这样就能让未出生的妹妹也感觉到他的开心。
但最让他惊讶又高兴的是父亲的态度。
因为之前白雅茗对女儿降生简直拥有过分的热情,白空念觉得他一定想要亲自替妹妹取名。没想到,父亲却轻松赞成了母亲的提议。
白空念认为一定是那天下午母亲与他的争执起了效果。
他想,父母的关系一缓和,母亲的心情应该会比之前好许多,她的孕期反应或许也会不那么辛苦。
妹妹正走在降临人间的路上,只要安静等待下去,他很快就能等到握住那只小手的那天。
只是,那条路只走了一半就戛然而止。
怀孕第十八周时,程远的妊娠反应只增不减。因为难以进食,只能每天输营养液维持。她难得清醒的时候都在呕吐,其余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睡之中。
白雅茗整天都像个游魂一样在家里晃来荡去。
直到医生上门检查后,告诉他程远出血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他赶紧叫来司机开车把人送进了医院。
在医院的第一晚,总算是顺利保胎。
白雅茗这才松了口气,心想这后面的几个月也让妻子继续住院疗养好了。
但就在他吊到嗓子眼的心刚返回原位,程远的情况便急转直下。
她开始剧烈地腹痛,几乎没办法平躺在床上。剧痛持续了一阵子后,她因为极度虚弱而晕厥过去。
当父亲正在手术室外焦急等待的时候,白空念因为年纪太小而被留在家里,由阿姨看管。
他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记得前一天母亲被抬出家里时兵荒马乱的场景。
原本他每天的作息时间都是固定的,但那天晚上他怎么也不能顺利入睡。
躺在床上一闭眼,他就会想起母亲对他笑着说出“白欣念”这个名字的样子。
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
他甚至生平第一次在心底为母亲和妹妹祈祷了起来。
那个刚被取了名字的孩子终于还是没能顺利出生。
在那个晚上,妊娠反应突然中止,并引起了母体的大出血。
白空念在几天后才被人通知了这个消息。
这期间,父亲白雅茗一直没有回来过,也没有给家里打过一通电话。
据刚从医院探病回来的阿姨说,程远做完手术后身体情况恢复得还算不错,但白雅茗替她请了保姆和护工照顾后就早早地离开了医院,到现在也不见人影。
白太太和白小妹更是根本没有出现过。阿姨说,估计她们压根儿都不在意媳妇生不生孩子,说不定现在这母女俩还黏在牌桌上,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记输赢数呢。
白空念立刻决定去医院看母亲。但阿姨用一大堆理由阻止了他。
其中之一是他父亲不允许。
“那他现在人在哪里?”白空念从椅子上站起来,愤慨地问道,“我母亲一个人在医院的时候,他却自己溜掉了?这样的人凭什么对我说不允许?”
他说话的时候情绪有些激动,手一挥将桌上的两本书也带到了地上。
而阿姨并未接他的话头,只是平静地从地上捡起那两本书放到他面前,说道:“阿念,你该睡觉了。”
白空念皱起眉,没再同她多说什么,转身便冲上了二楼。
白欣念的名字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了他们家的禁忌。
没有人再提起过它,就如同几周之前它根本不存在一样。
程远没多久就出院回了家。她还是和以前一样,随时随地安静得像只猫。在家休息了几天后,她立刻复工回学校上课,音乐教室的教学工作也重新开始。
相比之前,她略微瘦了一点,脸上原本的圆润都消失了,下巴变得尖了些,显得一双眼睛愈发大了。
从她身上,旁人几乎看不出因那件事遗留下的负面情绪。她还是和以前一样平静得几乎乏味,或者较之更甚地努力工作着。
音乐教室的负责人和学生家长对她的评价都很高。在所有的任课教师中,她显然最有耐心和责任感,不计较每日教学超过了预估的上课时间,对课后来找她询问的学生也总是一视同仁,态度亲切,而且,很重要的一点是,程老师的家是所有家教老师中最漂亮最宽敞的,程老师的孩子也和她一样既聪明又好看。
对于年龄尚小的学生们来说,喜欢一个人的理由有时候的确很简单。
那个突然降临又匆匆消失的孩子似乎永远被大人们藏在了过去。
一切又变回了几个月之前的样子。所有人对白欣念闭口不谈,父亲恢复了本性,大半时间都待在外面,不是很晚才摸着黑回家,就是干脆好几天不见人影。母亲忙着上班,给一大群孩子上课,晚上终于闲下来的时候她还要到琴房练琴,或者替新来的学生准备个人教程。她忙得几乎无暇照顾白空念。
那时的白空念只知道,曾经无比期待的妹妹不会降生了。但是为什么,发生了什么,大家又怎么像集体失忆一样跳过了这件事,这些问题的答案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
他也很想亲自去问。
但是每一次,当他走到母亲面前,看到她苍白却带着微笑的脸时,他无论如何也鼓不起勇气开口询问。
“妹妹呢?”
