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那句没头没脑的话,白空念继续认真地画着肌肉图,手上的动作稳健而小心,表情亦平静如常,但从侧脸望去,那微微上翘的唇角却暴露出他难得的好心情。
看了白空念那半遮半掩的笑容,高砂忍不住想笑,但又怕被方瞭臭骂,只能拼命地忍住。
原来白老师也有情绪这么外露的时候啊,还真可爱。
他忍不住又把目光投向了方瞭,这家伙却还是浑然不觉的样子呢。白老师不着急吗?还是他觉得,这样慢慢来更有趣?
高砂在心里摇了摇头,白老师的这种心情他虽然可以理解,但是,对于那个人的渴望比什么都更浓烈,如果是他,无论怎样都按捺不住自己真实的心情。
他笨得会把所有的感情都写在脸上。
白空念或许是察觉到他过分炙热的视线,微微侧过脸盯了他一眼。
高砂立刻打了个冷颤,乖乖地坐正,再也不自己胡思乱想了。
上午过了快一半,白空念提到的那两个大三的学长学姐终于来了画室。
向彼此简单介绍了一下,他俩就立刻投入了工作。
给人体皮肤上色并不是什么技巧复杂的工程,但要根据肌肉分布画出具体形态却是个精细活儿,需要极大的耐心和冷静。
从早上开始,高砂就一直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坐在那把椅子上,除了每隔四十分钟休息一次外,就根本没有挪动过身体。他现在全身僵硬,双腿发软,肩背酸痛,只想马上瘫倒在松软的床上大睡特睡。
方瞭用画笔蘸着彩绘颜料,小心翼翼地扒着高砂的胳膊画了起来。每下一笔,她都屏息凝神,无比专注,生怕自己功力不够,不慎犯了错,在白老师和他的得意门生面前出丑。那才真是丢了大脸。
“方瞭,需要休息一下吗?”白空念正在给高砂脸部的肌肉上色,他看见方瞭满头满脸都是汗,便很自然地问道。
方瞭轻描淡写地拒绝道:“不用。”
学长和学姐也继续一言不发地为高砂的身体涂上颜料,他们的动作迅速而精确,每画一笔都能确保它出现在应有的位置。
没过多久,油画科那些大一大二的学生也开始进来参观了。白空念一边在他的皮肤上画出肌肉,一边零零碎碎地给他们讲起了课。
白空念的笔轻轻在他的脖子上扫了扫:“注意这里的胸锁乳突肌。”
学弟学妹们猛点头。
画笔又从他脖间拂过:“这里,肩胛提肌,同样要注意表现出来。”
他们一个个将脑袋点得跟鸡啄米似的。
在学弟学妹们赤裸裸的注视下,高砂觉得脱光了的自己简直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就快要被他们阵阵灼热的目光给烧出洞来。
过了一个多小时,高砂的身体表面已初具雏形,红色的肌肉,白色的骨骼,灰色的关节真实地出现在他的皮肤上,将他整个人变成了一具活生生的人体模型。
高砂坐在原处,眼睛骨溜溜地向下望着,发现自己的大半个身体都变成了这副可怕的模样,他不免有些得意,又有些胆怯起来:“喂,阿瞭,我现在的样子看起来,是不是很像被剥了皮的尸体啊?”
方瞭正沉浸在机械式的绘画过程中,头也没抬,冷冷地回了他一句:“是的。”
这话噎得高砂顿时无言以对。
井锦学姐,我好想念你啊!和方瞭这家伙相比,学姐你对我简直是太温柔了!
他在心底欲哭无泪地呐喊道。
四十分钟后,上一批参观的学生离开后,新的一班就又来了。休息了十五分钟后,方瞭依然有点紧张,不过好在她拿笔仍旧很稳,上起色来动作非常流畅,情绪并没有表现在脸上。
“方瞭。”白空念微微伏下身,伸出手指了指她刚才画的那处地方,“这里的层次不够,细节处理还要加强,颜色对比不强烈,凭这种程度的表现,观众是无法看出大致结构的。”
“是。”方瞭点点头,立刻拿笔加深了刚才画的部分。
她扎着高高的马尾,头发末端轻轻扫着脖子后面的皮肤,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摇的,像棵小秋千。
白空念站在她身侧,默默地看着,突然想伸手轻轻握住那发辫。
但,那也只是一闪而逝的念头而已。
中午,几个人只草草吃了点盒饭,没有休息就又接着开工了。
高砂的双手全部上了色,没办法自己动手进食,方瞭只好边狼吞虎咽,边用筷子夹着食物亲自喂他,脸上全是嫌弃的表情。
“阿瞭,你喂快点行不行啊,我都快饿死了!”高砂吃了一口食堂的木耳炒肉,意犹未尽地对她催促道。
方瞭翻了个白眼:“行了你,别得寸进尺啊。本大爷肯喂你吃就不错了。”
白空念在一旁和那两个大三学生讨论着什么,偶尔将视线落到他们的身上,在两人有所察觉之前便又及时地收回。
下午,来参观他们作画的学生比之前更多了。白空念继续之前的模式,一边亲自以高砂的身体为模型作画,一边耐心地向学生们解释着肌肉的种类、位置和形状。
方瞭原本是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才勉强记住了人体肌肉的名称和位置,之前也只是对着假的模型做过辨识,才稍微有了点直观的感觉。
但是,这次却不一样。她不但要记住这些骨骼和肌肉的名字,还要准确地找到它们在身体的具体位置,更要亲自动手将它们描绘出来。
一开始,她还是觉得有点难。
但是一路画到现在,她只要一闭上眼睛,剥了皮的高砂却好像仍然站在她面前,他的身体她早已一览无余,他的每一块肌肉,每一节骨骼分布的位置她都牢记于心。
果然比看着书和模型死记硬背名词要有效多了。
方瞭抬起头看着白空念忙碌的身影,嘴角浅浅地上扬。
白老师想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吧。
当天,他们四个人一起忙到半夜,才终于把高砂这件珍贵的作品完成。
为了方便画出头顶的结构,高砂戴上了专用的头套,把自己的头发遮了起来。就连身上穿的内裤也没逃过他们的毒手,全部被画上了图案。
“完成了!”
