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活着。
——高纱棠
从请白空念吃饭的那天之后,方瞭就变得有些沉寂下来。
每天晚上她都会做梦,而梦里永远只有她一个人,辗转在种种奇异惊险的场景中,一次次被黑暗和恐惧所吞没。
明明身后没有谁在追赶她,但那种压迫和窒息的感觉无所不在,如影随形。
而她在梦中唯一能做的,就是逃。
然而梦中的世界却是一个解不开的莫比斯环,她无论怎么逃都逃不到终点,也找不到出口,更走不了回头路,因为它们原本就是同一点。
郁殷童说,只有心中有鬼的人才会总是做这种逃跑的梦。
比如梦中并没有出现会伤害她的敌人这一点,就足以证明这种说法。
她最想逃避的,其实就是这个一直在逃的自己。
方瞭最近的睡眠一直不怎么好,她便干脆每天早起,待在画室里找各种琐碎的活儿来干,打发一下这难捱的时段。
擦擦调色板,把画笔洗干净,搅搅自己差不多快凝结了的颜料,做完这些事,班上的其他人也就差不多该到了。
从美术展过后的这段时间内,吕毓荣都没有来画室上过课。而其他的专业课只要是小班上课,她也必然不会现身,只是偶尔会在一些几个班合上的公开课时出现,大多都是和那几名死党一起坐在教室的前排,总是一副低头敛眉认真听课的好学生模样。
周围人时有议论,或者用不怎么善意的眼神打量她,吕毓荣也照旧充耳不闻,继续与同伴没事人一般地说话,玩笑,脸上的神情看上去坦然自若。
连方瞭也不得不佩服她脸皮的厚度。
这天,是吕毓荣久违了的第一次出现在画室。
可能是为了避开别人,她选了个很早的时间点来上课,以为自己一定会是第一个到的人,却没想到一走进来就看到了方瞭。
方瞭坐在自己的画架后,正弯下腰用手里的铲子刮着一个旧颜料盒,里面的颜料都板结了,得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把它们弄出来。
吕毓荣脸上的微笑凝固了片刻,但瞬间就恢复如常。
她移开视线,默默地绕开方瞭,选择从画室的另一边走到自己的位置上。
方瞭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想起那天的展后,她声色俱厉地对自己说的那句“只要目的正确,可以不择手段”,就觉得愚蠢可笑。
关于那两幅相似度极高的画,当事人双方当时闹得沸沸扬扬,恨不得扭打在一起整死对方,却还是没能成功洗清自己的嫌疑。
学校和她们的导师也没有做出切实的结论,为了降低对锦大的影响,只一味急着将这件丑闻含含糊糊一笔带过。
吕毓荣只要在期末能继续交出优秀的成绩,她自然还能拿到奖学金和系上的表彰,除了招惹几句难听的闲话以外,涉嫌抄袭的阴影根本不会给她带来实质的影响。
在大多数人眼里,方瞭依然是那个顽劣的学生,逃课,混天过日,做事散漫,成绩平平。
久而久之,大部分人都会忘记抄袭这件事。
不过,方瞭现在已经不再懊悔那天没能扇到她脸上的那个耳光了,因为真正给她耳光的人,就是她自己。
一个能做出抄袭这种事情的画者,除了鄙夷和无视以外,她真的懒得在这人身上浪费一丝一毫的精力。
之后,也逐渐有别的同学走进画室,在看到那隔得老远坐着的两人后也是一愣。他们谁也不愿吭声惹事上身,便当作没看见一般快步走过。
高砂这时也提着一袋包子和热腾腾的豆浆跑了进来,他径直朝方瞭走过去,手上还不忘给自己的豆浆插好吸管。
“阿瞭,外面有人找!她说她在隔壁那个空的音乐教室里等你。”他用拿过包子的那只手拍了拍方瞭的肩膀,笑嘻嘻地看着她说道。
“是个大美女哟。”他咬了一口包子,一边冲她挤眉弄眼,一边加了一句他认为的重点。
方瞭嫌弃地拍掉他那只油乎乎的爪子,有些疑惑:“谁啊?直接进画室来不就得了,用得着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吗?”
高砂傻笑着:“阿瞭你难不成真的和那美女珠胎暗结了?人家是来找你摊牌的?”
方瞭毫不留情地一拳砸给他:“我去你的!”
懒得搭理永远没个正形的高砂,方瞭扔掉手里的画铲就朝外走走之前还不忘把沾有颜料的双手在他的外套上狠狠蹭了蹭。
吕毓荣在自己的画板后抬起头,看了看方瞭离开的背影。
方瞭走出去,没在走廊上看到任何人,然后就快步拐进了画室旁边的音乐教室里。
她的手没怎么用力,只是轻轻一挥,音乐教室的大门就在身后缓缓阖上了。
伴随着木门碰击后清脆的一声响,她抬起眼,在教室最前方的钢琴旁边,看到了一脸笑容的柯矜。
Shit!
方瞭的心头立刻就自动蹦了个脏字出来。
她厌恶地皱了皱眉,毫不掩饰自己的不爽:“你找我干嘛?”
