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方瞭和郁殷童买了早餐一起到画室去看望白空念和高砂。
从昨天得知高砂做人体模特开始,方瞭就一直听着郁殷童在她耳边唠叨:
“高砂他晚上会不会饿啊?”
或者,“高砂睡在画室里会不会很冷呀?要是着凉了怎么办?”
又或者,“高砂一个人待在画室要是害怕该怎么办?”
刚从学校回到家一心想睡觉的方瞭实在受不了她的絮絮叨叨,大声喝止道:“他才不是一个人,白老师不是也在那儿陪着他吗!”
然后,她又翻了一个白眼:“再说,他晚上一个人吃了三份盒饭加两人份的水果和酸奶,估计会一直饱到早上,至于冷不冷你就更不用担心了,白老师去办公室拿了外套和被子,我走的时候他睡得可香了,呼噜声简直威震整层楼。”
郁殷童却依旧对他担心得要命:“可是高砂他胆子太小……”
方瞭用一连串的呼噜声给予她最后的回应。
一大早,郁殷童就积极地把方瞭从被窝里掏了出来:“阿瞭,我们买点早饭给高砂带去吧。”
方瞭在床上挣扎了许久,最后是在脑海中白空念那张俊脸的诱惑下才终于闭着眼睛爬下了床。
之后,郁殷童又拖着方瞭跑到学校门口的小吃店给高砂买早餐。
包子、蒸饺、大饼、烧麦、油条、豆浆、稀饭、银耳莲子羹……她几乎是照着店里的价目表一口气买了一大堆。
“喂喂喂,你买这么多,他吃得完吗?再说,你这个月也没剩多少钱了呀。”方瞭实在看不下去,掏出钱包来准备付账。
她知道郁殷童这几个月跑剧组只是为了在导演和制片面前混脸熟,平时各种开销也很大,根本没挣到几个钱,而且暑假一到,就意味着她们又得筹备大三一年的学费了。
“不用了阿瞭,我自己有……”郁殷童伸手拦住她拿钱的动作,表情柔软得令方瞭突然心头一酸。
方瞭清咳了一声,正色道:“不行,反正买过去也是要给白老师吃的,所以我再怎么样也得付一半的钱。”
她把钱硬塞到郁殷童手里。
郁殷童迅速抓到她话中的重点,冲她别有意味地一笑,打趣道:“呀,为什么请白老师吃早饭,就得要你来付钱啊?你倒是说清楚呀。”
方瞭不好意思地别过脸,迅速从小吃店主手里接过那一大堆早点,转身就朝学校里走,嘴里嚷着:“快走啦,不然他们等会儿都该吃饱了。”
郁殷童坏笑着小跑几步追了上去。
幸好等她们到了画室,白空念和高砂都还在。高砂全身都保持着血淋淋般的肌肉状态,正坐在画室中间的椅子上百无聊赖地打着呵欠。
白空念则站在画室后门的桌旁,低头翻着自己的笔记本,上面详细记载着他的教案,还有人体各部位的肌肉手绘图。
他应该是在为早上那节课做准备。
方瞭注意到,他虽然还是穿着那种式样的白衬衫和黑色长裤,却并不是昨天的那套。靠近仔细一看,白色的衣服上是极细的灰色条纹。
能够在画室随随便便将就一晚,第二天却不忘换一身衣服,他可真是个矛盾的家伙。
一进门,方瞭的目光就一直黏在白空念的身上。过了一会儿,不知道是不是他察觉了什么,他抬起头来,静静地朝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郁殷童举起自己提了满手的早点,对高砂笑得无比灿烂:“白老师,高砂,我们来送早饭啦!”
“哇!”高砂一看见吃的,双眼一下就被点亮了,蹭地就从椅子跳了起来,恨不得立刻就朝她们扑去。
当然,他没忘记看白空念的反应,更没忘记自己此时的模样,只好在原地踱起了圈,用可怜巴巴的目光看着白空念。
白空念点了点头,他才获释般地跑过去,刚想伸手拿一个包子,就被方瞭狠狠拍掉了爪子:“你别乱动!知道我们画你手上的肌肉用了多久吗!”
她拿出那袋包子递给旁边的郁殷童:“呐,阿郁,你来喂他吃好了。”
高砂饿得快要口吐白沫了,一个劲儿地猛点头:“好好好,阿郁,我要吃中间那个最大的!”
郁殷童笑了笑,将包子掰成两半,然后小心翼翼地喂进了他的嘴里。
她的动作很轻柔,看着高砂的眼神也柔软得像一层水雾似的。
方瞭抿了抿嘴角,也捧着早点朝一旁的白空念走过去,问他:“白老师,这里有很多早点,您想吃哪一种?”
