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你打算就这么一直在人家店里蹭冷气,一辈子都不回家了?你的监护人要是又报警了怎么办?”
从审讯室里出来,小警察负责一路将方瞭护送出门口,道别之前,他脸上带着笑,颇有些揶揄的意味。
方瞭浅浅看他一眼,没什么好气地回答:“这跟你没关系吧。”
“嗯,反正到时候被骂的人是我们队长,他一发火就会把气撒在我头上,然后再使唤我来处理你们的家事,我也很无奈的好吗?”他挠了挠头,好笑地道。
“你不是刑警吗?放着这么多大案要案不管,还来掺和这种家长里短的事?”方瞭白他一眼,再噔噔噔地跳下警局门口的台阶,远远地抬起头望着站在台上的他。
“未成年少女与家人发生矛盾,失踪三日后被发现暴毙于街头……我可不想过几天在电视上看到关于你的这种新闻。”小警察笑了笑,抬起右手轻轻地朝她挥了挥,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快回家吧。”
方瞭没有接他的话,转身便走,背过身举起手摇了三两下,算作对他的回应。
朝前走了几步,她又像想起什么似地回过头,看见那家伙仍然还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心里有些怅然。
“警官,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她居然不假思索地这么直接向他问道。
小警察微愣,然而很快便恢复如常,笑眯眯地答道:“我姓奚。”
告别那位奚警官之后,方瞭当然没有听他的话就这么回家去。她背着书包,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乱晃起来。
她现在唯一感到庆幸的是,至少她的包里还有点钱,就算再过个十几天不回家,她也不致会饿死。
但是……无论她现在再怎么任性,过不了多久她还是会被父母的人找到,然后一切,又将会继续重复过去。
方瞭迅速地拐过街角,正准备走到不远处的小学外的路边摊上吃碗面当晚餐,可没走几步她就被面前的一个黑影拦了下来。
“方瞭,终于找到你了。”男人的声音冷冷地在头顶响起。
方瞭迅速往后退了一步,戒备地抬起眼打量着面前的陌生人:“你是谁?”
“是黎主管让我们来找你的,方瞭,别紧张。”矮个头的小张这时才终于从那个陌生男人的身后走了出来,急急忙忙地对她解释道,“这位也是黎主管的下属,不是什么奇怪的人。”
小张依然还是那副廉价西装配双肩包的打扮,早上出门时喷的定型水早已失去了应有的效用,他的头发湿漉漉地垂在额前,看上去既狼狈又油腻。
方瞭在看到他出现的那瞬间立刻转头就跑,但还没等迈出两步,就被身后那人紧紧提住了衣领,轻轻松松一下就扯回了原地。
“放手!”方瞭愤怒地挣扎着,只想从他的手里逃出来。
小张忙走上前,有些不安地伸手揽了揽自己肩头的书包带子,苦苦劝道:“我们找了你一天了,方瞭,你就跟我们回去吧,黎主管她很生……不,是很担心你,再说你一个人在外面也实在是不安全……”
原本设想方瞭一定不会答应,他也做好了跟她纠缠的准备,没想到这回方瞭竟然毫不犹豫一口就答应了:“好。”
小张只好颇有些遗憾地咽下自己准备了半天的劝解之词,喃喃地应承道:“那,那好啊,我们现在就回去吧。”
那个男人在这过程中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方瞭,目光像是钩子一样挂在她身上。
方瞭在心中冷哼一声,却仍然一直盘算着该如何逃走。
之后,他们三人便一直站在路边等出租车。方瞭长久沉默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个男人依旧沉默阴沉地注视着她,小张在旁边时不时看看自己的手表,每当有出租车开过来他就会着急万分地跳起来招手,生怕错过了一辆空车。
好不容易等来一辆车,那个男人率先打开右边的车门,却没有坐进去,只是站在车前静静地看着方瞭。
她咬咬下唇,将手扶上车门,停了一会儿后,她再次转身撒腿往后跑去。