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到自己问出这个问题后,母亲的脸上会出现怎样的表情。
这对她来说,是很残忍的事。他明白。
所以,三岁的白空念决定,永远把那个叫白欣念的孩子留在自己的记忆里,他绝对不会忘记她,也永远不会再提起她。
他只是想要保护母亲而已。
所幸的是,白止很快也回到了白家,继续他在程远那里的钢琴学习。
虽然连不懂音律的白空念也能很明显地听出,他的钢琴实在弹得蹩脚得可以。
“白止哥,听说你最近在练习十二平均律啊?”一见到白止,白空念就忍不住笑着问他道。
解开校服扣子,把一件好好的衬衣穿得跟个小流氓过街一样的白止正取下自己的挎包,瞪了面前的弟弟一眼:“你怎么知道的?你小子晚上不会还扒着琴房的门偷听吧?你才几岁啊就认识巴赫了?”
白空念看着他急躁的样子心情也十分愉悦:“我最近在读一本关于巴赫与逻辑的书。不过我怎么也没办法从你的琴声里理解到巴赫的美妙。”
“喂!你这家伙是变着法儿地骂我弹得差是吧?”白止睁着圆圆眼睛发火的表情实在很可爱。
“我决定还是换一本书读好了。白止哥,今天的练习也要继续加油啊。”白空念笑眯眯地朝他挥了挥手,转身走向了书房。
身后传来白止一阵嘟嘟囔囔的声音。
白空念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现在的白家,有了白止的出现,好像突然变得有活力了一些。
上完第一堂钢琴课后,白止会留下来和他们一起吃晚餐。
原本总是和母亲一起吃饭或者自己一个人解决的白空念是最为此高兴的人。
每天,餐桌上多出了一副碗筷,也会添几道白止喜欢的菜色,晚餐的氛围就变得和以往完全不同,热闹得就像是真正的一家人聚在一起。
虽然白空念小朋友总被母亲教育食不言,但程远对白止并没有那么多的管束,因此他常常可以在吃饭时和他们聊天,讲一些自己在学校遇到的趣事,时不时地还会来几个笑话活跃气氛。
在白止的轻松影响下,连一向沉默的白空念也开始分享自己的生活,虽然和外向又大胆的堂兄不同,他讲的几乎都是自己的阅读体会和学习心得,但在介绍到关于宇宙、太空、星体时,他的情绪总会高涨许多。
而程远一直都是那个默默笑着聆听孩子们说话的人。她会简单回应,会被逗得发笑,偶尔还会做出评价,但她几乎从来不谈自己的事。
她努力地让自己避开话题中心,只成为一个缄默的旁观者,而从不将他们的目光引到自己身上来。
“反正我对语文考试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每次做长文阅读理解都跟要了命一样,写作文也是,咬着笔可以咬一小时,头发都挠秃了也憋不出八百个字来。”白止正在谈上次期中考他语文试卷作文没写完的事,“就因为留了那么几行,呃,十几行字,班主任让我请家长,我老爹去了学校回来差点没给我一顿胖揍,幸亏他好久没健身了,而我又躲得快……”
白止扫了一眼白空念唇角处微弱的笑意,瞪了瞪眼:“阿念你别得意啊,再过几年你上小学就知道了。”
白空念默默地吃着自己的鱼,一脸的似笑非笑。
白止忙向程远求助:“程老师,你说是不是啊?虽然阿念爱看书,说不定只是语文好点,但数学也许还不如我呢。对了,你小时候哪一科更好啊?”
程远微微笑着,又替白空念夹了一大块鱼在碗里,想了一会儿,却只是含糊地道:“好像……都很普通。没有哪一科特别优秀。”
“是吗?我觉得你应该更擅长文科呢,不,说不定文理都很好,所以才说没有特别优秀的吧……”
白止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并没有注意到程远的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