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欣颜到白家的第一天,是下一周的星期一。
下午白空念从学校放学回家,打开自家大门后,他刚踏入玄关,正忙着换鞋时,客厅里闹腾的那些人便齐齐涌了过来。
白雅茗牵着个扎着俩羊角辫走路一摇一摆的小姑娘走到他面前,笑得格外灿烂:“阿念,快看看,这就是是你妹妹白欣颜。”
他很快又捏了捏她的小手,轻言细语地哄着她:“阿颜,乖,叫哥哥,阿念哥哥。”
她却只顾着瞪大眼睛盯着白空念看个没完。
那小女孩看上去三四岁年纪,穿着印有白色花朵和蕾丝的连衣裙,还是带有夸张泡泡袖的款式,似乎有些细软的头发上绑着相同花纹的发带,看上去像个打扮得不合时宜的小公主。
换上拖鞋后,白空念抬起手调整了一下自己肩头的书包带子,没什么表情地扫了一眼面前那几个人。
“我回房间做作业了。”扔下这句,他头也不回地就朝二楼走去。
被忽视的白雅茗笑容还挂在脸上,当着身旁保姆的面,被儿子这样无视似乎让他有些抹不开面子。
“阿念!”他忍不住厉声叫住了那孩子。
白空念已经走到楼梯的中间,此刻听到父亲的声音,便回过头居高临下地望着楼下的人,表情有些疑惑:“还有事吗?”
白雅茗突然意识到自己毫无立场对儿子发脾气,只得尴尬地答道:“没什么,你去吧,好好学习。”
白空念不置可否地挑了挑嘴角,转身继续上楼。
在关上自己房门的那瞬间,他的眼神却即刻晦暗下来。
父亲是个基本不会考虑他人感情的人。可以说,他的心中只有他自己存在,不,也许,现在还可以加上一个白欣颜。
他可以对钟爱的女儿有求必应,对自己更是怎么高兴怎么来,别人的痛苦以及是否因此受到伤害,他根本不关心。
白空念在很小的时候就趋于本能地知晓了这一点,所以,无论是情感上还是出于趋利避害的考虑范畴,他都更愿意亲近温和的母亲一些。
在还是婴儿的时期,他就已经明白,向父亲哭闹撒娇索求是永远不会有结果的。
除了一个轻飘飘的父子头衔外,父亲什么也不会给他。
白空念十岁的时候,妹妹白欣颜已经在白家住了两年。
他们之间几乎没有共同相处的时间,因为白空念在家的大多数时候都是一个人,白欣颜则一直被温蜻看得很紧。
虽然一开始白雅茗也希望两兄妹能够亲密相处,以此来减轻自己心里的某些负疚感。至少如果那样的话,他可以在发生争执时理直气壮地对程远说:“看,那两个孩子现在相处得这么好,身为母亲,你就不能多为孩子着想吗?”
可惜现在的程远根本连话也懒得跟他多说。以前每一周他都会去程远的卧室看她一次,即使平时他将她彻底丢给了护工、保姆和医生照顾,但身为法律意义上的丈夫,他还是觉得自己有时常探病的必要。
不过,程远对他的到来十分冷淡。不仅不愿和他交谈,甚至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热脸贴了冷屁股的白雅茗在尝试过几次都失败后,终于不再踏进那个房间了。
令白雅茗更失望的,是两个孩子之间的关系。
白空念的性格果然是继承了程远,说得好听点是聪明懂事,说得直接一些,就是冷淡早熟,做事永远都像个小大人似的。
虽然几年前白空念年纪还小,但经过了那次与白止的对峙后,白雅茗对这堂兄弟两人都相当忌惮。
白空念显然比自己所想的能理解得更多。
因此,无论白雅茗如何小心翼翼地替两兄妹制造愉快相处的气氛,增加亲密接触的机会,白空念始终不为所动。
他对白欣颜的态度一直十分明确。
很客气。很礼貌。但也仅止于此了。
倒是妹妹白欣颜对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哥哥充满了好奇。刚到白家的那段时间,她甚至会挣脱保姆,主动去找白空念,像只小狗摇着尾巴一样往他身上扑。
“哥哥?哥哥!哥哥……”她像是找到了喜爱的玩具一样拼命缠住他,念咒似地在他身前不停叫唤。
白空念从客厅、书房一路逃回自己的卧室。本来他从没想过要这样做,但那时,他毫不犹豫地就把房门反锁了起来。
那之后好一阵子,一旦察觉到白欣颜在自己周围出现,即使只是远远传来的脚步声,白空念都会迅速消失在那附近。
因为他过分冷淡的态度和总是敬而远之的做法,久而久之,白欣颜也不再试图亲近他。再加上白雅茗早早地就有了望女成凤的愿望,没多久就给她请了一位家庭教师,她每天除了在幼儿园学习外,回家后还得继续上课和练习小提琴。
很快,她就忙碌得没闲心再去招惹白空念了。
这让他也大大地松了口气。
虽然白空念也知道,小孩子是没有错的,但因为母亲的关系,他无法以普通兄长的身份对待那孩子。
拥有同样想法且较他更甚的人,是白止。
白止第一次在白家见到白欣颜的那天,白空念正好不在,那天他很不巧地在图书馆待了很长时间。他是在回到家后才从温蜻那里得知了白止来拜访的消息。
他心里的第一反应就是: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温蜻显然并没觉察到他的顾虑:“还专程来探望远姐,阿念,你那位堂兄还挺有礼貌的。远姐看到他好像也很高兴,两个人说了好一会儿话呢。”
听到温蜻并没提到白止和白欣颜,白空念这才放下心来,看样子这位总爱惹是生非的堂哥,还不至于对几岁的小孩子做出什么恐怖的事。
不过,奇怪的是,那天晚上,一向胃口很好的白欣颜一直不肯吃晚餐,任凭温蜻怎么哄怎么劝也不肯从被窝里出来。直到温老师抬出白雅茗来压她,她才不情不愿地赶在小提琴练习开始前几分钟爬下了床。
白止那天到底对她说了什么?既然连几乎寸步不离她身边的温蜻都不知道,看来白止一定是故意要吓唬她的。
