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八点多,方瞭昨晚画到半夜,天蒙蒙亮时才窝在地上打了个盹儿,天气已经开始转凉,她身上盖着外套却还是觉得冷,便又将垫在身下的毛毯把自己裹紧了些。
高砂昨晚因为实在太累便先回家了,走之前还信誓旦旦地告诉她第二天一定会给她带好吃的过来。
此时已经快到早上第一节课上课的时间,走廊的那头开始传来阵阵凌乱的脚步声。方瞭睡得不算太熟,被吵得迷迷糊糊,嘴里不清不楚地嘟囔了几句之后,便又翻过身继续睡了。
白空念早上第一堂正好有课,他拿着资料和书从走廊里经过。在走到两条走道的岔路口时,他的脚步停了一瞬,竟然直直地朝左边的方向拐去。
他在劳具室的门前停了下来。破旧的大门虽然反锁住,但仍可以透过门上那一道狭长的玻璃窗看到屋内的情况。
一室狼籍。屋子中间摆放的画架和画板显得十分醒目,管状、盒状、桶状的颜料撒得满地都是。因为虚掩着窗帘,屋内光线不太好,他又隔着一层玻璃,只能隐约看到画板上方瞭那幅还未彻底完成的画。
在一片凌乱的画架底下,方瞭用毯子把自己裹得像条毛毛虫一样睡得正香,只露出小半张苍白的脸。
白空念微不可见地抿唇笑了笑,然后便转身向回走去。
“荣荣,你每天都这么早来画室啊,也太刻苦了吧。”嘻嘻哈哈的女声从走廊一头响起,慢慢地向这边靠近。
“你们先进画室吧,我去那边上个厕所。”另一个轻柔的女声似乎从劳具室外一闪而逝,停顿了一会儿后,便彻底沉寂。
方瞭在梦中舔了舔干渴的嘴唇,继续裹着被子沉睡下去。
方瞭醒来的时候,早上第一节课已经结束了。她从毯子里爬出来,还没站稳,便听到自己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
还是在开始画之前先回家一趟吧。她摸着空空如也的肚子想道。
接着,方瞭去隔壁的卫生间里随便洗漱了一把,然后关上画室的门就下了楼。
走到食堂和停车场附近时,本来已经向前走出去了老远,可过了半分钟,方瞭又自己退了回来。她用双手扒拉着停车场外的墙,透过上面的镂空缝隙往里一看。
果然,高砂那家伙正牵着小狗阿圆站在一辆黑色的SUV旁边。
高砂满脸带笑,阿圆坐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猛摇尾巴。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他侧对着她蹲在地上,正低着头给阿圆喂东西吃。
熟悉的瘦削身影。几近于白的浅蓝色衬衣,有些宽大的衣领里若隐若现出一截凛冽锁骨,金棕色长发,随意一束的低马尾,侧脸看上去比之前任何时刻都更加稚嫩。他的样子,从来都不像一位老师,反而更像学校里的学长。
她有些傻愣地看着他拿食物喂食小狗的那双手,从袖口处透出一点点皙白手腕,手指修长,线条干净漂亮。她站在墙外远远凝望,竟不由得开始想象被那样一双漂亮的手所触碰时的感觉。
笨蛋!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对方可是白老师!那个脾气古怪又难应付的大魔王诶!不行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方瞭回过神来,立即像拨浪鼓一般疯狂地摇起了头。
而一墙之隔的白空念此刻像是有感应一般,对着正在专心吞吃牛肉干的阿圆温柔地笑了笑。
难得一见的那笑颜,没有往常的疏离,也没有戏弄嘲笑的成份,只是简单而干净的一个笑容,此前几乎未曾在人前出现过,如今却自然而然地对着一条小狗展露出来。
高砂看到他的笑,也被吓得呆在那里,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方瞭站在墙后,一直偷偷地看着他逗弄阿圆的样子,不时跟着他们一起偷笑。
刚才的那个笑……她默默地在心里想,能看到他那种笑容的人还真是幸福啊。
时间一点一点地沿着罅缝向前溜去。所有人都在各自的轨道上做着该做的事。
再过几天就是交作品审核的期限,高砂早就画好了一幅作品,他自己却始终不怎么满意,于是又开始赶工画起了第二幅。而方瞭的画也已经进入了收尾的部分,再修改一个晚上,明天就可以交给导师了。
她一整天都待在画室里改画,高砂画着画着也终于坐不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溜了出去。她也没在意,只顾着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画画上。
下午三点多,高砂却带着满脸的惊慌失措跑了回来。冲进劳具室的那瞬间,他就朝着方瞭大叫大嚷道:“阿瞭!出事了!”
