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瞭之前曾见过狄寒星的母亲一次。就在她用砖头打伤那小公主的那天下午，在学校医务室的走廊上，她曾不远不近地看见过对方。
当时她对宿如舟的印象，其实有一种莫名的熟悉。
她的强势，傲慢，不可一世的模样都跟她的母亲十分相似。
她也说不清自己对那人的感觉究竟是厌恶还是畏惧，但她的身体反应比她的心更迅速。
她抵触那个女人。
第二次见到宿如舟，是在当地的电视新闻里。那是有关锦里一中初中部杀人案的追踪报道，从早到晚在电视上滚动播出，从半月前案发之日起，一直持续进行到真凶被捕。
在此之前，方瞭怀疑过很多人，凶手可能是柯矜，可能是严颜，可能是李宁威，可能是班上的任何一个同学，甚至有可能是祝老师。
但她没想到的是，亲手杀死狄寒星的人，居然是她的母亲。
灯光黯淡的房间里，女人坐在桌前，低着头，脸上的妆容浓艳精致，表情却平静得像一座雕塑。
中年人坐在她的对面，正用一双鹰隼般冷硬的眼睛冷冷盯住她。
年轻的男子坐在角落里，电脑屏幕蓝色的荧光映照在他的面上，看起来有几分诡异。
快速敲击键盘的声音清晰地回响在房间里。
“姓名？”
“宿如舟。”
“年龄？”
“35。”
“职业？”
“锦里大学经济学院讲师。”
“17号晚上9点半这段时间，你在哪里？”
“我在锦里一中初中部的校园里。”
“你当时在做什么？”
“和狄寒星争执。”
“狄寒星和你是什么关系？”
“她是我的女儿。”
“你为什么会在那个时间出现在学校？”
“因为我规定狄寒星的门禁时间是每晚7点，那天晚上她一直没有回家，我联系了她所有的同学和朋友，之后就赶到学校来找她了。”
“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我在她的手机上装了追踪装置，她之前一直关机，九点多的时候才突然开了机，我是根据追踪信号才找过去的。”
“你在什么地方找到了她？”
“学校操场。”
“她当时是一个人在那里吗？”
“是。”
“她为什么会独自待在那里？”
“我不知道，我也没问。”
“在争执中，你们两人具体发生了什么？”
“我用手打她的头部，脸部，掐住她的脖子，踹她的小腿，把她的头往地上砸。”
“在这过程中，她有对你进行过反抗吗？”
“有。她用手掐我的胳膊，指甲划破了我的脖子，现在还看得到当时的伤痕。”
“你们的争执持续了多久？”
“我记不清了……时间应该没有很长，因为她的那些同学就在附近，听到我们的动静之后很快就会赶过来。”
“争执过程中，你们有过对话吗？”
“有。我对她说，快点跟我回家，她不愿意，然后就一直用脏话骂我。”
“她骂你什么？”
“婊子、弃妇、贱人之类的话。”
“你对她进行了回应吗？”
“我没有回应，只是继续打她。”
“你们发生争执的原因是什么？”
“她不愿意跟我回家。”
“你们的争执是怎么结束的？”
“我用刀捅了她的胸口，然后她就倒下去了，趴在我脚下。”
“她倒下去之后，你做了什么？”
“我骑在她身上，继续用刀刺她的胸口。”
“你一共捅了她多少下？”
“……十几下吧，也可能是二十几下，我不记得了，当时也没有特地数过。”
“你是在什么时候发现她已经没有呼吸了的？”
“我没有注意这个。当时我只顾着继续用刀刺她。”
“你为什么要刺她那么多刀？”
“我也不知道……我只觉得第一刀刺下去之后，她的血喷出来的感觉很刺激，我想多看一看这种画面。”
“刀是从哪里来的？”
“我一直带在身上。”
“你为什么要把水果刀带在身上？”
“我只是随手从家里的厨房拿了一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平时就一直随身携带着那把刀，还是只是17号那一天才带着它？”
“平时也带着。”
“之后你是怎么停止对狄寒星的攻击的？”