这次动手将她拽回来的人竟然是小张。
他冲上去抓住方瞭的胳膊,一下就将她拉了回来。
“对不起啊,方瞭。谁叫你滑得跟条泥鳅一样。”他张了张嘴唇,嗫嚅道,但手上的力气可是一点儿没松,直接就将方瞭塞进了车里。
那个男人面无表情地跟着坐了进来,啪一声将车门关上,小张最后一个上车,自然地坐在了她的左侧。
方瞭被小张和那男人一左一右地夹在中间,动也没法动,挪也没法挪,只能姿势僵硬地挤在那狭窄的座位上。再看看他们俩那副正襟危坐的架势,她简直就像被这两人挟持了一般。
“师傅,请您帮帮我!”方瞭对着驾驶座上的出租车司机哀求道,“我不认识这两个人,他们非要把我带到奇怪的地方去,师傅您帮帮我,让我下车吧。”
司机平静地开着车,不忘从后视镜里看她一眼,还是忍不住好奇:“绑架?小姑娘,可是他们看起来不像啊。”
小张擦了擦满脑门的汗,着急地向司机解释了起来:“师傅您别听她的,这孩子跟家里人闹了点矛盾离家出走了,我们俩废了不少力气才找到她,这不,就是要带她回家去。她可能就是怕回家被骂,所以才这么说的,师傅您可千万别误会啊。”
师傅嘿嘿地笑了两声:“嗨,我开车这么多年,离家出走的小朋友见多了,都是这种脾气性格的,一个个倔得很。不过你们回去以后呢,也不能光打骂教训,免得过两天又不听话跑了……当家长可是件一辈子的苦差事哟,想想我家那个没出息的儿子,好好的高中不上,非去读什么职高,唉……”
不知不觉,开车的师傅就把话题往自家孩子身上带去,还越讲越起劲,就差没追忆自己往日恋爱黄金年华了。
方瞭只能郁闷地噤声。
小张重重地舒了一口气。
过了十多分钟,车就驶到了方瞭家所在的小区。小张慢条斯里地从钱包里掏着车钱,那男人依然淡漠地直视着前方,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二十块零五毛。这五毛钱零头就算了。”司机笑眯眯地说道。
那个陌生男人什么也没说,打开门下了车。小张付完钱,也像是占了多大的便宜一般笑得异常灿烂:“谢谢师傅。”
就在他刚打开车门准备下车的那瞬间,方瞭冲着他后背狠狠推了一把,将他一下推了下去。然后她反手将车门摔上,急切地对前方的司机说道:“师傅,麻烦您快点开。随便去哪儿都行,先离开这里!”
“啊?啊!”师傅有些没回过神,但手和脚却都本能地操作了起来,车子稍作一顿,随后便迅速发动,倒转车头,沿着来时的那条路开了回去。
“方瞭!你等等!”小张追着突然发动的出租车踉踉跄跄地跑了起来,无奈他实在跟不上汽车的速度,跑了几步就上气不接下气,只能停下来痛苦地喘着气。
“喂,老白,你怎么光站着不动呀?你跑得比我快多了,你刚才要是冲上去,方瞭就绝对跑不了。”小张看着一副雕塑模样静止不动的那个男人,忍不住埋怨了几句。
“你是黎主管的助理,我可不是,你要帮她洗衣服做饭打扫卫生买安全用品接送孩子我管不着。”那男人淡淡地别过眼看着他,“但我只是公司的保安而已,任何时候都可以卷铺盖滚蛋,我犯不着替她卖命。”
说完,他掏出一盒烟,轻轻敲了敲盒口,抖出一根烟来叼在嘴上。他拿出的那把打火机是小卖铺上卖的便宜玩意儿,塑料制,点火总要打上好几次才能成功。
小张听了他的话,脸上隐隐地红了红,却没有出口反驳他,反而只是沉默地继续看他躬着背,拢起手心,立在风口处艰难地点燃手中的那支烟。
方瞭是第二天在学校上课时被母亲派来的人捉住的。
当时她在上祝老师的数学课,正埋着头奋笔疾书着,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在重重地敲着教室的后门。
“打扰了。”门外的那人冷静地说道。
方瞭抬起眼,还没反应过来,几个人就自动打开门走进了教室。
“祝老师,方瞭的母亲现在有急事想跟她谈,我们可以暂时带她出去一会儿吗?”为首的还是昨天那个冷淡的男人,他漠然地看着讲台上的班主任,没什么感情地问道。
但他的语气里,却一点没有与对方相询的意思。
祝老师现在只想尽快将这些瘟神送走,忙不迭地点头道:“行行行,快走吧你们。方瞭,你等会也可以不用来学校了,好……好好休息吧。”