方瞭正在修改画上的细节,忙得连眼皮都没抬,只是轻描淡写地回了他一句:“什么事儿?”
高砂的表情看上去异常惊恐:“阿瞭,你的画,你的创意,被别人偷走了!”
“你说什么?”方瞭的手一滞。
“我刚才去正正那里闲逛,结果正好看到有人交作品过去,那人的画跟你现在正在画的这幅画几乎就是一模一样!”高砂指着面前画板上还未完成的那幅画,语速飞快地说道。
方瞭眼神蓦地一变,语气渐冷了下来:“那个人是谁?”
此时的高砂尚难掩自己脸上的惊讶,郁闷地回答道:“是我们班上的同学吕毓荣!”
方瞭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过了一瞬,她轻轻放下手中的画笔,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站起来看向神情焦虑的高砂,平静地说道:“我们先过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高砂猛点头:“行!你放心吧,我肯定陪你!这件事说什么也得弄清楚!”
方瞭将手轻轻放在自己的画板上,犹豫了一会儿,便又从自己的速写本里翻出一张揉皱了的画,再将画板从画架上取下来往胳膊下一夹:“先把我的画还有草图带过去再说。”
还好她画画从来都有一个习惯,总会先在速写本上完成草稿的设计,直到修改得满意了她才会在画布上画正稿。
那个人,如果真的偷了她的创意,抄袭了她的画,总不会连草稿也一并偷过去了吧。
她的脸上慢慢凝聚起了一种怪异的冷笑。就像是回到了当年的那一刻。
两人带着画很快便赶到了庄正的办公室。因为这两天正好是作品期限快到的日子,房间里外都挤满了来交画的人,甚至还有其他学院的人专门跑过来看热闹。
庄正的办公桌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高砂一手帮方瞭拿着画板,一手拽着她的胳膊,一路拼了死力才在人群里开出了一条通路,好不容易挤到了庄正的面前。
“庄老师!”高砂啪地一下将画板放到了庄正面前的桌上,粗声粗气地说道,“请您先看看这幅画吧!”
“高砂,你怎么又来了,你就不知道排个队吗……”庄正佯怒地抱怨了一句。他刚才正在和别的学生讨论问题,高砂的动作吓得他手一抖,差点把笔也甩出去。
嘴上虽这么说,但庄正还是不由自主地看向桌上的那幅画,不过很快,他就说不出话来了。
之前吕毓荣交给他的作品,和面前的这幅画,虽然画者的风格完全不同,表达形式也略有差异,但却还是能看出两者之间极高的相似度。
他立刻从交上来的作品里找出了吕毓荣的那幅画,将两幅作品摆在一起观察。
深蓝的天幕,深邃的圆月,深夜的海面,灯塔上燃起一点点的微光,虽无狂风骤雨,但依然波浪起伏。
不同的是,吕毓荣所画的是一座普通的灯塔,方瞭的灯塔上还多了某样东西。
灯塔上有一道吊坠的黑影,看起来像是一名被长绳勒住咽喉悬挂在塔外的死者。他的面目和四肢都被涂抹成大块黑色,五官被灰色化成骷髅模样,扭曲而狰狞。
死前的挣扎和痛苦都被清晰地印在他的表情里。
“庄老师,这是我还没有完成的画,这个是我画正稿之前的草图。”方瞭将那张皱巴巴的纸递给庄正,表情淡漠。
“我从两个星期前开始画这幅画,以草图为证。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会有另一幅相似度这么高的画出现,庄老师,麻烦你请吕毓荣同学出来和我解释一下,她这算是和我心有灵犀呢,还是根本就是所谓的抄袭?”
