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的方瞭愚蠢得可以,以为自己学了这种极端方式,就可以斩断自己与方家所有的联系。
她不知道伤害自己,其实也是在伤害他人。
“方瞭,我真后悔自己当初生下你这样的小孩。”
在医院里,母亲冰冷地对正在包扎伤口的她这么说道。
她当时只是笑笑,回答道:“这么巧,我刚好也不想被你生下来。”
正在给她的右手裹纱布的护士手劲有些大包扎伤口的动作也过于粗鲁,她疼得只能使劲咬紧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但方瞭还是忍不住想,干脆让伤口再痛一点,再痛一点,这样她就没有心思去理会别的,心里也就不会这么压抑难受了。
“再也不会弹琴的女儿,你还要吗?”
她见到姑婆的时候,是刚从医院逃出不久。
她当时也忍不住在想,难不成自己是到了反叛期,不管到了哪里都非要逃出去不可。只不过,她不想再看见母亲投过来的那冷漠厌恶的目光。
包扎完伤口之后,她借口说要去上个厕所,骗开了护士,然后就从医院后门偷偷溜了出去。
好在虽然她之前这么大动静地折腾,她的右手只是受了些皮肉伤,看起来满是鲜血十分可怕,但并没有伤到骨头。
她以后,还能握笔写字,还能做各种复杂精细的动作,就像一个正常人一样。
方瞭出了医院,在门口街边晃荡了一会儿,想起自己的书包在刚才的争执中被留在了方家,那里面有她的作业,课本,换洗衣物跟银行卡,她现在虽然跑出来了,却还得再回去一趟把包拿走。
她弄伤手后就立刻被送到了离家最近的这家公立医院,步行回方家大概只用花十分钟时间。
为了跑起来更方便,方瞭把被裹成熊掌一样的右手举在胸前,飞快地往方家赶去。
也许是刚才走得匆忙,方家的大门没关,方瞭走进去,正准备跑到琴房去拿自己的背包,却被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吓了一跳。
“爸……”她低下头,第一次不敢直视一个人的眼睛。
方瞭的父亲方轻和虽年近不惑,面貌身段却保养得宜,既没有一般中年人都自带的啤酒肚,也没有因为沾染烟酒欲望而发红发虚的面色,一排牙齿整齐洁净,头发黑而密集,修得极短,愈显精神。他个子很高,肩颈腰背几处连成一种漂亮的弧线,整个人挺拔得像一棵笔直的杨树。
而他最拿手的本事,就是用沉默的方式让对方沉不住气,自乱阵脚。
他用那双漆黑的深不见底的眼睛盯着人看时,那人会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了深渊。
方瞭此刻,就是这种感觉。
方轻和穿着一身运动便服,站在客厅中间,淡淡地注视着她,没有说话。
方瞭却有些慌了。她都快忘记自己有多少天没亲眼见过父亲了,而现在,方轻和就真实地站在她面前,她却一步也不敢动。
“方瞭,你到底想干什么?”沉默了很久,方轻和才问她道。
“您的事情都做完了?现在才有空来过问我们的家事?”方瞭抬起眼,直直地与他那双眼睛对视,倔强地道。
“你的手……”方轻和的视线在她那只裹满纱布的右手上晃了一圈,然后沉下脸来,语气不善地来了一句。
“你母亲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还不可置信。没想到你会这么任性,你毁了自己,也毁了我跟你母亲对你的栽培。”
他的手机在这时响了起来。方轻和冷静地拿出手机,扫了一眼号码,然后便走到一边低声地讲起电话来。
过了几分钟,他才掐掉电话走了回来。
“您去忙自己的事吧,别让我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耽误了您的大任务。”方瞭面无表情地说。
“你现在回自己的房间去,你母亲回来以后向她道歉,等手伤痊愈之后你继续练琴,准备参加五年后下一届的肖邦钢琴大赛,我会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轻描淡写地道。
“不可能。”
方瞭看着方轻和那张年轻英俊的脸,坚决地说道。
“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当时,您看了狄寒星被杀的报道之后是怎么想的?”方瞭笑了起来,“别人都说是我杀的她,可我以为,至少还有你和母亲会相信我。您还记得自己当时说了什么吗?”
