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日子一天一天平淡地过去,白家花园里的草木植物也随着季节而发生着变化。好在终于熬过这个冬天的末尾,迎来了新一年的早春。
程远种了很多株叫做“一点红”的茶花,层层叠叠积攒的繁复白色花瓣的边缘,染上如同少女舌尖颜色般的一抹红,完全绽开之时便宛如美人初上红妆,不甜不腻,娇艳得恰到好处。
程远在没有授课的时候,总是独自待在花园里侍弄她养的那些花,穿着长靴和工装在泥地中拔草,翻土,施肥,浇水,弄得浑身都是灰土和枯叶也不在意。
欣欣向荣生长的花草们亦使得她的心情变明朗了不少。
这也令一直担心母亲的白空念逐渐安下心来,再加上白止在那次意外后频繁来访,他感觉家里似乎又恢复了事情发生之前的平静状态。
虽然并没有变好,但情况总也不那么坏,也许这样就够了。
在依然隐藏着不安的心情之中,白空念度过了他的四岁生日。
在家里几乎所有人的无意或刻意之下,大家都很少谈论到父亲的事。
比如他最近在忙什么,他怎么老是不回家,他为什么不和家人一起坐下来吃顿晚饭?这些疑问从来没有人问过。
白空念只觉得自己一周内在家里见到白雅茗的次数比以前更少了。早上他吃过早餐穿戴整齐正准备跟着阿姨出门上课,往往会在门口遇见彻夜未归睡眼惺忪的白雅茗。
父子俩往往只是不甚亲热地打声招呼,便错身而过各自走开。
白空念的态度总是很礼貌,当然也很冷淡。白雅茗亦是如此,他通常一边忙着松开领带一边以一句淡淡的“嗯”来回应儿子的问好,然后匆匆走上二楼,一刻也不会多为孩子而停留。
白空念对此不以为意。
从大量的阅读中,从幼儿园同学的父母身上,他的确发觉自己的家庭和别人家不一样,父母、父子间的关系存在许多问题,并不那么融洽,但是他那时候认为,只要能够与母亲好好相处就足够了,他真正需要的,一直都只有程远一个人。
只是很快,就有人毁了他所珍爱的这一切。
那天下午,和往常一样,白止一下课就早早赶到白家练习钢琴,程远独自在琴房给予他指导。白空念自己在一楼书房写作业,虽然他一向聪明无需家长辅导,无论什么难题都能靠自己解决,但程远每隔半小时都会过来看他一次,给他端杯热牛奶或者拿些点心之类的。
白雅茗却突然在这个平时他基本不可能出现的时间点回来了。
他走进客厅,发现那里没人,便沿着琴声响起的方向走进了琴房。
房门掩了一半,他在门前停下来,看着正背对着自己努力练琴的白止,以及倚着墙壁而站,蹙起眉认真聆听他弹奏的程远。
她穿着一件白毛衣和呢色裙子,长发闲散地披在肩上,双手抱在胸前,穿着米色拖鞋的一只脚轻轻向前触地,脸上带着他已经习以为常的平静表情。
有一瞬间,他突然想就这样转身走开,把这一室安详的琴声都留在身后,至少这么做,他就可以暂时不用击碎妻子那张脸上平静的面具了,一切都将继续维持现状。
但是很快,他就在心底命令自己走上前去。
“那个……阿远。”他用手指轻叩了叩门,这细微的声响却同时引起了屋内的两人的注意,白止停下练习,转过头带着和程远一样疑惑的表情看向他。
“抱歉打扰你们上课。但是,我现在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必须跟你谈一谈。”白雅茗几乎不敢与妻子对视,他只好将视线移向旁边矮一些的位置,落到坐着的白止身上。
但白止注视他的眼神却显得更加异样。
冷冷的,带着一点厌烦的,深处似乎还隐藏着唾弃神色的。
那绝不是一个侄子会对自己叔叔露出的眼神。
白雅茗咳了几声,又对程远说道:“你可以出来一下吗?”
程远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她扫了一眼白止的乐谱,低声叮嘱了他几句,便一边向丈夫走过去一边答道:“走吧。”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到客厅里。这里暂时没有第三个人,似乎是一个很好的谈话场所。
程远站在沙发后,并没有选择坐下跟他交谈,因此白雅茗也不好意思自己去坐,只得陪着她站在那里。她也没有主动开口,只是静静地用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看着他,等待着他先说话。
“我……”白雅茗咽了咽口水,又烦躁地摆弄了几下自己的衬衣袖口,“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但是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跟你开口。但是,差不多,时间快要到了,我隐瞒得也快不行了……”
程远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
这让白雅茗差点不小心咬到自己的舌尖。
他嘶了一声,终于下定决心和盘托出:“你还记得,我以前跟你提起过的那个来我手下实习的霍明言吧?”
