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温度低得让人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都发着颤,宅子里只开着几盏光线昏暗的灯,走动的人影在墙面上不停地晃动着,衬着泳池倒映出来的满室水光,如同展现出了另一个异样世界。他一路奔下楼梯的脚步太急促,半路上踉跄了一下,险些被台阶绊倒。
他却半点也没有减缓速度,继续拼命往前跑。
警笛声尖锐地划破了这个住宅区夜晚的平静。他冲进花园,看见自家墙外栅栏前已拉起了黄色警戒线,一辆警车停在门口,周围聚集了不少正在交头接耳的邻居。
“是白家啊。”
“谁出事儿了?这大晚上的……警笛声响起来差点没把我吓死。”
“据说是意外……”
“啧啧,好惨……”
耳边回荡着旁人嘈杂的说话声,胸腔深处的心跳越发激烈了,他越向前迈一步,就感觉眼前的世界越崩塌了一分。
到底,发生了什么?!
白空念喘息着,直接朝人群聚集最多的泳池冲了过去。
站在最中间正和几个中年男子交谈着的白雅茗扭头看见了他,表情一下子慌乱了起来,一边焦急地朝他说着什么,一边用力向他摆着双手。
看口型也知道,白雅茗是在对他说:“别过来!”
站在白雅茗身后的温蜻亦是一脸惊恐地看着他。
旁边的人这时候也终于注意到了这个闯入现场的小孩子。甚至有年轻的男人走过去试图握住他的肩膀将他拉走,但白空念轻轻一甩就挣脱了那人,加快脚步向父亲那边走了过去。
周围的一切声音似乎就是在那瞬间静寂了下来。他甚至还以为是自己一下子踏入了另一个时空。眼前所有的景象都变得模糊不清,像是手持摄影一般镜头不停地晃来晃去,带来格外错乱的真实感。
泳池里的水远看是一汪碧蓝色,近看却是极度的透明,粼粼波光映在他僵硬的脸上,却显出一片惨白。
一片阴影隐匿在水中,因为离得有些远,他看不太分明,便又向前走近了一些。
一团白色的物体被水泡得满满的,下摆向外散开,时而随着水波晃动的频率而轻微地摇曳着,像一只撑得发胀的白水母。
在那团东西的上方,一大片黑色海藻般的物体亦缓慢地浮动起来,一会儿聚拢一会儿又四散开,像极了孩子们噩梦中曾出现过的深海章鱼。
白空念的牙齿却忍不住地上下打起颤来。骨骼相撞的咯吱声让他意识到,自己竟然在发抖。
那不是什么水母,也不是海藻。
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是他母亲身上的白色睡袍。
那团黑色物体,是她的头发。
她整个人面朝下泡在自家泳池的水中,不知道已经在那里待了多久,只是偶尔随着水流而拂动,身上已没有一点生气。
“啊啊啊啊啊……”白空念跪倒在泳池边,嘴里发出短促的低吼。
他想也没想,直接就要往泳池里跳下去。
身后的人一把扯住他的手和脚将他拖了回来。
“救我母亲!那是我母亲!”被两个成年人紧紧拽住身体无法动弹的白空念拼命挣扎起来,嘴里不停嚎叫着,“救我母亲!”
他又看向站在一旁慌了手脚般的白雅茗,大声喊着:“父亲,快救救母亲!我求求你!快救她!”
隔着几米的距离,白雅茗颤抖着嘴唇,悲哀地望着他,与身后温蜻那张苍白的脸逐渐重叠在了一起。
白空念其实早已明白,但他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母亲!”
那团白色,逐渐在他的视线里变得模糊。他拼命睁大双眼,试图向她伸出手去,但什么也没能抓住。
几个穿着制服看起来像是现场调查员的人很快便拿着工具将池边围了起来,白空念也被带到了花园的另一边,很快便从一开始拖住他不让他跳进泳池的男警员交到了一位年轻的女警手里。
没多久他就被带进屋里,身上围了一条薄被,那位女警替他端来了一杯热水,用的还是他们家的杯子。
他坐在沙发上,低着头,没有接她递过来的杯子,始终一语不发。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女警笑了笑,把水杯放在茶几上,然后开始和他说话。
“今年多少岁了?念几年级?”
“我有个表弟跟你差不多年纪呢……对了,你要不要喝杯热牛奶?喝完我送你回房间睡觉好吗?”
温柔的女声很有耐心地唱着独角戏,他一点也没听进去。
过了一会儿,女警也不再开口了,只是注视着他,眼角染上一点不太明显的同情之色。
“我母亲……”沉默了许久,他终于低低地出声,整个人都缩成一团,脑袋垂得低低的,几乎要靠在膝盖上,“请告诉我实话,我母亲是不是没有希望了?”
