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有专业课，方瞭和以前一样提前了二十分钟赶到画室。赶工画完的作业已经提前交给了导师庄正，此刻她正悠闲地坐在画架后整理颜料和钉新的画布。
之后陆陆续续有同系的学生赶到，找到各自的位置，很快便占据了整个画室。
上课前一分钟，随着一阵横冲直撞的脚步声从她身后逐渐逼近，一个带着便利店包装的肉松面包从天而降，准确无误地落进她的怀中。
“费了大力气才帮你抢到这最后一个面包，你要给我心怀感激地吃下去才行啊！”听到熟悉的爽朗男声，方瞭一抬头，不出意料地看到了高砂那张又白嫩又欠揍的脸。
“别给自己睡懒觉迟到找借口了，高砂同学。”满意地咬了一口面包，方瞭斜眼看着男生身上那件沾满颜料的白T恤和下面破破烂烂的牛仔裤，嘲弄地发问，“你是有多久没洗衣服了？还是已经穷到了付不起洗衣费的地步？”
“切，那你这又是什么打扮？”高砂盯着她的衣服，露出惊恐的表情，“你昨晚打劫了童装店？还是偷了你外甥女的裙子来穿？”
从来都穿得宽松休闲不修边幅的方瞭今天居然破天荒地穿了条短短的牛仔背带裙，里面配了件白色小圆点的红色T恤，脑后还扎了个高高的马尾辫，看上去完全不像大学生，更像是随时可以背着书包离家出走的高中生。
方瞭鄙视地冲他做个鬼脸：“你管我！”
高砂显然习惯了她的任性，也懒得回应，若无其事地坐到了她右边的位置，开始笨手笨脚地搅和起自己的颜料来。
“哇，阿瞭你买了这个牌子的颜料啊！我正好也用完了，快分我一点！”看着方瞭新购置的颜料，高砂立刻双眼发亮，拿起画铲便要挖。
方瞭顺手捡起画笔朝他手上打去：“你这个小偷！你知道这颜料有多贵吗？！”
两人争执了许久，最后还是方瞭败下阵来，被高砂趁机挖走了一大坨颜料。想到昨天那张昂贵的账单，方瞭在内心默默地流下了眼泪。
总是嬉皮笑脸没个正形的高砂这家伙，是方瞭美术系的同班同学。
虽然入学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都在同一个画室上课，却都记不得对方的名字，不过后来有一次两人偶然间坐到了一起，又因为抢颜料而打了一架，之后便异常地熟稔起来，几乎好到要穿同一条裤子的地步，上课时也总是坐在一起，有空没空也都勾肩搭背一起出去胡吃海塞。
如果非得用一个词来形容他们之间的这种关系，那绝对就是——“损友”。
“喂，上周的作业你画完没有？不快点交上去的话小心正正等会又罚你放学后去扫厕所……”方瞭刚想起提醒高砂交作业，就看到导师庄正满脸严肃地抱着成绩册走进了画室。
身为美术系油画专业课导师，这位庄正先生却从头到脚都没有透露出半点艺术工作者的气质。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像是要去大企业上班一样穿着最正式的西装三件套配黑色皮鞋，领带和衬衣的颜色永远深沉低调，头发永远三七分，梳得一丝不苟油光水亮，从来没有尝试过改变。
虽然也曾有小女生称赞过他那张脸其实长得很清俊，但他高挺的鼻梁上却永远架着一副古董款式般的旧眼镜，镜片后面的那双狭长眼睛和刻薄眼神也实在无法让学生感受到寻常意义上的魅力。
除了在艺院略显突兀的装扮外，最让美术系学生们受不了的，还是庄正那异于常人的严肃性格和老头一般唠叨的嘴。
也因为他一天到晚不苟言笑，当初来锦大任职不到半年，就被所教的学生起了个外号叫做“正正”，随着时间推移，各个年级学姐学长们的口耳相授，这个外号便一直流传下来，响彻整个艺院。
“果然，正正今天还是一样穿黑色西装啊。”隔了一个周末再见到庄正，高砂兴奋地从画板后探出头看了又看，“对了，上周你们俩可真是吵架吵得惊天动地，我的小心脏都快被你们吓停了。”
