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那个人的存在,逐渐开始对自己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这种感觉,我把它称之为,浪漫的腐蚀。
——白空念
大二学期才刚过了几天,锦大艺术学院美术系的学生们就已经开始着手准备本年度第一次全校美术展。
无论是刚入学的新生,还是高年级的学生都要参加展览,而且这次的作品将由全系专业导师负责评判,评审的结果会计入期末的总评分,直接与大家的学分挂钩。
由于关系到最后能不能毕业的问题,美术系那群平时混天过日逍遥自在的家伙突然都摇身一变,成了努力钻研的好学生,一个个整天泡在画室里想创意,画草稿。
平常人迹罕至的画室这两天突然人气大增,每一间都挤满了各个年级的学生。
“喂!这里明明是我们油画科的地盘,你们这群雕塑系的跑到这儿来干嘛?”油画科的人被蜂涌而至的别科学生挤到了墙角,一个个心中正不爽着,便语气不善地骂出了声。
“庄老师不是说过大家要资源共享吗?再说了这是属于学校的公共场所,我们既然都是锦大的学生,当然也有用的权利咯!”雕塑科和版画科的人也不甘示弱,双方很快便吵成了一片。
“正正是我们油画科的导师,他说的话都只是对我们油画科内部的学生才有效,你们一个个的跑这儿来乱吵吵什么?!”
“别以为你们油画科的就高人一等了!我们也有使用画室的权利!”
因为赖床而来迟了的方瞭和高砂站在画室门口,被这一群情绪激昂的家伙牢牢地挡在了外面。
方瞭眼前的视野被堵在门口的那几个大个子遮得密不透风,她费力地在原地跳了好几下,又埋下身子试图在众人手臂与手臂的缝隙中探出一些空间来,不过折腾了半天,累得她直喘气,却还是什么都没看见。
“这算什么事儿啊?我们油画科的人可不是好欺负的!”高砂一直在听着画室的动静,一听到里面的几拨人开始对吵起来,他居然更加兴奋了,卷起袖子就要往里头冲。
方瞭眼疾手快地一把扯住他的后衣领,拉着他就往与画室相反的方向走。
高砂咋咋呼呼地一路嚷嚷着:“喂!喂!方瞭你干什么呢?我要是不进去帮忙我们油画科可就要丢大脸了!”
“你要是去打架才是真丢脸呢!”方瞭继续拽着他自顾自地在走廊上逆行着,走廊上经过了许多闻讯而来看热闹的人,一路瞅着他们俩,目光中全是好奇和审视。
“我们不是来画室画画的吗?现在画室都被他们占了,我要是不去干一架,那我们就没地方可去了!”高砂无奈地说着。
在走廊上向左拐了个弯,又快速向前直走了几步,方瞭这才在尽头处的最后一个房间前停下。
她顺手甩开高砂的衣领,轻蔑地瞪了他一眼:“你跟着别人瞎凑什么热闹!美术展的作品都想好要画什么了?”
高砂心虚地垂下头:“还没……”
方瞭已经懒得搭理他了,从包里掏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小钥匙塞进锁眼里:“你以为离展出还剩多少时间啊?到时候你打架打得断胳膊断腿儿,画还没完成,可别指望我帮你顶包!”
高砂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然后望着门口的标示牌念叨了起来:“劳具室……这是什么鬼地方啊?”
方瞭握紧了钥匙用力一扭,那扇已经霉变了的灰绿色破门却纹丝不动,没有一点要乖乖被打开的意思。
方瞭憋红了脸,干脆两只手一起上,捏着钥匙左右旋转了半天,门还是没开。
“我来。”高砂向她使了个眼神,便上前去自动接手了她的工作。
他的力气可不小,轻轻一扭钥匙整张门便都一起颤动起来。
接着,两人便同时听到空气中发出一声“咔嚓”的脆响,连同门把上的整块铜锁加上钥匙都一起掉了下来,面前的木门中间顿时多出了一整个大窟窿。
方瞭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起来。高砂偷偷地看她一眼,脸上立刻堆满了讨好的笑容:“嘿嘿,这破门,真是的,假冒伪劣产品,轻轻一碰就坏了,嘿嘿嘿……”
方瞭扶着自己的额头,突然感觉心中很累:“高砂,这个劳具室可是我好说歹说才从正正那儿求来的,我还答应过他用完之后一定完好无损地给他还回去。你现在是真想我被正正咬死吗?”