“因为有人朝我们这边过来了，我不想被别人看到，所以就马上离开了。”
“你看到走过来的人是谁了吗？”
“是一个个子很高的女生。脸我没看清。”
“离开的时候，你确认过狄寒星的死亡了吗？”
“确认过。”
“我们的技术人员在现场遗留的水果刀柄上检验出多枚你的指纹。你在杀死狄寒星之后没有有抹去凶器上自己的指纹？”
“没有。我根本不想抹掉自己的指纹。”
“你是如何从操场离开的？”
“他们的操场后面有一道铁门，虽然上了锁，但是不高，我是翻铁门出去的。”
“之后你去了哪里？”
“我回了家。”
“你是怎么回的家？”
“我开了我丈夫的车。”
“车当时停在哪里？”
“学校旁边酒店的临时停车场。”
“在回家的路上你遇到过什么人吗？”
“没有。可能……有吧。我没注意。”
“回家之后你做了什么？”
“洗澡，换衣服，把我之前穿的那件衣服丢掉，那上面全是寒星的血，我怕被我丈夫看见。”
“你把衣服丢在哪里了？”
“小区的垃圾处理站。我是看附近没有人，才偷偷过去扔的。”
“你回家的时候，你丈夫在家吗？”
“不在。”
“他知道狄寒星那天在门禁过了之后一直没有回家吗？”
“不知道。”
“你和狄寒星的感情怎么样？”
“和普通母女一样。”
“普通的母亲会连刺自己的女儿二十多刀吗？”
“仓鼠、母猫和埋葬虫在某些特殊情况下，也会吃掉自己的孩子。”
“你为什么要杀死狄寒星？”
“该说是……冲动？还是别的什么？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你和你丈夫的感情怎么样？”
“很好。我们非常相爱。”
“他对女儿狄寒星怎么样？”
“也很好。事事都很关心。”
“那为什么17号晚上你的丈夫狄俊彦不知道女儿违背门禁的事？”
“那天他很忙，公司里有很多事需要他处理，他当时顾不上这个。”
“我们去通信公司调取了你们一家三口的通讯记录，在17号晚上9点10分，你的丈夫给狄寒星打了一通电话，通话持续到晚上9点29分。然后9点半，你出现在操场。你当时听到了狄寒星与狄俊彦的通话内容了吗？”
“……没有。”
“既然他们通过电话，狄俊彦当时也应该知道狄寒星不在家了吧？”
“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
“你有一个和你是同卵双胞胎的姐姐，宿如慕对吗？”
“……”
“有吗？”
“有。”
“你和她的关系怎么样？”
“很普通的姐妹关系。”
“十四年前，你们的老家发生了一场火灾，宿如慕就是在这场火灾中去世的，你知道关于这场火灾的具体情况吗？”
“我不太清楚。”
“当时你也在现场，是你们一家四口中唯一的幸存者。”
“我姐姐患有神经官能症，长期失眠，只能靠服用安眠药入睡。那天晚上她按时服药，然后就上床休息了。我母亲身体不好，吃了药后也睡得很早，我父亲那天晚上刚参加了老兵聚会，喝得烂醉，睡得不省人事。我因为第二天有考试，所以一直在书房复习，为了不让自己睡着，还不停地喝了很多功能饮料和咖啡。火灾发生的时候，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是清醒的。”
“你和你姐姐当时的身份都是学生吗？”
“我当时在读大三。我姐姐和我念同一所大学，但因为身体原因暂时休学，在家休养。”
“你是怎么从火场里逃出来的？”
“我从三楼跳了下去，摔在一楼的雨棚上，右腿粉碎性骨折，但是捡了一条命回来。”
“发现房子着火之后，你有试图去救你的父母和姐姐吗？”
“我从书房跑出来，客厅里到处都是大火浓烟，我根本没办法靠近父母和姐姐的卧室，我只好重新退回了书房，然后从阳台上跳了下去。”
“你父母对你和你姐姐的态度是一视同仁吗？”
“……他们更喜欢我姐姐，因为她成绩好，体育好，性格好，人缘好，做什么都是第一，老师和同学都喜欢她。虽然我们长得一模一样，但是大家都更喜欢姐姐。”