来不及扔掉画笔,三个学生便兴奋地欢呼起来。
白空念打量着面前那个如同被剥了皮般的高砂,左瞧右看了一圈,终于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多谢你们来帮忙。”他看着那两个大三学生和方瞭,恳切地说道。
“我们才要感谢白老师给我们这个机会呢,让大家长了不少见识。”
“终于感觉自己这三年学的东西没白费啊。”学长学姐无限唏嘘地感叹了起来。
方瞭则回以白空念一个同样弧度的笑容。
高砂傻坐了一天,整个人好像都变迟钝了,两眼发直,目光呆滞,一直呵欠连天。就连方瞭得意地借给他镜子照出现在的模样,他也懒得多看一眼。
第二天早上白空念要带高砂去进行课堂展示。为了避免他现在那副尊容在回家路上吓到路人,白空念决定干脆让高砂在画室睡一晚,明天的课结束之后,再带他去清洗身体,好好休息。
整理完画室之后,高砂已经靠在椅子上睡着了,他便对那两个大三的学生和方瞭说道:“你们先回去休息,我留下来陪高砂。”
“方瞭。”他又转过身,特意对她嘱咐了一句,“明天早上的课,不要迟到了。”
本想跟他争辩要自己也一起留下,可方瞭看着他那张略带倦色的脸,突然什么重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点点头应道:“知道了。”
“白老师再见!”“白老师、方瞭我们先走咯。”学长学姐收拾好东西,笑着跟他们道别。
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两人走后,方瞭又故意磨蹭了一会儿,先是装作找不到画笔了,然后又是忘了把解剖书放到哪儿去了,不时偷偷抬眼看看白空念做什么,却发现他只是背对着她在清理桌上的书和草稿,一副完全没有察觉她的小心思的样子。
又过了好几分钟,直到她再也找不出理由继续赖在这里,她只好背上包,慢慢踱步朝门口走去,嘴里低声道:“我先走了,白老师再……”
“等等。”一直背对着她的白空念突然出声说道。
方瞭还没来得及转过头看向他,他便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她的身旁。
“晚上画室里还是有点冷,我回办公室拿件外套。和你顺路,一起走吧。”他说,“还有,我那里有几本艺用解剖的专业书,借给你回去看一看,希望你能从中学到更多。”
他的下巴正好在她眼睛上面的位置一点点,方瞭抬起眼,正好看见他唇边轻漾起的那个微笑,像缓缓四散的涟漪。
“嗯。”她轻声应道。
画室的门在他们身后轻轻关上,关紧了一室的安静与温柔。
走廊上的灯似乎快坏了,像人在眨眼睛一样闪个不停。
方瞭和白空念并肩向前走着,两个人都若有所思地望着前方,谁也没有说话。
她低头看着自己映在地面的影子,延伸成细细长长的一团,是被拉长了手脚的她。
另外一边,是白空念那道又瘦又长的身影。
腿真长啊……
方瞭忍不住侧过眼看了看他真实的腿长,默默地感叹了一句。
白空念的目光也在她脸上一略而过,眼底突然增了些微温暖之色。
昏黄的闪烁的灯光下,他的脸仿佛浸染上一层从未有过的柔和,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令她感觉接近。
喂,方瞭。
说好的保持距离呢?
她不禁在心里埋怨起这个没原则又不争气的自己来。
但是……
目光还是忍不住偷偷地偏移向白空念的身上。
但是,就算再怎么想逃,再怎么觉得不安,再怎么害怕躲闪,再怎么不敢奢求,她也还是喜欢他。
还是这么的喜欢他。
方瞭不敢确定她对白空念的这种感觉,究竟是不是依赖和迷恋多于爱。
但她还是喜欢他。
“白老师。”她看着前方短短的最后一截路,终于忍不住出声唤道。
“嗯?”
“我很喜欢您给我们上的解剖课,也很喜欢您这位老师。”方瞭掷地有声地说道,看向白空念的眼神里充满了坚定。
白空念的表情微不可见地愣了愣。
“所以,这学期您最后的课我一定会认认真真上完的。”方瞭笑着向他伸出手,睁着一双大眼睛明亮地看着他,“今后也请您多多指教。”
他的双眼飞快地眨了眨,如同两片叶子轻轻贴和。
然后,他也露出了同样的微笑。伸出右手,握住了方瞭停在半空中的那只手。
紧紧地握了握,然后松开。
“嗯。我知道了。”他淡淡地应。
涟漪的波纹,温柔地在这个夜里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