周围的学生们一片讶然,纷纷开始交头接耳了起来。
庄正看着方瞭,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尴尬:“方……”
“方瞭,我想你一定是有什么地方误会了。”一个有些陌生的柔和女声从旁边的人群里响了起来。
众人闻声回头望去,便看到吕毓荣艰难地朝这边走来。
她是个中等个子的漂亮女孩,有一头酒红色微鬈的披肩发,两只眼睛大而圆,脸上的妆容粉粉嫩嫩的,看上去像颗甜美多汁的水蜜桃。
她每走一步,身边的人便纷纷自动为她让出路,这才令她能顺利走到庄正的桌旁。
她睁着那双忽闪忽闪的大眼先看看方瞭,然后又自动转向了庄正,声音里透着恳切:“虽然我们的画确实有些相似之处,不过我想这一定是巧合而已。”
方瞭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抱起双手突然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嗯,对啊,画个月亮啊大海啊这些个普通的东西,本来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创意,我自己看这画都觉得毫无想象力。不过呢,我只是觉得有点好笑,连没创意都能没到一起去,之前半句话都没说过的我们俩可真是默契啊,对吗吕同学?”
她嘲讽地冲对方挑了挑眉。
吕毓荣的笑意一僵,刚要开口时旁边已先有人替她出声道:“你这明明就是恶人先告状,吕毓荣她这几周都跟我们在大画室里画画,我们几个可是亲眼看着她把这幅画画出来的,难道还能有假?”
那是和方瞭同班的一个女生,说完这番话后还故作强硬地与她对视,然后又迅速移开目光。
方瞭咬了咬牙,死命才克制下心头窜动的怒气,看着对方轻蔑地冷笑一声:“关你屁事?”
被她这么一挖苦,吕毓荣身旁的另外几个女生也不乐意了,纷纷嚷道:“我们也可以作证!”
躲在吕毓荣背后的一个女生也硬起了声音说道:“对啊,谁抄袭谁这不是一目了然了嘛,明明就是吕毓荣先交的画,你现在才突然跳出来说什么抄袭,不是太凑巧了吗?”
“就是就是,吕毓荣一直都跟我们在一起画画,倒是这段时间以来一直都没见过方瞭你呢,难不成是躲在什么地方偷偷画你那幅抄袭的大作?”
方瞭盯着她越说越兴奋的脸看了一阵子,声音逐渐显得暴躁了起来:“因为大画室人太多,我一直都和高砂在劳具室里画画,画这幅画的全程高砂他都在!”
高砂忙不迭地点头:“对对对,我和方瞭一直都在一起,她画什么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她绝对不可能抄袭!”
这时候,吕毓荣先是对高砂微笑了一下,然后轻声说道:“我觉得,大家都是同学,相互之间交流一下想法和创意也是很普遍的事,作品主题雷同也很正常,说抄袭之类的话也太言过其实了。”
方瞭抬起眼皮闲闲地扫视着她的脸,只觉得可笑,胸中的怒火愈加按捺不住:“我觉得吧,抄袭可比自己画要难多了,不仅要看天时地利,测算别人的创作时间,还要贼头贼脑担心被人发现。之后还得扯出一千个谎言来隐瞒这档子丑事,嗯,也许还要加上一群人帮着你擦屁股遮掩。”
她扫一眼吕毓荣身后那几个多嘴的女生,嘲讽地说道:“吕同学,你说,你能下这么大一番功夫来做这件事,我是不是应该很感动啊?”
