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寒星被杀案发后的第三天,凶手就被警方正式批捕。
宿如舟的脸没有经过任何图像处理就这么直接出现在全城电视台的各个新闻报道中,旁边通常都会为她配上一行介绍:犯罪嫌疑人宿XX,或者受害人狄XX之母。
甚至还有外地的媒体专程赶到锦里想要对她进行采访,足以证明这起案子在全国的轰动程度。
“年轻貌美的女大学讲师谋杀亲生女儿的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敬请收看今天中午十二点准时播出的《每日法谈》。”
“十三岁少女身中乱刀横死校园,第一发现者险成疑犯,真凶如何自露马脚,《天天新闻》为您探寻锦里一中杀女案始末。”
“十四年前一场灭门火灾,牵扯出这对双胞姐妹二十多年来的恩怨纠缠。十四年后一场校园惨案,究竟是宿命的轮回,还是人性亲情爱情的沦丧?《陶凡说法》为您解读‘611锦里一中杀女案’,真相,就隐藏在人心之后。”
“这都是些什么老掉牙的台词啊,能不能换点新意!”
“什么嘛,脸部没有打马赛克,名字却省略了,这么做有个屁用!”锦里一中的食堂里,一群人正围在中心的那台电视机旁,津津有味地看着每个频道轮番播出的新闻,还时不时地点评着。
“虎毒不食子。”
在几乎所有的报道中,记者和主持人都不约而同地提到过这句谚语。
少有人知道的是,宿如舟曾在接受审讯时说过一句话:
“仓鼠、母猫和埋葬虫在某些特殊情况下,也会吃掉自己的孩子。”
人类本就是动物的一类。骨子里的某些因子并没有完全泯灭。所谓“人性”,其实不过是对人类文明的过分美化。
人性,就是兽性。
只要想通这一点,就不会难以理解宿如舟的行为。
印队长背靠在椅子上,懒懒地翘着二郎腿,左手夹着半支烟,右手随意滑动着鼠标,快速翻阅着电脑上宿如舟的那份审讯笔录。
“嗯。感觉废话还是挺多的。”
末了,他徐徐地吐了一口烟,总结道。
小警察无奈地叹了口气,默默腹诽道:这不都是队长你自己问的吗?我全程只负责打字而已啊……
“这个案子过分简单了点,现场到处都是嫌疑人留下的证据,我们就像个清道夫一样跟在人屁股后头捡食儿……”印队长不悦地皱起眉,没好气地抱怨了起来。
他蹙紧眉想了想,脸上的沟壑纵横交错,泛滥成灾:“妈的,这宿如舟压根就没想过犯罪善后这档子事吧,连指纹都不擦,还把血衣扔在自己家附近,明摆着是等我们去抓她啊,正常人会想把自己搞进去?这个案子……我怎么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年轻的警察微微地笑了笑,却什么也没说。
在被警方逮捕的当天,宿如舟就痛快承认了自己所有的犯罪,她的这份笔录也能够自圆其说,与现场证据相符,基本没有疑点。
真相到底是什么?
就是她愿意让众人知道的内容罢了。
方瞭本以为这件事到了这里便可以彻底结束了。
从案发那天晚上开始,她每天都会做好几个噩梦,内容无一例外都是有关案子的那些场景。
狄寒星的身体毫无生气地倒在绿茵场上,白裙子上沾满了乌七八糟的痕迹。她的胸口处布满了刀痕,可以通过划烂的衣服缝隙看见里面翻飞的血肉。
狄寒星的双眼圆睁着,眸子里已经没有了焦点,直直地望着顶上漆黑的夜空。
无数的蛆虫缓慢爬上她的身体,在她的皮肤上移动,留下一道道滑溜的白色印痕。
空洞得如骷髅一样的眼眶,让旁观的方瞭不寒而栗。
方瞭退后一步,脚却踩到了一个东西。她弯下腰仔细一看,才发现自己踩到的竟然是狄寒星穿的那只白色小皮鞋,鞋上溅满了她的鲜血。
方瞭大叫一声,却再退无可退,
狄寒星就算死,也要继续折磨她,直到她崩溃。
她根本没有办法逃开。
从警局出来后的那天,方瞭从学校回来,家里依然没有任何人回来过的迹象。她冲回自己的房间,随便收拾了几件衣服和洗漱用品塞进旅行袋里,然后从书架上的一本词典里翻出了一张银行卡。
卡主的名字是父亲,密码是母亲的生日。里面存着从小到大以来她省下来的零花钱压岁钱,数目不大,但对于当时的方瞭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她只想快点逃离这个家。