白空念放下手里的笔记本,眼睛里恍然有笑意浮动。他看了看方瞭献宝似的捧到自己面前的食物,随便选了一样:“要这个吧。”
他指了指其中一盒蒸饺。
方瞭忙将筷子递了上去。
“谢谢。”白空念接过那双筷子的时候,手指轻轻地触到了她的指尖。她下意识地抖了抖。
抬起头看他,白空念仍然一脸的平静,根本没有注意到刚才那一瞬间发生的事。
方瞭咬了咬下唇,将心头涌现的悸动强压了下去。
在她有些沮丧地垂下头的那一刻,白空念的目光便轻浅地落到了她的脸上。
在她看不到的时刻,他的眼神总是落在她身上。
那天的课上,当“活体肌肉模型”高砂一出现走上讲台的时候,整间阶梯教室都沸腾了。
浑身画满了肌肉与骨骼的高砂变得面目全非,已完全看不出之前那个英俊少年的真实面貌。但女生们看他的目光却比之前更加热烈了,就连班上那些男生也都对他此时的模样啧啧称奇。
“哇塞!高砂我以前从来没觉得你这么帅过!”被油画班同学拖过来蹭课的高岭之花一看到他就大声尖叫起来,表情里全是明晃晃的仰慕。
“高砂你太棒了!身材比模型好看多了!”
“哎哟,我今天终于看到活的肱二头肌长什么样了!”
高砂站在整间教室的中心位置,时不时地摆出各种撩人的姿势来配合众人的感叹。
下面的学生忙掏出手机对准他拼命地拍照。
白空念走上讲台,站到高砂旁边,目光轻轻晃过教室最后一排,朗声说道:“这次的课堂实验,我要特别感谢高砂同学自愿贡献身体,来做人体彩绘模特,昨天一整天,他确实吃了不少苦头,另外,还要感谢美术系大三的符长书、黄杳杳两位同学,以及大二年级油画2班的方瞭同学和我一起共同完成了这次的作品。无论是耐心,还是绘画能力,他们都是非常优秀的学生,希望大家给予他们掌声。”
在课上,他第一次露出了这样灿烂的笑容。
底下前几排的女生都看得有些呆了,直到热烈的掌声爆发出来,她们才跟上其他同学的节奏,用力地鼓起掌来。
当白空念远远站在讲台上念出她的名字的时候,前面有不少学生转过头,向她投来意味复杂的注视。
她也是第一次,不再厌恶那些蛛网般的目光,而是抬起头,继续坚定地迎接着白空念的笑容。
该说谢谢的人,其实是她。终于愿意尝试改变的人,是与他相遇之后的她。
白空念这段时间并不觉得轻松。
虽然要连上医学院和艺院两个学院的课,但好在已临近暑假,学校的课并不多,他还尚足以应付,但医院最近却变得异常忙碌,难免令他有些分身乏术。
三天后,是当时锦绣西居民楼纵火案中那名十四岁伤者再次进行烧伤修复手术的日子。
锦医并不是初次接手此种烧伤程度的患者,之前也并不是没有做过这种类型的手术,但毫无疑问的,白空念投入在其上的时间和精力都远胜于之前他参与的任何一场手术。
这几天,不管是例行检查还是查房,他几乎每天都要去少女昭昭的病房两到三次,就算回了办公室也要捧着手术方案研究,就连去食堂吃午饭也要和科主任凑一桌,一顿饭下来,筷子没有动几次,倒只顾着讨论手术了。
最后连负责昭昭的护士和他手底下那群实习医生都觉得有点不对劲了,纷纷开始在私下里议论白老师的这种反常行为。
因为在他们眼中,此前的白老师虽然不能说是不近人情吧,但却也实在没有什么人情味。而且从前他们也不是没有救治过比昭昭更年幼的孩子:在居民楼煤气爆炸中生还的十岁小孩,全身上下几乎不剩一块好皮肤;两岁的男童在洗澡时被母亲用刚烧好的开水从头顶浇下,造成超过30%面积的二度烫伤,抢救了十几个小时才保住了命。
最可怕的还是五年前的那个案例。当时,白空念刚来锦医任职没多久。
年轻的小夫妻外出打工,将五岁的儿子交给寡居的奶奶抚养。
他们住的是乡下的老房子,炒菜做饭烧水都用的还是之前的炉灶和大铁锅。做晚饭时,奶奶将铁锅盛满水,加旺火,便去屋后自家的地里摘菜了。
等她回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孙子掉进了满是开水的铁锅中。
孩子可能是饿了,便自己踩着板凳爬上灶台,想看看锅里煮的是什么,却不小心掉进了锅里。
当孩子被送到锦医来的时候,身上的肉都已经熟透了。烧伤科里年纪稍微轻一点的医生和护士都忍不住呕吐了,一个刚休完产假回来工作的护士甚至偷偷躲到一旁揩泪。
在当年那批新人里,只有白空念表面上毫无动容,继续冷静如常地工作。
时间一长,这些同事们也都习惯了白空念的这种冷淡。也正因为他的不动容,所以每次他在接收新的病人时才能比所有人都更快更准确地做出判断。
在科主任看来,这是他最大的优点之一。
而这回,他对昭昭的态度明显过于反常了。
那天下午,开完会后,烧伤科主任葛霖还专门把他留下,东拉西扯了一大堆有的没的,似乎是在劝慰他。
葛主任最后还对他说了一句:“小白,你不要把这孩子当成了你的心理投射。你曾经做不到的,失去了的,并不能在她身上挽回。”
当时,葛主任的表情有些不忍,也有些古怪。
白空念点了点头,对葛主任正色道:“主任,我相信自己的专业判断,也请您相信我。她是我的病人,我所做的,只是为了治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