柯矜主动走上前,客气地打量了她一阵,表情有些微妙:“方瞭,你看起来过得不错嘛,气色红润有光泽,比以前更漂亮了。”
“你要说的只有这些?那再见。噢不,是千万别再见了。”方瞭不想看见她,懒洋洋地扔下这句,立刻转身就走。
柯矜忙伸手拦住她,哭笑不得地说:“你这个目中无人的臭脾气怎么一点都没变。”
她说这话的语气,仿佛带着些嘲讽,又掺和了别的意思。
而方瞭最讨厌的就是她这副假惺惺的做派,就像是朋友在叙旧一样温温吞吞。
可是,谁和她是朋友啊?
“那当然,你废话连篇永远找不到重点的说话方式也一点没变。”方瞭虽然停了下来,却还是不耐地扭过头,看向别处。
在离上课还有十五分钟的时候,白空念整理好了课件和教案,正打算提前去教室。庄正忙喊住他,随手递过来一大捧画稿和几张绘画大奖赛的资料,然后便头也不抬地说了句:“你顺路帮我把这些画跟报名表带给方瞭吧。”
白空念忍了忍,这才稍微冷静地回他道:“你自己怎么不去?”
一会儿使唤她来送这个,一会儿又叫他去转交那个,还真把她当成自己弟子,当他是管学校后勤的大爷了啊?
庄正埋首在自己的办公桌前,一副“我很忙勿扰”的姿态,根本不在意他那句无声的反驳:“你没看我忙成什么鬼样子了吗?快去吧,别耽误了你上课。对了,别忘记告诉方瞭一声,这次的比赛她可千万不要再错过报名时间了。”
白空念接过那些资料的时候不小心多用了些力气,那几张报名表上立刻出现了大片褶皱。
上课之前,白空念先绕了些路去了油画二班的画室。他直接从后门走了进去,在室内扫视了一圈后,却没看到自己要找的那个人。
在其他学生或惊讶或疑惑或惊喜的注目中,白空念淡淡地将视线投在了面前的高砂身上。
“高砂,方瞭去哪儿了?”他看着高砂身旁那个空出来的座位,开口便直接问道。
高砂刚将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里,却突然被白空念这么居高临下地一逼问,他被吓得直接囫囵地将那团包子咽了下去。
“咳咳咳……白老师……刚有人找方瞭,她应该是去隔壁的音乐教室了,咳咳……”他边咳嗽边艰难地咽下那一口包子,还要痛苦地向白空念禀报方瞭的行踪。
“嗯。谢谢。”白空念蹙着眉向他道了声谢后就匆匆走了。
高砂顾不得自己刚刚呛个半死,一脸八卦地目送他离开。
“方瞭,你可真是有一身气死别人的好本事哪。”柯矜竭力忍着心头涌上来的怒火,原本的冷静和故作轻松早已消失无踪。
从很早以前开始,她最讨厌的就是方瞭这种随便让旁人吃瘪的性格!她一直都看她这一点不顺眼,不,应该说是方瞭的全部,她都看不顺眼!
“说重点。”方瞭发现,柯矜和吕毓荣这两人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啰嗦。她们永远不会一上来就直奔主题,非要讲一大堆废话绕无数个圈子才会点明自己的目的。
方瞭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叹了口气,难不成她今天又要迟到了?正正本来就看她不顺眼,肯定又要再对她碎碎念个没完了。
“喂,我说,当年那件事确实是我们错怪了你,但是你真的觉得你就一点错也没有?”柯矜看着她满不在乎的样子,突然心生气恼。
“哈哈。”方瞭笑了起来,那笑声却冷得有些瘆人,“我错了啊,我当然错了,我错就错在当时根本不应该去救那个人。如果当时我没有那样做,而是幸灾乐祸地走得远远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我们……”柯矜还想同她争辩什么。
“救人?哼,而且还是救一个跟我是死对头的人,所以你们都不相信。那时候也真多亏了你们帮忙,我才第一次深刻地认识到我做人有多失败。”
方瞭扯起嘴角,又一步一步朝柯矜逼近,畅快地大笑起来,整具身体都在颤抖:“在所有人的眼里,我就是个狠毒的人,我根本就不可能救人,我不仅是只害虫,我还是个杀人凶手!”
方瞭目眦欲裂地冲着柯矜吼了出来,而每向柯矜逼近一步,她都会本能地向后退一步,直到后背抵住教室最前方的黑板,再也无处可退。
方瞭用手撑在黑板上,将她的身体围圈住,制住她挣扎的动作,然后冷冷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隔了六年时间,柯矜再次看到方瞭脸上出现了那种狰狞又破碎的笑容,她看着自己的冰冷眼神,和当年在众人包围中激烈反抗的那个少女的模样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
原来一切,都没有变。
她心里的野兽,还活着。
柯矜的背抵住身后冷硬的黑板,身体不禁微弱地发着颤。方瞭俯在她身上的姿势令她有些尴尬,但更多的竟然是畏惧:“方瞭,你冷静点。”
她企求般地道:“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当年我们也都向你道过歉,是你自己不接受……”
方瞭冷冷扫她一眼,突然毫无征兆地笑了起来:“你们有误解我的自由,我当然也有拒绝所有道歉的权利。”
她放开手,不再看柯矜一眼,毫无留恋地转身向外走去。
“不管是当年还是现在,你们这些人对我而言,早已经彻底失去意义了。”
方瞭推开音乐教室的大门,在争先恐后挤进来的光线里慢慢看到白空念在罅缝中变清晰的脸。
她与他的目光淡淡地在空中凝视了一瞬,她直接从他身边走过,消失在旁边的画室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