趁着家中无人,当天方瞭很顺利地跑了出来。但是她当时还没有身份证,周围的旅店宾馆没有一间敢随便收留她。
她的心头梗着一口气,全都是极盛的怒火和愤慨,除非等它们自己熄灭。
那天晚上她在街上走了很久,也没能找到一家愿意她入住的旅店。最后,她在几个通宵开放的地点如火车站、银行ATM取款间和餐厅之中,选择了锦里路一家24小时营业的廉价快餐店。
她的手一直揣在口袋里摸着身上仅有的零钱,目光不断在柜台的食物价目表上打着来回。店员是个年轻姑娘,也许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场景,所以只是很礼貌地笑着看着她,并没有不耐烦的意思。
什么都不点,却赖在人家店里不走,的确很丢人。
方瞭在心里算了算,最终还是上前买了个所有商品中最便宜的圆面包。
当时的价格是,一块五毛钱。
她从店员手里接过装有面包的纸袋,说了声谢谢后转身朝角落的一个座位走去。那是个双人座,位置很偏僻,离柜台和厕所都很远,很少有人在旁边走动。
店里的冷气一直开得很足,方瞭缩在椅子上,也没有别的事可做,很快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那天晚上她断断续续醒过来很多次。周围也从一开始的吵闹嘈杂慢慢变为冷清。
父母带着吃完一整个儿童套餐的的孩子心满意足地回家了,来买晚餐的中学生捧着打包可乐和汉堡急匆匆地出了店门,还有下了班的白领结伴而来,买了全家桶准备带去隔壁的电影院。
方瞭在半梦半醒间听到了很多声音,她可以凭它们在心底勾勒出这些人的样子。
热闹的,嘻笑的,平常的,缓和的。
这些都和她无关。
方瞭紧紧闭着眼,又继续沉入更深的梦境里。
第二天早上,她是被店里扩音器中大声播放的店歌吵醒的。
轮班的店员已经开始打扫店里的卫生了。其他几个和方瞭一样整夜没离开的人也陆续醒了过来。
他们看起来像是这里的常客,一个个熟练地从随身的口袋里掏出牙膏牙刷,然后去二楼的卫生间外面排队等着洗漱。
方瞭也跟在他们后面去排队,在一群呵欠连天的成年人中,还是个初中生的她显得特别突兀。
但是无论是店员还是客人,没有人多关注她一眼。大家心知肚明,如果不是遇到了难处,谁也不愿意过这种生活。
店员能做的,就是在店长看不到的时候给予他们最大的宽容和自由。
而他们这些人能做的,也只是过一晚少一晚的相安无事。
排了二十多分钟的队才终于轮到方瞭使用卫生间。她在隔间里换了身衣服,潦草地洗了把脸,刷完牙,用手随便捋了捋自己昨晚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
之后,她还是照常去了学校。
班上的人虽然不像之前那样肆意攻击她,也没人冲到她面前来出言不逊,但他们却开始使用了一种新的招数:无视她。
课上的点名总会跳过她的名字。体育课的双人任务分配也有意无意地多了她一个人出来。课代表发卷子的时候,她这一组也总是少了坐在最后一位的她的那份,她只能自己去找老师要卷子。
可方瞭觉得暂时保持这样的状态其实还不错。至少她现在确实对这些人无话可说。
而教室前排的那个座位却还是一直空在那里,像是一排整齐牙齿里突然多出了一个黑色的蛀洞来。
同桌男生李宁威每天都会将那套桌椅擦得干干净净,仿佛她的主人有一天还能回来继续使用一样。
他现在接替了狄寒星班长的职务,也从班上成绩万年老二变成了第一顺位。
但是狄寒星的座位,却依旧没有一个人敢去坐。
“活着的时候折腾别人,死了还不忘继续恶心大家。”
熬过这一天的课,方瞭率先从后门走出教室,却正好听到坐在门边的严颜低声说出这句话。
她的声音很小,连前排的人都没有听到。就在方瞭因这话微微一愣的时候,严颜抬起了头,对她古怪地一笑。
狄寒星一死,最高兴的人就是她了吧。
方瞭有些讶然,却愈加不想搭理她,偏过头快步跑出了教室。
交错的瞬间,她仿佛看见了对方一个突然熄灭的眼神。
在这第三天的晚上,方瞭从那个年轻小警察的口中知道了凶手被捕的消息。
她当时仍旧待在快餐店里,但出于古怪的羞耻心,她没有再去昨天的那间店,而是选择了锦里路上的另外一家分店。