程远抱着双手侧对着他,轻点了点头。
“她生了个女儿,一周前。”
白雅茗移开眼,几乎不敢去看程远此时脸上的表情。
但他并没有等来想象中她的爆发。
程远的神色一点没变,眉眼间晕上一点点疑惑:“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个?”
接下来的内容才是真正的重点。
白雅茗暗吸了一口气,心想不如彻底说清楚,又说道:“她住了一个星期的院,这两天也差不多可以出院,也是时候把女儿的出生证明一起办了。我,我给女儿取的名字……”
他咬了咬牙:“是白欣念。”
这句话说完,客厅里再次陷入了难熬的静寂中。程远没有任何回应,甚至都没有看着他。她转过头,抱在胸前的双手渐渐越收越紧,脸上却没有任何情绪流露。
“阿远……”白雅茗还想再解释什么,刚叫了声她的名字,脸上却猛地遭了一记拳头,打得整个人猝不及防地往后退了几步,直到脚绊住沙发腿才好不容易稳了下来。
他摸了摸肿起一片的脸颊,愤愤地看向那个偷袭自己的家伙,正要叫骂的时候,却愣住了:“白止?你干什么?!”
白止懒懒地甩了甩自己刚才揍他的右手,瞥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径直走过去拽住他的西装领子将他整个人向自己拉近了些,并操起拳头再次朝他脸上招呼过去。
不过这一次白雅茗躲得很快。他毕竟是个身体强壮的成年人,躲开一个小孩儿的攻击并不是什么难事。他往旁边挪了两步,朝白止瞪大眼睛:“你疯了是不是?!你看清楚,我是你叔叔!”
白止不屑地“啧”了一声,直接朝他扑过去,整个人撞在他身上将他推出了好远一段距离。白雅茗这下急了,也顾不得会不会伤到孩子,抡着拳头也朝白止挥去。两个人居然就这样在客厅的空地上扭打在了一起。
白止显然也急红了眼,他紧紧扭住白雅茗的脖颈,掐得他呼吸不畅,整张脸都憋得变了色。同时,白雅茗一记手肘狠狠顶在白止的肚子上,少年暗哼一声,双臂加在白雅茗脖子上的力气不禁松了些,对方立即趁机闪开,站起来时还不忘朝他身上踹了一脚。
白止却不会这么轻易地让白雅茗逃走,他用力抓住对方的裤脚一拽,白雅茗一个没站稳,脚上的拖鞋就滑了出去,他也就势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哼哼唧唧地叫出了声。
白止这回终于松开了手,累得整个人都瘫倒在了地上。他将红了一片的右手搭在眼上,剧烈地喘息了几声,然后睁开眼侧头望向站在角落里的程远。
他注意到程远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位置,便随意舔了舔嘴角,却尝到了一丝腥甜的味道,那是他的血。
白雅茗不知什么时候也往他脸上偷袭了几下子。他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但再次看向程远的时候,却发现她已经转身离开了。
他赶紧从地板上爬了起来,没顾得上理会正坐在旁边喘气的白雅茗,就要追着她的背影赶上去,但这时候,另一个不该出现的对象正走到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并用那种与他母亲异常相似的冷淡眼神盯着他。
“你可以跟我解释一下,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白空念看了一眼脸上带伤的父亲,然后又用那种没什么起伏的语气问白止道。
白止冷笑一声,指了指他身后垂头不语的白雅茗:“你问问你的这个好父亲他自己都做了什么!”
白空念将视线投向父亲,而对方没有回应他的意思,只是继续保持沉默。
“哼,这个时候你倒是知道要装聋作哑了?难道你还怕你在自家儿子面前丢脸不成?太搞笑了,你也该明白自己的形象从来也没有多好吧?”白止嘲讽地哼了声,咬了咬牙,嘴角忍不住颤抖起来,“阿念,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又多了个叫白欣念的妹妹了。一个星期前,他在外面的女人给他生了个女儿!”
白空念双眼一滞,不可置信地看向父亲。
白止的笑容逐渐扭曲起来,变得可怖又可笑:“现在急着给她办出生证明了?还要把白欣念的名字给她用,私生女也有资格上户口?二叔,你的本事可真大呀。”
听到“私生女”这个词,白雅茗显然恼了,他嗖一下从地上站起来,瞪着与自己对峙的白止,厉声道:“你小子嘴巴给我放干净点!什么私生女,我们自家的事轮得到你来评价?你有什么资格对我女儿指手画脚?你赶快给我从这里滚出去!”
“抛下刚做过手术的妻子不管,一个月有二十八天不回家,出轨玩得不亦乐乎,现在又搞出来个私生女。没资格对我说这些话的人,应该是你才对吧,二叔?”白止笑了笑,眼底的神色聚起了越来越深的怨愤。
“你放心,我会走的。但是,我要把程老师一起带走。”最后,白止大声地对白雅茗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