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拒绝了母亲的帮助，做完了笔录之后，当晚方瞭便执意留在了警局。虽然那个小警察告诉她这样做毫无必要，可她却始终咽不下心里那口气。
“人之常情嘛，你得习惯。”回到最初待的那个小房间，小警察推开门走进来，随手递给她一个纸杯，里面装着半杯凉水。
方瞭浅浅抿了一口，感觉喉咙处干涸的感觉一下子好了许多。
“你还是该庆幸，你母亲至少还愿意管你这档子破事儿，我们这里还不知道有多少根本没人搭理的少年犯呢，没人来作保，就只能乖乖在局里待够时间。你还是知足吧，知足才能常乐。”那警察再次在她身边坐下，有些吊儿郎当地对她说道。
方瞭看也没看他，脑海中倒是一直想着他之前对自己说的那番话。
“尸检结果什么时候能出来？凶手什么时候能抓住？”她忍住心头的急切，克制地向他问道。
小警察不置可否地随便敷衍她道：“嗯……少则三两天，多则一个月，我也不确定。还有啊，给你那群同学一一做笔录可真是件苦差事，说话毫无逻辑又啰里八嗦，讲了一千字都找不到重点，有几个女生还动不动就哭哭啼啼大叫大嚷。我真心同情我那些值夜班的同事们。”
他皱着眉抱怨的表情显得更加孩子气了。
方瞭看着自己交叉而握的双手，喃喃地问道：“我说我不是凶手，你相信吗？”
小警察微笑地看她一眼，继续悠闲地道：“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尸体第一发现者？你除了在凶手之后最快发现尸体以外，就不具备其他任何功能了。”
带笑的轻描淡写的语气，却代替任何人给予她难得的坚定和信任。
方瞭心头热了热，却还是迅速恢复了沉寂：“你为什么相信我？”
小警察阖上了眼，将手懒洋洋地枕在了脑后，无谓地笑笑：“我相信的不是你，是证据。”
“死者狄寒星，13岁，性别女，锦里一中初中部一年级2班学生，从开学后就一直担任班长职务，性格外向、大胆、嚣张，人缘很好；父亲狄俊彦，36岁，城端国际营销部总监；母亲宿如舟，35岁，锦里大学经济学院讲师。”
“尸体第一发现者方瞭，13岁，性别女，锦里一中初中部一年级2班学生，性格内向，寡言，少与同学接触；父亲方轻和，37岁，职业不详；母亲黎泽，35岁，傅氏公司人力资源部主管。”
听完小警察的报告，中年男人微微蹙起眉，有些怀疑地：“方轻和……职业不详？这是怎么回事？”
小警察挠了挠后脑勺，语气轻快地回答：“之前荣局打电话来特别吩咐过，在这次的案子里必须隐藏方轻和的部分个人信息。上级命令，我们不得不遵从。”
“呵。他到底是什么人物，连荣局都被请出来……”中年男人扫一眼墙上的禁烟标志，却还是自顾自地用颤抖的手点燃一根烟，深吸一口，原本疲惫的精神便立刻恢复了不少，双手的颤抖也逐渐停止了。
“你小子可真行哪，就连我都得从你那儿打听荣局的消息。”他没看那小警察，脸上显出一层有些虚浮的笑意，嘴里继续痛快地吞云吐雾，“怎么，不向我这个领导透露透露你的来头？我也好知根知底，以免以后不慎做错事说错话得罪了你这尊大佛，到时候我可就吃不了兜着走啰。”
“印队长，您可别折煞我。我就是一个最最普通的小警员，在您的领导下保护群众，维护秩序，脱了这层皮，我就什么也不是。”小警察故作严肃地拉了拉自己身上那件警服，认真地说道。
“你小子倒还真有点意思。”颇有意味地看了他一眼，中年男人抖掉手里的烟灰，畅快地笑了起来。
“之前有多少和你一样年轻的毛头小子跑到我面前来说些正义啊，善恶啊，是非之类的场面话，我都听得耳朵生茧了。”
“你知道我们维护的不是正义，而是秩序，光凭这一点，就够你继续在这个位置上混下去了。”他吐出最后一口烟，然后用手把烟头抵在手边的椅子上按熄。
小警察站在他跟前，低着头，脸上的表情依旧似笑非笑。
在小房间的长椅上蜷着睡了一晚，其实方瞭大部分时间都没有睡着，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浮现出狄寒星那具残损的没有生命力的身体。从她胸口涌出来的血渐渐地糊住了方瞭的双眼，又试图涌入她的喉间。
方瞭不敢再睡，只好疲惫地硬睁着眼，熬过这漫长的一晚。
“行了，你可以回去了。”熬了很久才到第二天，小警察风也似地推门进来，亲口告诉了她这个好消息。
“我们已经验出现场遗留的那把水果刀上的血迹确属于狄寒星，形状与她的伤口也完全吻合，基本可以确定为凶器。而且，在那把刀上面没有检测出你的指纹、油脂和皮肤碎屑，倒是验出了另一个人的指纹。也就是说，你现在可以回去了。”
“是谁的指纹？”方瞭从长椅上翻身起来，但蜷缩了一整晚的双腿麻木得令她几乎快站不住，好在她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一旁的椅子，才避免了自己狼狈摔倒。