小警察穿了一身白T恤蓝色牛仔裤,头发软绵绵地搭在额边,因为长着一张稚气又干净的脸,皮肤又是滑腻的奶油色,带着书卷气的模样极具欺骗性,使他看起来跟警察这个职业完全不搭边,反而更像一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
方瞭正缩在角落的座位上写作业,桌上放着一杯可乐,里面的冰块已经化得差不多了,旁边还放着摊开的英语课本和草稿纸。
小警察走过来,直接在她对面坐下,淡淡地来了一句:“凶手抓到了。”
方瞭正在写一个英语单词,手上一来劲,笔没有收住,随之在本子上划出一道长长的黑色印迹。
“是谁?”她咬着牙,万分忍耐地问。
他的目光掠过她微微颤抖的脸,冷静地道:“是狄寒星的母亲。”
对于凶手身份的惊讶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方瞭现在似乎什么样的答案都能接受。
在和小警察一起坐出租车前往警局的路上,她其实一直想问他究竟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但出于某些原因,她没有问出口。案子的情况也不能在公开场合谈论,她只好闭上嘴,自己在心里乱猜一通。
过了一会儿,反而是他看不下去她别扭又好奇的表情,干脆主动回答了她的疑问:“你父亲报警,称你从昨天开始就失踪了。”
父亲?
方瞭心头一震。
“说是报警也不太准确,他害怕是因为他职业的缘故让你遭遇了不测,所以才托人主动联系了我们,要求我们尽快找到你。帮他说话的可是个大人物啊,我们队长完全被对方压得死死的,连半句拒绝的话都说不出来。”
方瞭眯起眼。
他扫了前排的司机一眼,继续懒洋洋地说道:“结果你们校主任又报告说你今天去了学校,为了确认你是否安全,我身为队里唯一的闲人,就被派来找你了。”
“你是从学校一直跟踪我到这里的吗?”方瞭默默地翻了个白眼。
“不是跟踪,是保护。”警察厚颜无耻地微笑着说道。
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方瞭之后特别获准与被羁押的宿如舟见了一次面。
宿如舟仍然还穿着在家被捕时的那套时装裙,脸上的妆还未褪尽,看上去依旧漂亮动人,比实际年龄起码小了五岁。
但看她呆滞地坐在审讯室的模样,方瞭就看出她整个人有些不对劲,不仅神采全失,连之前身上所带的那种傲慢也都浑然无踪。
像是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
方瞭和宿如舟之前只见过一次面,也根本没有交谈过,更无所谓了解。
但有一个问题,她必须要当面得到答案。
在小警察的授意下,方瞭顺利地走进了那间昏暗的审讯室。
看着她走进去,小警察也随之走到房间的角落里坐下,抱着双手一派气定神闲的样子。
方瞭在宿如舟面前坐下,不安地看了她一眼,良久才突兀地开口说道:“宿女士你好,我叫方瞭。”
对方的表情隐藏在灰暗中。
她加大了音量,似乎在强调自己的勇气:“我和你的女儿狄寒星是同班同学,之前,在学校用砖头打伤她的那个人就是我。我们当天在校医务室的走廊上见过一次。”
宿如舟仍然没有任何表情变化。
“狄寒星长期指使同学对我和班上的另一个女生实施暴力行为,我想你一定有所耳闻。”方瞭的声音逐渐归于平静,“她最后丧命于相同的暴力,我想她那时候应该终于能理解我们之前的感受。”
“我一点也不同情她,甚至还觉得她是罪有应得。”方瞭紧盯住宿如舟毫无表情的脸,似逼问般地道,“宿女士,我只想问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杀她?你为什么要杀自己的女儿?”
宿如舟面色不善地沉默了很久,目光一直涣散地投在面前的桌子上。
久到连原本很有耐心的方瞭也以为她不会回答自己这个问题了。
然而,在沉默中,她微微张开封闭了很久的嘴唇,淡漠地答道:“我杀的不是我女儿,而是我的姐姐。”
“十四年前,我就已经做过相同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