“你的丈夫狄俊彦当时和你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那时候他是我姐姐的男友。但是在姐姐因病休学之后，他们就不再来往了。”
“你和狄俊彦是在什么时候确定关系的？”
“火灾发生之后。他到医院来看望我，之后还帮我和家里的亲戚一起操办了我父母和姐姐的葬礼。我很感激他，就把他当作我唯一的亲人看待。”
“他当时对你姐姐的态度是什么？”
“应该是怀念吧。毕竟他们曾经很要好，但是最后还是分开了。”
“你和你姐姐的外貌非常相似对吗？”
“嗯。如果我们留同样的发型穿同样的衣服，很难有人能认出我们俩谁是谁。”
“你姐姐为什么会得病？”
“因为一场意外。”
“什么意外？”
“大二的时候她认识了狄俊彦，两个人经常一起出去玩，有时候会玩到很晚才回来，爸妈警告过她很多次，但她都不当一回事。那天晚上狄俊彦带着她和他的朋友一起聚会，结果两个人都喝醉了，只好由他的朋友分别送他们两个人回家。狄俊彦被安全送到了家，但是我姐姐却被他们带到了另外的地方。他们轮奸了她，给她拍了照片和视频，之后还泄露到了网上。之后她就休学了，开始做心理咨询和药物治疗，并且和狄俊彦分了手。”
“是谁先提出分手的？”
“我不知道。他们没有告诉我。”
“你姐姐有报案吗？”
“没有。”
“狄俊彦对这件事的态度是什么？”
“愤怒？更多的应该是自责吧，那天是他没有照顾好姐姐。”
“他有对那几个朋友实施报复吗？”
“没有。”
“你认识他的那些朋友吗？”
“不认识。”
“火灾过后不到一年，你就和狄俊彦结婚，并在婚后第四个月生下了女儿狄寒星？”
“是的。”
“当时你还没有大学毕业对吗？”
“嗯。”
“你认为是什么原因促使你们二人走到了一起？”
“我们是自由恋爱。”
“你觉得结婚以后狄俊彦还爱你姐姐吗？”
“他没跟我说过。”
“我看过你以前的照片，你和你姐姐虽然长相相似，但是二十多年来你似乎执意与她做完全不同的打扮。她留着黑色长发，齐刘海，喜欢穿连衣裙，平底鞋，画淡妆，而你换过卷发、短发多种发型，穿衣风格和妆容也与她完全不同。但在火灾之后，你却改变了自己的外形，开始模仿你姐姐的风格，你自己也说过，如果你们俩作一样的打扮，很难有人会认出来。你是为了讨好狄俊彦才模仿你姐姐的吗？”
“不是。”
“你的模仿从婚前到婚后总共持续了五年时间。但在狄寒星四岁的时候，你突然停止了这种行为，再次恢复了你从前的打扮，这是因为什么？”
“女人都是这样，爱漂亮，爱打扮，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看腻了。”
“我们找到了你和你姐姐小时候的合照，与狄寒星幼年时的照片做了对比，发现你们三人小时候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尤其狄寒星与你姐姐更是神似。你是因为发现了这一点，才做出恢复自己原貌的举动吗？”
“……不是。”
“你觉得你的丈夫对女儿狄寒星抱有怎样的感情？”
“还能有什么？就是普通父亲对女儿的感情啊！”
“除了外貌以外，你觉得狄寒星和你姐姐还有哪些相似之处？”
“她们都很聪明，个性非常要强，做什么都不服输，永远都要争第一，无论什么时候，她们都是人群的中心，是绝对的领导者和控制者。”
“你对你自己性格的评价是什么？”
“因为很羡慕我姐姐，所以潜意识里想要向她靠拢吧。我也一直努力把自己塑造成为像她那样强势和骄傲的人。”
“最后一个问题，你觉得狄俊彦是因为把你当成宿如慕的替身才跟你结婚的吗？”
“不！不是！不是……不是的……”
“好的，我的询问结束了。宿如舟女士，非常感谢你的配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