方轻和的目光微沉。
方瞭紧盯着他的眼睛,模仿他那种不耐而烦躁的语气冷冷说道:
“她怎么这么蠢,居然会被当场抓住。”
这话,是负责狄寒星案子的搜查一科队长印子齐转告她的。
就在她因证据不足获释的那天,印子齐当着那个姓奚的小警察的面,对她说了这番话。
“当时是荣局在跟他通话,我呢,就只能站在旁边陪听,你父亲大人的来头可不小啊,连我们荣局在他面前也只能点头称是。”他点燃一支烟,笑着讲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方瞭并不认识这个没正形的队长,更不理解他干嘛要把父亲的这番话转告她。
印子齐好笑地看她一眼:“因为我无聊啊。”
“如果这件事由您来做,一定会做得天衣无缝吧。”方瞭依然在笑,“你们生气,不是因为我做错事,而是觉得我的行为让你们丢脸。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在想,你们需要的并不是我,而是通过培育一个优秀的女儿所获取的种种好处。当我不再能为你们带来这种好处的时候,你们也就不会再需要我了。我以后再也无法替你们取得荣誉,我是一个平庸的人,而你们不会希望自己生出的是这样的孩子。”
“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因为这个地方不是家,只是培育‘女儿’的器皿而已,父亲。”
最后那一句父亲,被她念得无限温和,无限嘲弄。
说完那些话,方瞭便绕过方轻和身边,没多看他一眼,走向角落里的琴房。
她刚一进去,就看见自己的书包躺在钢琴旁边的地板上,旁边还有几滴没有清理干净的血迹。
而那架钢琴一直维持着几个小时前她发狂时的状态,键盘盖被翻了起来,一排琴键上全都是深色的血。
她垂下眼,不再去看那架琴,走过去用左手捡起书包背在身上后就转身跑出了房间。
客厅里,方轻和的身影已经不在。方瞭已有预料,却只是笑了笑,然后径直走出了方家的大门。
之后如果不是姑婆的出现,方瞭想她一定不会有机会过上现在的生活。
年幼时,在人生的分岔道前,她仅凭冲动就做出了当时的选择,只是想要马上逃离当前的束缚,却从未思考过自己今后会遭遇些什么挫折。
与父母大吵一架后跑出家,她当时以为那是一场成功的逃亡和结束,却不知在家长的眼里,那只是青春期少女的一次反叛,只是一回普通的离家出走而已。谈起这些,大人们的语气总是轻蔑的嘲笑的。
“反正她也没有养活自己的能力,实在受不了就会乖乖回来了。到时候再好好教训她不就得了?”
“说什么放弃钢琴,她以为是谁给她提供了这么好的教育条件啊?别人家的孩子想求都还求不来呢,她就是又懒又贪玩而已!”
“父母已经对她尽了教育的责任了,全都是那孩子自己任性不好!”
离家出走吗……方瞭坐在一幢居民楼前的台阶上,用力地揉着自己发胀的小腿,想起母亲会用平常那种傲慢的口气评价自己的可能性,不由得微微苦笑了起来。
是蓄谋已久,或是一时冲动,离开家的原因已经不重要了。她离开了那个地方以后,才充分地意识到自己果然再无处可去。
在未成年以前,孩子们都是依附成年人而生活的,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因此在失去了他们的庇护后,她才发现自己之前的想法简直幼稚得可笑。
没有身份证明和大人陪同,她一个人根本住不了旅馆。她也没有可以借宿的朋友或者同学,更不可能向其他亲戚求助。
就凭口袋里那一点点钱,还没有离开锦绣西这种地方,她也许就要流浪街头了吧?她只是想离开家而已,还想继续去上学,想赶快长大,想早些掌握自己的人生,但是一切看起来还是那么遥远。
如果天气再冷一点,身上的钱也花光了的话,她或许连这一晚都熬不过去。
方瞭休息了一会儿便又站了起来向前走。天已经黑了。她想先去买点食物填饱肚子,然后再解决这晚的住宿问题。
她在路边的小摊前买了两个包子,狼吞虎咽地啃着。晚上的气温很凉,她不得不裹紧了外套,好让冷风不那么容易透进来。
她在人来人往的车站外徘徊着,却一直无法做出决定。睡快餐店,睡公园,睡火车站,睡银行的自动取款厅?
方瞭坐在车站门口的花坛前,呆呆地看着面前凌乱躺成好几排的流浪者们。
他们一个个蓬头垢面,穿着破烂不堪,又长又脏的头发混杂着泥灰,遮盖住满是土色的脸上,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
还是像这些流浪汉一样捡两张报纸随便往路边一躺?
