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多,锦大附近的某家画具店里。
刚结束打工的方瞭正站在两米多高的颜料墙面前,一边仔细端详每层架子上贴的价格标签,一边扳着手指头计算自己下个月大概的用量。
“那个……”选好的某色颜料正好被放在这个架子的最高层,方瞭费力地向上跳了几下却仍然够不着,她只好转过身找店员帮自己,“请问有人吗?可以请你帮我拿一下那瓶颜料吗?”
身后空荡荡的走廊里,却只有她一个人的回音。虽然方瞭的个子在女生中已经算得上很高了,但面对两米多高的货架也确实无能为力。求助半天无果,最后她只得从门边搬来笨重的木梯,自己爬上去取颜料。
“对了,速写本也快用完了,再买几本新的好了,还有画布,亚麻油,图钉……为什么这些东西都要放在那么高的地方啊?!”
狂选了一通以后,方瞭踉踉跄跄地抱着满怀的东西去结账。在听到店员报出来的那个数字时,她的表情扭曲得像一坨糨糊,连声音都惊恐得变了调:“这么贵?!”
对方面无表情地将打好的价格单递给她:“多谢光临。”
方瞭可以肯定自己打开钱包付账的双手一直都在颤抖个不停。
“我回来了……”终于赶在晚上十二点前回到了自己租的房子,方瞭在门口摸索了半天才掏出钥匙打开门,然后有气无力地对着屋内念叨了一句。
她扶着墙壁飞快地蹬掉自己脚上的鞋子,随随便便朝玄关一扔,也懒得蹲下身将它摆好,便径直拖着鼓鼓囊囊的背包朝房内走去。
视线不用拐弯几乎就能将这间二十多平方米的房间一览无余。
狭窄的小屋里挤着两架单人床,除此之外便只能放下两把椅子一张矮茶几,许多个人物品只能放在行李箱和旅行袋中即用即取,但房间的地板上和所有能够被使用的地方都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物。
屋里虽然有集单人浴室和厕所为一体的卫生间,不过面积实在小得可以,而房东所谓“二十四小时供应”的热水常常会在关键时刻出现延误,而停水这种事,也总是会选择在她顶着满头洗发水泡沫时出现。
厨房就设在两人的床对面,如果那座废弃已久的灶台和只能容许一个人艰难转身的空间能够被勉强称之为“厨房”的话。
方瞭,锦大艺术学院美术系大一生,因为学校不为艺院的学生提供宿舍,目前正与别人合租中。
房子是在学校附近找的单人公寓,虽然与其他地方相比,这里的租金已经足够便宜,但是比一般人还要穷困的她为了更节省,便不得不找人来共同分担这笔费用。
和她一起开始同居生活的那家伙嘛,该怎么说呢,就算是用“很特别”、“很奇怪”或者“很有趣”来形容,也不足以完全概括她的奇妙之处。
穿着睡衣躺在左边床上的郁殷童从杂志中探出一颗凌乱如杂草的头,打着呵欠冲她慢腾腾地应道:“唷,你回来了,怎么感觉比昨天还要晚啊。”
“嗯……”方瞭踮着脚从扔满各种杂物的地板空隙间走向右边自己的那架床。
察觉到方瞭脸色不对,郁殷童偏过头看着她:“看上去很辛苦啊今天,你不会是在带过期面包回来的时候又被店长逮住了吧?”
方瞭随手将包扔在地上,重重往床上一躺,像只被煮熟了的螃蟹一样朝天摊开手脚:“什么叫又,我是那种会随便把过期食物拿回家的人吗?再说了,我今天根本就没碰上一件好事。”
听到她的叹气声,郁殷童立马将差点脱口而出的那句“你就是那种人”抛到一边去,激动得将手里的杂志一扔:“怎么了怎么了?!快说说什么事让你不开心好让我听了开心一下!喂!你别睡了!”
方瞭朝天翻了个白眼,却还是拗不过郁殷童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只得艰难地直起疲累的身体从床上坐起来,絮絮叨叨地向她抱怨道:“今天,那个吝啬的面包店老板终于把这两个月拖欠的工资都付清了。”
郁殷童歪过头不解地问道:“这不是好事吗?”
方瞭一把撩起旁边的被子将自己的脸盖住,声音也变得含糊不清起来:“他还顺便通知我以后不用去上班了。”
郁殷童光脚跳下床,开始在床底的行李袋里翻找着什么,语气里带着深深的同情:“你这就算是失业了?”
“下个月的生活费还有画画的材料费该怎么办啊?!亏我这两周请了那么多天假,为了打工连那个什么解剖课都请假没去上,还和正正大吵了一架……”方瞭将自己裹在被子里在狭窄的小床上滚来滚去,终于失控地大叫起来,“现在竟然fire我?!那个卖面包的混蛋胖子!老色鬼!”