她作出咬牙切齿状。
“正正不会的,嘿嘿,他居然舍得把这里借给我们,那他肯定也不会跟我们一般见识的。”高砂捡起掉在地上的那一坨门锁,一边装傻地笑着一边推开烂门快步跨进房中。
“咳咳咳……”许久未曾开启过的房间里弥漫着湿热的灰尘霉味,一走进去两人便都被熏得呛个不停。
因为窗帘紧闭,屋内的光线十分昏暗,高砂走了两步就被脚下不知什么东西绊了一跤,好在他反应迅速地伸手扶住了旁边的一个东西,这才避免了摔个狗吃屎。
方瞭顺手按开了门口墙上的电灯开关。
昏黄的灯光笼罩了整个房间,他们眼前的一切也逐渐清晰地显现出来。
高砂抬起脸,正好与自己扶住的那个不明物体面对面望个正着。
一具灰不溜秋的人体骷髅模型正睁着两个黑汪汪的眼洞与他相互对视着,参差不齐的牙齿间吊着一只足有半边手掌大的黑色蜘蛛,眼看着就要落到他的下巴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一连串男生的惨叫从破烂不堪的劳具室里传了出来。
方瞭无奈地看了这个不争气的家伙一眼,又走到窗户前一把拉开了窗帘。
这下他们将劳具室的布置看得又更清楚了几分。
这个房间大概有十几个平方米的面积,墙边堆放着几张废弃的课桌和坏掉的椅子,旁边隔着十几把破扫帚和拖把,几个塑料水桶叠在一起,里面还塞了一大堆脏兮兮的抹布,全都已经发霉发臭了。
除此之外房间里便只剩下那几架人体模型了。
高砂好不容易才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赶忙从骨骼模型那边跳开躲到墙角处,可当他一回过头,便又同一座等身高的人体肌肉模型撞个正着。
红色的肌肉,冰冷的触感,与他差不多高的个头。高砂吓得两眼翻白,差点就要干呕出来。
“正正说这个劳具室以前也是美术系的画室,不过因为地盘太小,只能上小班的课,后来就被用作堆放杂物了。”方瞭同情又鄙视地拍了拍高砂的后背。
“既然我们抢不到画室,干脆就把这里打扫一下当成画室用好了。”
“什么?”高砂看一眼前面的骨骼模型,又看一眼后面的肌肉模型,欲哭无泪地哀嚎了出来。
说是打扫,其实这两个懒人只不过是随便从灰尘中清出了一小块区域,供他们放下画架画板椅子和其他工具罢了。
方瞭蜷在椅子上,正捧着自己的涂鸦本画草稿,旁边的高砂却已经钉好了画布,直接开始进行正稿的作画了。
这家伙虽然平时总是一副不靠谱的模样,但其实他却拥有相当卓越的才能,画出来的作品天马行空,奇特有趣,连正正这种吹毛求疵的老师也不得不承认他的才华和聪明。
“高砂,你已经想好要画什么啦?”方瞭有些惊讶,她自己还尚在构思草稿的那一阶段呢。
高砂冲她咧起嘴角畅快地一笑:“嗯!我昨天晚上做了个梦,简直太精彩太完美太刺激了!不过我现在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所以才要趁全部忘光之前赶快把它画下来!它一定会是我至今为止完成的最好的作品!”
熟悉的表情。
高砂脸上的那种表情她再熟悉不过了。因为那也是每次画画时她自己所有的表情。
认真,专注,笃定。似乎这世间再没有比专心致志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更加快乐的了。
在这一点上,她不想输给高砂,更不想输给自己。
“我也是。”方瞭看着高砂笑了起来。
结束了对话,他们便又立刻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回到自己的作品身上。
方瞭握着铅笔的手在纸上动得飞快。高砂戴上耳机边哼着Bonjovi边在画布上自在地涂抹。
他们身后的窗帘轻轻被风拂动,秋日阳光虽淡,却也毫不吝惜地投射进来,在两人的身上,画上和地板上染上浅金色的暖意。
还有什么比风和阳光更能让人觉得愉悦的呢?
在全艺院都在开始为这次的美术展做准备的时候,消失了一整个暑假的安藤也终于回到了锦里。虽然比大家开学的时间迟了几天,但无论是班上的导师或者其他朋友都没有觉出任何异常之处。
安藤客气地向班上的同学和几个朋友分享了自己带回来的手信,方瞭高砂他们几个也人人都有份,而且大多都是东南亚地区的特产零食之类的,让这一群好吃懒做的家伙都直呼满意满意太满意了。
安藤到方瞭房间来串门顺便把礼物给她们的那天,郁殷童一边大嚼他带回来的榴莲干,一边用赤裸裸的眼神打量他的皮肤,羡慕地说道:“玩了一整个夏天,还是在日照那么恐怖的地方,安藤你怎么一点也没晒黑啊,你看看,这小脸这小手,白得都快化了~”
这么一提,方瞭也瞪大眼睛仔细地看起他的肤色来,还靠近他,将自己的胳膊放在他的手臂旁两两一对比:“真的诶,安藤,你比我白得简直不止一个色号!”