“走吧。”那男人扫了方瞭一眼,向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方瞭站起来,收拾好书包,一语不发地跟着他走出了教室。
他们坐的是方瞭母亲的汽车,司机不是之前的小张,而是一个她不认识的人。那个古里古怪的男人也熟练地坐在她身旁的位置,以便好好看守住她。
直到被车载回了自己家,方瞭一路上也没有开口说半句话。
“黎主管在琴房等你。”走到方家大门口,那男人连玄关也没进,就这么草草地对她说了一句,然后便径直转身朝车那边走去。
方瞭走进门,从鞋柜里找出自己的拖鞋换上,再穿过客厅,走向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零零落落的琴声沿着稀薄的空气传出来,不似什么演奏,反而更像一种发泄。
她推开自己一生中最为熟悉的琴房的门走进去,那阵琴声也随之戛然而止。
黎泽穿着一条剪裁简单的黑色裙子,头发挽成精致的髻,背对着她坐在钢琴前,双手还放在黑白琴键上没来得及移开。
“还有三个多月就到肖邦钢琴大赛了,你还想胡闹到什么时候?”她依然背对着方瞭,但说话的语气和内容和之前一样,完全没有改变。
“你多少天没有练琴了?手指都不知道僵硬成什么样子了!你这副懒样子要怎么得奖,嗯?”一直没有得到回应,黎泽终于转过头,嫌恶地上下扫视了她一圈,愤愤地说道。
“狄寒星的案子,你知道结果了吗?”方瞭没有理会她的责备,只是直直地盯着她,问道。
黎泽怔了一瞬,蹙起眉不耐地道:“这种无聊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说你也是,怎么会跟这些人牵扯在一起?你知不知道我生平第一次进警察局的搜查一科,居然是因为我女儿被怀疑杀人!哈,传出去之后我那些死对头还不笑掉大牙了?”
“我不弹琴了。”方瞭的目光轻晃过她那张年轻美丽的脸,淡然地说道。
“你说什么?”母亲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我说我不弹琴了,我以后都不会再弹琴了!我更不会去参加什么钢琴大赛!你要是真喜欢钢琴你就自己弹吧,比赛你也可以自己去参加!”方瞭与母亲冷静地对视着,脸上的笑容也不禁变得恶毒而畅快。
她终于能说出这些真心话了!她终于不愿再继续当她的傀儡了!
“比赛,奖项,面子,荣誉,这些东西全都比我重要,我受够了你的虚荣!”她快步走到黎泽面前,一个字一个字得意地说出口,将自己心底日久淬炼累积起来的毒肆宣泄而出。。
她畅快地大笑起来,眼底却不断有泪肆意流下:“你知不知道,我厌恶钢琴,厌恶我自己,但更厌恶你。”
伴随着这句话的,是她高高举起的双手,和猛砸向钢琴琴身的动作。
一下,又一下,再一下。
她的手不断砸在钢琴琴身上,砸在坚硬的琴角上,砸在颤动着的琴键上,那一排黑白键从未遭遇过这般重击,持续发出阵阵刺耳的声音,仿若哀泣。
“你做什么?!方瞭!!!”伴随着剧痛和撞击声的,是她母亲同时响起的惊声尖叫。
“你还要弹琴啊!你还要拿肖邦奖!你给我住手!”黎泽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
猛烈的撞击让方瞭的右手瞬间多出了好几处伤痕,她那种不管不顾的砸法完全就是不想再要这只右手了。
血很快沿着手腕流了下来,在白键上溅出暗红的印迹,她的动作却丝毫没停下,继续不停地自残着。
手上的痛几近麻木,手指上布满了交错崩裂的伤口,整只手都忍不住微微发着颤。
“你住手!”黎泽愤怒地冲过来,拼命拽着她的手腕不让她再胡来。
方瞭一通胡乱地挣扎着,用力将母亲覆在自己右手上的手甩开。
她一开始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抬起了钢琴键盘盖,接着将自己那只血肉模糊的右手放在了板下。
“既然你那么喜欢弹钢琴的话,那我把这只手还给你。”
她望了一眼自己的右手,然后重重地放下了那层键盘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