“我建议正正转系去隔壁文学院当历史课教授好了，他那副老学究的样子简直就是为这个职业量身打造的，老古董什么的再适合他不过了，还能帮他早日改掉那暴躁易怒的脾气，为即将到来的更年期做好准备。”方瞭捧着肉松面包吃得正欢，顺便附和了高砂几句。
“很可惜我的历史专业知识水平没达到那个地步，不能转系去教历史真是抱歉了。”不知什么时候转到他们身后的庄正突然出声说道。
方瞭还没来得及咽下嘴里的面包，转过头就正好撞见庄正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她整个人吓得一抖，食物顺势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差点呛了个半死。
“咳咳咳……”
在整个画室同学的齐齐注目和庄正讽刺的眼神中，方瞭好不容易才止住咳嗽，整张脸憋得通红：“那个……正……不，庄老师，我不是这个意思……”
庄正冷冷看她一眼，也懒得和她计较，哼了一声后便转身朝前走去。
上午的课和之前一样，先开始对学生作业评鉴，然后让他们自己选择主题作画。
因为有低气压的严正在，画室里的气氛总是出奇地安静，除了偶尔几句必要的交谈外，大家都只是闷头画画。
方瞭此时却躲在角落的画板后面睡得正香。
她个子很高，所以专门挑了张矮一点的椅子来坐，又特意将画板竖起来放着，像只猫一样蜷缩在座位上，整个人便被画板遮挡了大半，从正面看，根本就没有人察觉她其实正在偷懒。
高砂坐在她旁边，耳机里一直播着吵闹不停的音乐，他夸张地随着节奏摇头晃脑，双手不停地朝画布上胡乱铺着色块，脸上的表情持续沉醉着迷。
就在庄正对这种安静的学习气氛深感满意时，只听得“咚”的一声，睡相不安份的方瞭一歪头，居然就这样从椅子上滚了下来，重重地撞在地板上摔了个狗啃泥，还顺便一脚踹翻了旁边高砂的颜料盒，里面的东西瞬间泼洒了一地。
方瞭下意识伸手去捡盒子，却反而弄得满手都是各色颜料，高砂连忙过去拖着她的胳膊将她扶起来。
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她也没忘记小心翼翼地按住自己的短裙，却又因此把手上的颜料全都糊在了背带裙上。
“该死！”她恼火地骂了一句，知道洗干净这些颜料有多难吗？
“方瞭！”背后，传来严正熟悉的颤抖的怒吼声。
“你睡得真是太香了！画室真是太适合让你睡觉了对吗？！”
严正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彻底黑沉下来，左边的眉也一下子挑得老高，这明显是他暴怒的前兆。
方瞭暗叫一句不好，讪笑着转过头朝庄正挤出一脸讨好的笑容。
庄正依然对她怒目而视，不容分说地指向画室门外喝道：“你马上给我出去，在门口站到你不想睡为止！”
“我现在就已经不想睡了。”方瞭偷偷低声嘀咕了一句，紧接着又被严正狠狠瞪了一眼。
为了不再次激怒正正，她只好不情不愿地挪着步子朝画室外走去。
斜靠着墙懒懒散散地站在画室门口，方瞭扯了扯自己已经变得乱七八糟的短裙，烦躁地自言自语道：“真是够了，哪有这种年纪还被老师罚站的……正正到底是什么年代的人啊！”
偶尔有人从画室门前经过，朝她投来好奇又古怪的视线，她百无聊赖地倚墙站着，但即使再怎么觉得丢人，也只能摆出一副无所谓的脸。
这时候，她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方瞭马上就接起了电话，连一向吊儿郎当的语气也瞬间变得认真起来：“您好进哥……真的吗？太好了！您说现在？有，当然有时间了。您放心，二十分钟后我一定到！”
此前在美术系某位学长的介绍下，她开始零零散散地向学校附近的一家画廊提供临摹画作。因为是一些只能称之为粗制滥造的仿制品，画廊收价自然十分低，但对方需求量颇大，且每个月底都会准时结一次账，她总还是能借此赚点伙食费。毕竟总是与自己所学的专业有关系，有不少像方瞭这种入学没多久的美院学生都在做这样的兼职。