方瞭再次叹了口气,弯下腰弓起身子将额头轻轻靠在双膝上的掌心中。
她找到方瞭的时候,据那件事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周时间。
方瞭并没有如所想地继续去学校。白天她在锦里市里乱晃,混迹在公园、闹市和一些旅游景点当中,晚上便在车站、快餐店或24小时便利店解决住所问题。
除了每天买食物和水时和店员必要的对话,偶尔应付前来盘问的协警几句,她已经好几天没有与人有过正常的交谈了。因为吃得不太营养,加上没有好好休息,她整个人变得有些浑浑噩噩的,体力也变得很弱,每走一段路就得坐下来休息一下。
她现在已经完全不顾及路人的眼光,只要能找到供自己歇脚的地方便自觉地坐下。
那个声音在头顶响起的时候,她正坐在路边的台阶上,将脸埋在胳膊里休息。
“方瞭,方瞭,醒醒……”
不知不觉间她竟然就这样在路边睡着了。直到那个声音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在她耳畔缠绕,仿佛不叫醒她便誓不罢休。
当她带着疲惫的神色缓缓抬起头看向声音来处的时候,一张陌生的脸出现在她面前。
站在她身旁的是一位个子很高的老人,看起来约摸六十岁左右年纪,穿着简单的白色套装和黑色皮鞋,胸前戴着一枚精致的白色花朵胸针,配以黑色的手提包,打扮十分得体。
她留着一头乌黑浓密的短发,齐至耳垂,每一根发丝都梳理得妥妥帖帖,这份整洁令她整个人看上去十分舒服。虽然皱纹已爬满了她的眼角和嘴边,脸部皮肤也有些松弛,不再像年轻人那般白皙光滑,但她那双眼睛里迸发出的神采却有着厚重的热度。
方瞭当时有些呆住了,只是傻愣愣地看着老人问道:“您是……”
“我是黎舒。要按辈分来的话,你应该叫我一声姑婆。”
老人看着方瞭,微笑着说道。
“你的外公黎烨是我的大哥,可惜他去世得很早,估计你对他的印象并不深。我二十岁的时候去了香港,几十年来只回过两次锦里,你母亲应该也很少提到关于我们的事。”老人边温婉地笑,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形状古怪的东西递到方瞭面前。
“还记得吗,你小的时候我还给你买过波板糖吃呢。看,就是这种。”
原来她从包里掏出来的东西竟然是一块比手掌还大的彩色波板糖。
“这是这一次送给你的见面礼,快拿着吧。”见方瞭不动,她又笑着解释道。
“谢谢。”方瞭忙从地上跳起来规规矩矩地站好,然后双手恭敬地接过她这份奇怪的礼物。
两人就这么一直傻站在街边让方瞭有些尴尬,她低头看一眼手里的波板糖,又想起自己现在似乎还在离家出走中,再联系到老人的身份,便有些紧张地问道:“那个,您……应该不是偶然路过这里认出我的吧?毕竟我们已经有很多年没见过面了。您来找我,是为了什么呢?”
姑婆不甚在意地摇摇头,笑着道:“没什么,方瞭,我来只是想问你,你愿意和我一起住吗?”
方瞭惊讶地抬起头看着老人,她的表情和蔼而认真,看起来没有半点在开玩笑的样子。
“为什么?”方瞭最后也只挤出了这三个字。
姑婆看着方瞭拿在手里的彩色波板糖,笑了笑:“我没有结婚,没有伴侣,没有子女,没有养宠物,现在一个人住在锦里。如果你不想留在这个家的话,我可以照顾你,相应的,你也同样需要照顾我这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婆。”
“您看媒体的报道了吗?您知不知道我刚刚被牵扯进一件案子里,还被当成杀人案的嫌疑犯……”方瞭嗫嚅着。
“我知道。我看了新闻。”姑婆冷静地回答了她,但表情却轻松得不像是在谈论一件案子,“所以我今天才会来。”
“我小的时候很喜欢吃这种波板糖,可是家里太穷,连三餐都成问题,当然不可能有钱给我买零食。但是学校门口小卖部的老板很喜欢我,我一放学就会赖在他们家店里玩,直到天黑才回家。如果身上还剩下几分钱,我也会买两颗糖或者冰棒来治馋嘴。”姑婆突然笑着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那天下午,我像往常一样在小卖部外面玩,天黑的时候我准备回家了,老板娘却拉着我不让我走,然后,她在我的书包里搜出了一根波板糖。我根本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在我的包里,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但是那个老板娘一口咬定是我手脚不干净,偷了她家店里的糖。我肯定不可能承认自己偷东西,她就大叫大嚷起来,学校门口有很多同学老师都听到了,全部围过来看热闹,那时候我觉得真的很丢脸,我明明没有做过这种事,却被当成小偷对待,而且指责我的人还是被我认为很喜欢我的老板娘。”
“那……最后这件事是怎么解决的?”方瞭握紧了拳头,似在为她抱不平。
姑婆温和地笑笑:“是我的哥哥,你的外公放学后经过小卖部,听到别人的议论,然后过来帮我付了那根波板糖的钱。当时他和我一样穷,所有的钱都是跟他自己的同学临时借的。”
“他帮我解了围,让我避开了老板娘的责骂和周围人的鄙视,我本来应该感激他。但是,我真的没有拿过那根糖,我不清楚它是怎么跑到我的书包里的,我感谢大哥为我做的一切,但我也恨他和那些人一样,把我当成小偷看待。”
姑婆用一双经过泪水洗涤后愈加清亮的眼睛注视着她:“方瞭,就算别人都不相信你,你也必须相信自己,没有做过的事就是没有做过,绝对不能因为别人的指责就违心承认。不管别人说什么,我都不是小偷,你也不是杀人犯。”
那一天,方瞭失去了从小陪伴她束缚她的钢琴,却得到了,从未有过的理解。
“从今以后,你愿意和我一起住吗?”姑婆对她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