少年安藤被两个毫无羞惧之心的女生灼灼的视线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不自然地将手臂放在胸前,垂下头,微微挪开自己的目光,不太确定地说道:“可能是体质的问题吧。”
看到少年那一副微窘的模样,大灰狼方瞭和老狐狸郁殷童忍不住畅快地大笑出声。
安藤回来之后,阿圆也顺利地从高砂的魔掌中逃出,重回自己主人的怀抱。
从高砂那个乱如狗窝的小宿舍离开的当天,小狗还不忘在门口地板上馈赠自己的一泡尿,作为珍贵又唯一的告别纪念。高砂只得手忙脚乱地找隔壁邻居借了墩布来拖地,还不得不喷了满屋的香水抑制狗尿的骚味,那股气味最后萦绕了整个房间三天才舍得散去。
狗归原主的时候,高砂绘声绘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向安藤转述了这件事。
最后,安藤多给了他五袋水果硬糖作为补偿。
身为一个自诩身强力壮的硬汉,高砂竟然喜欢吃零食,而且最喜欢的零食竟然是糖果。此种反差也着实叫人吃惊。不过看着高砂抱着糖果心满意足的样子,心里还有些歉疚的安藤才终于松了口气。
高砂那家伙当然也没忘记一个劲儿地在方瞭他们面前吹嘘自己在安藤不在的这段日子是如何含辛茹苦地养育阿圆。听他那夸张了十倍不止的描述,好像阿圆并不只是宠物,而是他的亲生儿子。
“这家伙精力简直旺盛得不像话,早上七点钟就跳上床来把我吵醒让我带它去散步!晚上刚吃完饭就要吵着要出去玩。这段时间可真是把我折腾死了,我简直睁着眼睛站着都能睡着。那天遇到白老师的时候他还嘲笑我的黑眼圈呢……”高砂扳起指头数落着阿圆的种种罪状。
方瞭“啊”了一声,忙抬头去看他,期待着他接下来的话。
郁殷童窃笑一声。
高砂却不紧不慢地挠了挠头,露出一脸有些怀念的神情:“不过还真想象不到,白老师竟然是猫派……”
“啥?”方瞭完全不理解他的意思。
高砂用一种“怪你孤陋寡闻”的目光扫了她一眼:“白老师喜欢猫!他还跟我扯了一大堆什么养猫做宠物的好处,养猫比养狗强之类的话题……还说猫不需要被遛,养起来轻松多了。要是真的话,我干脆也养只猫好了……”
养猫的白空念?
方瞭简直无法想象那幅画面。
他可真是一个颠覆自己固有印象的奇特的人啊。
接下来的几周内,方瞭和高砂两人都连续窝在走廊尽头那间小小的画室里,几乎是废寝忘食地完成各自的作品。
实在是饿得受不了的时候,他们是这样解决吃饭问题的:
“我肚子好饿啊,好想吃二食堂的糖醋小排……”高砂饿得两眼冒金星,手都快握不住画笔了。
方瞭也好不到哪儿去,于是提议道:“我们来猜拳吧,输的人去买吃的喝的回来。”
“剪刀石头布!”
“哈哈哈哈你输了,快去买吧!”
“一般都是三次定输赢,这才一次,再来再来!”
“高砂你这个无赖!”
画到深更半夜也是常有的事。方瞭懒得画室宿舍两头跑,于是干脆在画架前铺了床毯子,裹着外套躺在地上将就一夜,第二天早上再把毛毯衣服一收,接着画画。
高砂也学着她的样子这么干,不过因为每晚夜不归宿常常被打国际长途来查寝的母亲大人的追着骂。挂掉电话以后,他也只是抱怨几句,然后依旧在画室里倒头就睡。
对他俩这种不要命一般的行为最担忧的还是郁殷童。
方瞭每天晚上都不回家休息,天亮之后才顶着黑眼圈和鸟窝头跑回来,匆忙洗个澡换身干净衣服后就又匆匆忙忙地离开,郁殷童自己也忙有很多事情要忙,,每天剧组、杂志社和摄影棚几个地方轮着转,两人真正能碰面的机会少之又少。
不过,一旦能挤出时间,郁殷童都会带上大堆食物和水果去画室看那两个家伙。
“放饭啦!”她提着手上的外卖走进画室。
看到郁殷童浓妆明艳的脸,闻到食物的香气,方瞭和高砂同时将手里的画笔一扔,直直朝她扑过去。
“我的亲人!”
“阿郁我爱你!”高砂打开饭盒的盖子看到一整碗的糖醋排骨,眼睛都直了,情不自禁地向郁殷童表白道。
郁殷童脸颊一烧,幸好今天她刚从剧组试完妆回来,上的粉底很厚,还打了腮红,遮掩了不少,而且高砂那家伙也一定没有发现她的窘态。
方瞭使出独门绝技,飞快地用筷子将排骨一块接一块地塞进嘴里,不一会儿,饭盒就见了底。
她又咕噜咕噜喝下一碗汤,豪迈地抹抹嘴,心满意足地叹道:“真是娶妻当娶郁殷童哪。”
高砂也拍着巴掌附和道:“说得好!我们阿郁人见人爱,花见花不自在,车见车拒载,以后娶到你的那小子可真是有福气咯……”
听到他这话,郁殷童眼神一黯,嘴上却依旧不服输地和他争执道:“我说,你这什么烂比喻啊?你确定你在夸我?”
方瞭在旁边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满足地打了个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