这次接到画廊负责人打来的电话，她连半秒钟多余的思考都没有，就直接转身朝走廊出口处狂奔而去。
被刚才她接电话的响动所吸引，庄正此刻也走出了画室，却只看到方瞭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他气得浑身颤抖，立刻快步追上去，一边愤怒地挥着手一边大叫道：“站住！方瞭你给我站住！”
高砂也跟着他跑出来凑热闹，嘴角的笑几乎快要咧到耳根处了。
“正正那家伙不会真的追上来吧！”听到身后传来严正的咆哮，方瞭反倒跑得愈加快了，脑后的马尾随着她的速度一同激烈地晃动着，发尖甩在脸颊上残留下微微的疼意。
走廊另一头，有个高大的男人正拿着一叠书慢条斯里地向她迎面走来。
方瞭在跑着与他擦身而过的瞬间，目光不经意地落在那人身上。
穿着一身整齐灰色西装的男人比身高170cm的方瞭还要高出大半个头，她仰起眼正好可以看到对方端正的下颌线条，比她之前描摹过的任何石膏像的下巴都更加漂亮。
他的面上却似覆了一层冰雪，皮肤苍白渗人，又像一块冷冷的透玉，给人有种似乎会一触即碎的错觉。他的眼角和嘴角一样，都带着微微上翘的弧度，但却并不让人感觉随和温暖，反而愈加讽意逼人。
他眼睛眸色很深，眼里的光芒像颗冷太阳，在注视别人时会给对方很强的压迫感，仿佛自己的内心会被他轻易看透一样。
此刻，他也正用这种眼神淡淡地看着她。
虽然只是偶然路过看了一眼，方瞭却觉得对这人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是在哪里见过他呢？方瞭现在暂时想不起来。
“方瞭你给我回来！”身后传来庄正不依不饶的吼叫，“快给我回来上课！”
“不好！”方瞭一惊，立刻拔腿开溜。
那个男人的事情，也很快被她抛到了脑后。
那人转过头看着她狼狈逃蹿的背影，嘴角微微向上一抿，像是现场目睹了一次喜剧表演般心情愉悦。
庄正和高砂此时也追了上来，但方瞭早就跑没了影。
“可恶！那家伙！”庄正烦躁地一拳捶在墙壁上，骂了一句。
抬起眼，看清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个人后，他明显一愣：“阿念？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高砂也立刻装出一副乖学生的样子，向那人礼貌地问好：“白老师好！”
白空念点点头，指了指自己手中的资料：“下午有课，我先来整理一下办公室。你刚才这是……”
高砂低头拼命憋着笑，庄正瞪了他一眼，有些尴尬地解释起来：“一个学生不听话，居然敢当着我的面逃课，我下次一定会好好教训她。”
白空念一针见血地拆穿他：“是你特别看重的学生吧？不然你也不会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庄正叹了口气：“是很有趣的学生，也很有天份，我一度认为她是个天才，只是她自己根本没这种意识，总是一副扶不起来的阿斗的样子……我这半年来真是没少和她瞎折腾。”
“天才？”高砂在旁边听到他们的谈话，没想到庄正居然是这样看待一直和他作对的方瞭的。
他惊讶地张嘴问道：“庄老师你刚才在说谁？是那个总是被你骂得狗血淋头的方瞭吗？”
庄正狠狠地在他头上敲了一记：“有你什么事？快给我进去画画！”
高砂失望地撅了撅嘴，正要慢腾腾地挪回画室，却被白空念叫住：“刚才那个人，就是开学一连两周都在我的课时请假的学生吧？请你转告她，下午的艺用解剖课请绝对不要迟到，否则我会直接在她的学期考评上写不合格。”
说这话的时候，他那张神情淡漠的脸上浮现出了难得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