“方瞭,你口口声声说吕毓荣抄袭你,你有证据吗?吕毓荣在班上无论是平时成绩,还是期末作品的得分都比你高,你凭什么觉得人家要抄袭你这种人的画呀!你太看得起自己了吧!”被方瞭瞪过的女生又再次叫了起来。
“单单!你少说两句。”吕毓荣转过头责备了那女生一句。
坐在桌前一直在看画的庄正也皱了皱眉,出声阻止道:“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你们都少说几句。”
他还专门委婉地对她劝解道:“方瞭,你也收收你的脾气,别闹出事来。”
他自认为这已经是十分有效的劝告了,不过当事人可完全没这么想。
方瞭冷哼一声,语气又暴躁了几分:“抄袭的事今天一定得说清楚。我确实不是什么好学生,画的画如你们所见也确实很普通。不过,我的作品就是我自己的东西,从来没有从别人那里偷过什么!”
她狠狠地逼视着眼含泪光的吕毓荣,说出的话也更加恶劣:“像你们口中所谓的成绩第一的好学生,背地里却能做出抄袭这么作呕的事情,我倒是觉得不做这个好学生更好些。以后要是再遇上期末考试、展览作品之类的东西,画不出来?没关系,去抄别人的就好啦!反正你都已经做得这么顺手了不是吗,好学生?”
吕毓荣的表情有些颤动,她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对方瞭说道:“这幅画我是当着大家的面完成的,有没有抄袭所有人都有目共睹。方瞭,我知道你现在的心情,也明白被大家指责会有多委屈,但是请你先冷静一下。”
她真挚地望着方瞭的眼睛,柔声道:“我并不知道你画的画会跟我的作品一样,如果你早一点告诉我你喜欢这个构思,我一定会让你一个人好好地完成,可是……现在这样,也不是我们俩的错,我……”
“你少放屁!”方瞭气得浑身发抖,冲过去抬起手就想朝她脸上挥一拳。
“阿瞭!你别这样!冷静点!”旁边的高砂立刻追上去死死地将她拽住往后拖,脸上的焦急简直都可以点着了。
旁边的学生也被她这一举动吓了一跳。吕毓荣尖叫一声,立刻躲到了刚才那几个女生的身后,再不敢乱开口了。
庄正迅速从办公椅上站起来,和高砂一起将方瞭拉到人群后面,让她和吕毓荣隔得远一点。他脸色铁青地对着她训斥道:“谁让你动手了?”
方瞭一仰脸,表情不屑地吐出几个字:“她欠揍!”
“方瞭!”庄正这回是真的发怒了,他声嘶力竭地冲她吼了一声,表情阴沉得可怕,“事情还没有弄清楚,你这么着急做什么?退一万步说,就算你受委屈了,你也没有在公共场合打人的权利!就算你是对的,只要你一动手,你就成了错的那一个你懂吗?!”
“我不懂!”方瞭也大声地朝他吼道,“画是我的,创意是我的,她偷了我的东西,凭什么我他妈的还要给她好脸色?!”
庄正气得浑身哆嗦,用手指着她声色俱厉地说道:“你今天先给我回去!画和草图都放在我这里,有情况了我会自己来找你,你给我乖乖待着,别再乱惹事了,听到没有?!”
方瞭再次冷哼了一声,转身就朝门口走去。周围的学生一见她靠近便自觉地向旁边散开,不敢再招惹她。
方瞭气势汹汹地冲向门外,在余光瞥到躲在几个女生后面的吕毓荣时,她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抹笑容。
那个笑太诡异,阴沉的,冷硬的,仿佛刀口衔毒,一触即腐。
她冰冷的目光在和吕毓荣带泪的双眼对视片刻之后,方瞭敛了笑,迈着大步飞快地跑出了庄正的办公室。
高砂尴尬地瞟了瞟庄正的脸色,却什么也没说出来,立刻追着她跑了出去。
庄正站在原地,被周围学生们的各种目光包围着,却也只能默默地叹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