随后,听到响亮的“砰”的一声,方瞭不出所料地撞上了床一侧的墙壁。
“好痛!”她惨叫连连,在被子里痛苦地捂住自己的额头。
郁殷童已经习惯了方瞭这种傻气又窘迫的样子,根本懒得理她。
终于在一堆衣服的夹隙中找到想要的那瓶指甲油,郁殷童坐回床边,开始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手指,顺便淡定地回应方瞭:“拖欠兼职员工工资,又实施职场性骚扰,最关键的还是不能让你尽情地吃面包,这种店你待不长也是情有可原的吧。”
“还有……”方瞭闷在被子里郁郁地继续说道。
“还有?”郁殷童无意识地随口应着她的话。
“我知道你肯定从来没这么想过,就连我自己都觉得这种想法很奇怪,但我就是控制不住。之前每次从学校综教楼经过的时候,我都会想,为什么没有人选择在这里跳楼自杀呢。每天,每次,我都抱着这样的想法,就像是,我在期待着有人去死一样。”
和刚才的爆发性宣泄完全不同,方瞭的声音低了下去。
“你这是什么反社会的思想啊?小心一点,不要成为奇怪的罪犯,帅气的刑警小哥会来逮捕你的……”坐在床沿的郁殷童正忙着给自己涂豆沙红色的指甲油,听到方瞭傻气兮兮的那句话后,她立刻不遗余力地嘲笑起她来。
与方瞭同级的郁殷童是锦大艺术学院表演系的学生,目前正以新人演员和杂志模特的身份在业界内拼命努力着。
她的家人一直希望她能考入普通大学学习商科或者法律,将来以一份安稳妥当的职业为生。她从小却以成为著名女演员为目标,在考大学的时候也不顾家人反对,坚决选择了这个在他们看来完全就是胡闹的专业。
虽然身材娇小不具优势,但好在郁殷童长了一张漂亮精致的脸,配上一头浅色短鬈发,随意修饰几分便可称得上是艳色,要想成为真正的女演员,她也确实拥有天生的优越资本。
但在人才辈出美人汹涌的艺院里,她不过是一个拥有大梦想的小姑娘而已。
她选择的这条路,几乎与想象中一样艰辛难走。
最近,郁殷童正好在某个警匪电影的片场跑龙套,耳濡目染了一大堆枪战爆炸飙车大追捕之类的情节,整个人都坠入了“英勇正义的女警”设定之中,肾上腺素飙出常人水平不少,兴奋得几乎要失去理智。
看到她那一副仿佛猫捉到鱼般的高兴模样,方瞭也就不太好意思提醒她,其实她只是一个在女主角和男主角对手戏中充当人肉背景的三无一有人员而已。
所谓的三无一有人员,指的就是以郁殷童为代表的这帮无需台词,无需表情,无需演技,只有背景镜头的群众演员们。
这样的“三无一有”,在全国各大片场和影视基地里,多到不知道是该数以十万记呢,还是数以百万记。
他们有的长相清秀,有的貌不惊人,有的演技卓越,有的马马虎虎,有的从小细致规划,有的只是半路出家误打误撞,有的为了梦想努力追求,有的只是就这一行随便混口饭吃。
而郁殷童就是这批浩浩荡荡大军中的普通一员而已。
等了半天也没听到方瞭将对话继续下去,郁殷童古怪地瞟了她一眼,但手上的动作依旧没有停下:“然后呢?”
她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问道:“难不成,你指的是今天跳楼的那个学姐?你看到现场了?”
方瞭像鸵鸟一样窝在被子里,动作极其微弱地点了点头,也不在乎郁殷童有没有看到。
那只染血的高跟鞋不知为何,就如同嵌进她记忆的墙壁之中,牢牢生根,无法拔除。
沉默了几秒种后,她猛地一下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捞起扔在床脚的背包翻过来一阵乱抖,包里哗啦啦掉出来一堆面包铺得满床都是。
“算了,别说那些有的没的了!我到现在都还没吃晚饭呢!”方瞭粗鲁地撕开面包的包装袋,狠狠地咬了一口,冲着郁殷童怒气冲冲地道,“你要吃面包吗?这些都是那个老色鬼在临走的时候硬塞给我的,还说什么‘留作最后的纪念’,切~之前是谁为了几个过期面包扣我一天工资啊!”
郁殷童露出一脸你没救了的表情,坚定地拒绝道:“瘦瘦的淑女才不会在晚上吃这种东西。再说我明天还得去参加试镜呢,要是脸肿了就完蛋了,怎么能让大导演看到我那种难看的模样呢?!”
方瞭鄙视地道:“你那明明就不叫肿,叫胖好吗?”
郁殷童直接一个枕头飞过去砸在她头上:“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