不知怎么的,白空念心中居然产生了一种隐秘的快意。
似乎,他不能做的事,白止却能够随便做到,这一点,竟然让他有些羡慕。
在白欣颜搬来白家后,所有人最担心的,其实还是程远与这孩子之间的相处。
尤其是白雅茗。作为夹在两头中间,哪边也不能得罪的男主人,他的做法却很明显地带有绝对的偏向性。
有什么可怀疑的呢?从他能把白欣颜带回白家这一点就能看出,他其实并不在乎程远的感受,他真正担心的,是受到刺激精神不正常的妻子是否伤害到自己的宝贝女儿。
因此,他聘请了保姆,还专门为女儿请了家教,二十四小时几乎不离身地照顾她。然后,又让护工加强了对程远的看管,以前是程远自己不乐意出门,而现在,白雅茗以医生诊断她病情加重为理由,将她的房间全天地锁起来,除了护工与温蜻,谁也不能随意踏入那房间一步。
白家的面积足够大,屋里的房间也足够多,除了卧室、厨房、浴室等几个必要的房间以外,白家其余的地方她几乎都没有涉足过,小白欣颜整天有一大堆课业要对付,剩余的精力也让她很难在家里玩捉迷藏之类的游戏,而二楼走廊尽头那个似乎永远上着锁的房间,也并没有引起她的好奇心,她根本从未想过要进去探寻什么。
这使得从一开始就忧心忡忡的白雅茗终于有了点如释重负的感觉。
但是,不让她们见面并不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根本方法。它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一样悬在白雅茗的心间,甚至让他在梦里也会见到程远与白欣颜相见时惨烈的假想场面。
虽然他比谁都了解程远的清冷性子,知道她根本不可能放低姿态去跟一个小孩儿争抢什么,那对她来说,是死都不屑的行为。可是毕竟现在的她不是从前的她,谁也不知道,在多年积郁和长期服药的侵蚀下,程远的精神到底会有怎样的变化。
如果,这会使得他的女儿受到伤害的话,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
他只能暗暗祈祷,医生给程远开的那些药真的有效。
白止那天的拜访,让原本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相处的白空念和温蜻,都开始有了一些改变。
温蜻可以很确定,不管是两年前白止第一次见白欣颜时,还是这一次,他都对这个小女孩不甚友善。虽然前者她当时并没有觉察出来,但现在白欣颜的激烈反应却证实了这一点。
白止才十六岁而已,两年前也只是十四岁的少年,当时的他能够对白欣颜做什么?或者,只是单纯地说了什么?
可是白欣颜并不是胆小的女孩,不太可能只因几句话就害怕他到这种程度。
而且,尽管两年来自己与白止只有过寥寥无几的接触,但他却似乎对自己的事了如指掌,包括对白雅茗也是一样……
那天晚上温蜻辗转反侧,一直想着有关白止的事,但却没有半点收获。
而同时,在另一间卧室里的白空念也同样难以入睡。
白天和母亲的短暂接触让他既激动又难受。
从三岁起,已经过了七年了。他眼睁睁地看着母亲从一朵生机盎然的玫瑰花,慢慢枯萎,最后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她就如同被夹在书里困顿不能逃离的玫瑰花瓣,逐渐失去水分,失去鲜艳的色彩,变得轻而薄,最后成为一片几乎被人遗忘的书签。
那曾是养花的她所钟爱之物,却也成为了她自己的命运。
越长大,越与母亲疏远,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他却能比以前更加理解母亲,也更加为她而愤怒。
白空念想着想着,头不由得开始痛了起来。他只好翻了个身,重新捂紧被子,闭上眼睛,命令自己快些入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睡着了。甚至还久违地做了一个梦。
梦里很美好,只有他和母亲两个人存在。
他跟现实里一样,都困倦地躺在床上,好不容易才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穿着白色睡裙的母亲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坐在床沿,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
母亲的手很凉,冰得他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他正想坐起来,然而母亲却按住了他的手,微微俯身靠近他耳边,轻声地对他说了句:“对不起,阿念。”
他的意识却越发昏沉了。隐隐约约之中只感觉到母亲冰凉的手离开了自己,然后,那袭白色长裙也缓缓从视界中褪去,从一个模糊的轮廓,彻底淡化成了幻影。
白空念醒来以后,房中一切如睡前那般毫无改变。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仿佛还能感觉到不久之前,母亲握着他手的温度。
这个梦很真实。
他想了想,决定明天一早就起来去向温蜻请求一下,让她准许自己见到母亲。
不过,谁也没想到的是,几分钟后,从花园方向传来的一记落水声,正如同打在所有人脸上的耳光一样,清楚地提醒着大家:
有什么该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