女警犹豫了一下,却还是答道:“我们接到报警赶来的时候,她已经去世了。”
“死因呢?”白空念第一次觉得念出那个“死”字是如此的艰难。
不知道是不是该跟一个孩子解释那么多,也不知道他是否能听懂,女警皱了皱眉:“现在一切都不能确定,还需要后续调查,之后的事我们会随时联络你父亲。你现在累吗?我送你上楼去睡觉吧。”
“我……”白空念抬起头还想说些什么,却一眼就看见站在对面楼梯上的那个小小身影。
白欣颜穿着毛茸茸的兔子睡衣和兔子毛拖鞋,一脸睡眼惺忪地迈着小步子走下楼。
“怎么了?为什么这里这么吵?”她边问边张嘴打了个呵欠,皱着脸吸口水的模样看上去着实可爱。
白空念第一反应就是不能让小孩子看到现场,于是他立刻站起来,走到白欣颜身边,向她指了指二楼:“没什么,我先送你回房间,一会儿叫温老师上楼来陪你。走吧。”
他拍了拍妹妹的肩膀,揽着她往二楼走去。
然而几乎是在同时,他的手划过她的肩头一路向下,然后在她的手腕处停了下来。他用力地扭住了她的左手,疼得她一下尖叫起来:“好痛!你干嘛?”
“喂!”女警也愣住了,不知这个一直很听话的男孩为何突然针对起自己的妹妹来。
白空念的表情一点点变得阴沉。
白欣颜左手的大半截袖子都被水浸得湿透。
在这样的半夜,原本应该待在自己房间乖乖睡觉的白欣颜,不太可能会因为上厕所洗手这种原因把袖子弄得这么湿。
她之前在哪里?她和谁在一起?她究竟做了什么?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她不久前也在泳池。
白欣颜还在不停地扭动着被他紧拽住的左手,脸上的表情委屈得像是要哭出来一样。
“你刚才也在泳池对吧?”白空念淡淡地看着她,手上的力气却一点也没放松。
“我在睡觉啦!”白欣颜气呼呼地瞪着他,接着又可怜兮兮地望向旁边的小女警,“姐姐,我想找爸爸,求你帮我把我爸爸叫过来好不好?”
“你的袖子是怎么弄得这么湿的?别拿洗手撒了一袖子水这种理由来搪塞我。”白空念掐住她的手,冷冷地逼问道,“你在泳池。你和我母亲在一起。”
他越说越觉愤怒,拧住她的手越收越紧,疼得她连连叫唤起来:“你放开我!放开我啦!”
“喂,那个,你还是放开你妹妹比较好吧?”小女警夹在两个半大孩子中间,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你对她做了什么?!”白空念看着那小女孩任性哭闹的模样,终于忍不住大声吼道。
白欣颜的哭声霎时间停了。
“没有哟。”她挑起樱桃色的小嘴冲他笑了笑,“我只是跟阿姨打了声招呼而已,像这样:初次见面,你好,我叫白欣念,噢,不,是白欣颜才对。”
她像是场景重现一样地笑着向他们两人表演起来,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像是被获准下午茶可以吃最喜欢的甜点一样。
“我做完自我介绍就走啦,爸爸说晚上天气凉,还是快点进房间睡觉比较好。”白欣颜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白空念,似乎是生怕错过他脸上露出的任何一个表情。
白空念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小女孩继续笑着,轻描淡写地道:“她是自己跳下去的喔。”
“自杀?”
“死因是溺水引起的缺氧性窒息,应家属的要求我们对尸体进行了法医学解剖,死者口鼻处有少量泡沫,肺部出现膨胀,出现水性肺气肿,胃里有大量溺液。我们将尸体内脏中所含的硅藻成分与白家泳池的水进行了对比,可以确定程远是在泳池内溺毙的。而泳池周围除了程远外没有任何人的足迹和指纹,她身上也没有其他外伤或暴力痕迹,再鉴于她丈夫向警方提供了她这几年来在精神科就诊的记录,我们向她的主治医生咨询后,了解到程远有近十年的精神病史,近年来一直靠大量药物来治疗,但情况并没有取得好转,在此之前,她也多次向家人和护工透露自己的自杀倾向。”
“据程远的儿子白空念提供的消息,她丈夫白雅茗的女儿白欣颜曾在程远自杀前出现在泳池旁,并和她有过交谈。白欣颜是白雅茗外遇生下的私生女,虽然在白家已经住了两年多,但似乎与程远还没有过正面接触。白空念称,是白欣颜与程远的见面导致了其产生自杀冲动。”
“但我们并没有在泳池边检测出白欣颜的脚印,指纹和DNA.现场证据并不支持白空念的说法。”
“因此,在综合了现场勘查、尸检和调查后,我们确定程远系自杀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