小警察没有伸手扶她，只是淡淡地看着她：“尸检结果出来以后，我会通知你的。”
这天早上，方瞭在离开警局之后，立刻就回到家，如她所料，家里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她飞快地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然后便去了学校。
一走进教室，几十双意味不明的眼睛就牢牢地盯在了她身上。
对于前一晚被他们当场捉住的杀人凶手，在第二天竟然还敢堂而皇之地来学校，方瞭班上的同学立刻炸开了锅。
“杀人犯！你还敢来上课！滚出去！”坐在教室后排的一个男生满脸愤怒地站了起来，操起几本书就朝门口的方瞭砸去。
方瞭不闪不躲，反而继续迎着他们的注视朝后面走去。那几本书没有飞多远，很快便失去作用力，摔在离她脚边不远的地上。
“是你杀了寒星！你这个不要脸的杀人凶手！”柯矜看着她一步步向自己走近，不由得恨恨地对她吼道。
方瞭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没有动怒，也没有回应他们的愤慨，只是快步走到了自己那张课桌旁，拉开被涂画着各种不堪图案的椅子，然后面无表情地坐了下去。
“我知道你们恨不得我马上接替狄寒星去死，不过，既然我今天能坐在这里，就代表我没有犯罪，连警察都拿出了实际证据证明我没有杀人，你们又算哪根葱，凭什么代替法律来审判我？”
方瞭抿起唇角嘲讽地笑了笑，第一次坦然无畏地看着面前的那些同学，厉声反驳道：
“我是不是杀人犯，由警察说了算，还轮不到你们来放屁。”
人群静默了一瞬。就在有人即将要爆发之前，教室的前门被人推开了。
祝老师捧着一大叠试卷走了进来，嘴里还嚷嚷着：“今天这堂课我们来做个临时测验……”
话还未完，在看到坐在最后一排上的方瞭时，祝老师的两颗眼珠都差点瞪了出来。
“方瞭？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应该在……”她支支吾吾地道。
“我是学生，来学校上课是我的任务，有什么不对吗，祝老师？”方瞭淡淡地说。
被她这句话堵住了嘴，祝老师只好咽下满腔的牢骚，开始默默地分发试卷。
方瞭从前排的柯矜手里接过传递下来的试卷，她先是随便地扫了几眼试题，发现自己大多都会，心情便舒展了许多。
她的书包在昨天的骚乱中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她便从隔壁那个一如既往熟睡着的体育特长男生的抽屉里找出一支能用的签字笔，流畅地在试卷抬头处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把能答的题写完，再把不会的题目胡编乱造填满答案，方瞭虽不是第一个交卷，但也排在了头三位。
刚一走出教室，祝老师便叫住了她，一脸复杂地低声对她说道：“戴主任让你现在你马上去主任办公室一趟。”
方瞭的眼色沉了沉，还是顺从地点头称好。
“刚刚印队长已经打电话来向我说明了情况，也证实了你的清白，这当然是件好事。”办公室里，教导主任背过身对着方瞭，只顾着打量自己挂在墙头的一幅书法。
上面写着八个字：
恒一其心，必坚必正。
方瞭也抬起头淡淡地看着这幅字。
“但是，出了这样的事，学校已经承受了相当大的压力，学生们，尤其是你的同班同学情绪都十分激愤，甚至还有家长联名向我们提出抗议，转学的申请也一下子增加了几十件。在现在这种非常时期，方瞭，我想你还是不太适合继续来学校上课。”拐了一个弯，主任终于说到了正题上。
方瞭没说话，等着他继续。
主任扶了扶自己的眼镜，用格外温和慈祥的声音劝解道：“不如这样，我让你们祝老师给你放一周的假，你暂时待在家里，好好学习，不要到处乱跑，这样，对警方，对学校，对你父母，对你自己都有好处。从今天开始，你就放假吧。”
“谢谢主任的关心。”方瞭收回自己的目光，漠然地开口应道，“我想没有这个必要。我不是杀人犯，我什么都没做，我当时甚至还想着救人，警方已经证明了这一点，如果现在我请假离开学校，就等于是在变相告诉大家，我是凶手我很害怕所以我逃跑了。既然我没做错任何事，我又为什么要逃？”
“这不是逃，只是暂时回避漩涡的中心。”主任叹了一口气，显然没想到她会这么坚定地拒绝，一时竟然有些犹豫该不该强硬命令她回家。
“你不能再被卷进更深的地方了。”最后，他只能这么说道。
“戴主任，你知道‘恒一其心，必坚必正’这句话的意思吗？”方瞭突然轻声问出这个问题。
主任的背影微弱一颤。
“我想，它应该就是叫我不要逃避，继续面对现实的意思吧。”她艰难地笑着，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