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任橘家的司机打了电话让他们来接人之后,方瞭的任务就完成了。可是她并没有返回包厢的意思,反而捧着手机站在原地,看着屏幕,一脸的欲言又止。
她翻出通讯录里“大魔王”的名字,犹豫了许久,想拨但又不敢拨出去。
秦词瞥一眼她纠结万分的样子,了然地笑了笑,然后转身走回了包厢。
被故意一个人留在走廊上的方瞭感激地看了看他的背影,然后将手指默默地移向通话拨出键,但还是没有下定决心拨通这个电话。
“嘿!阿瞭!你傻站在这儿干什么呢?”一只手从身后探出来,不分轻重地猛捶了她的肩膀一下,随之在她耳边响起的,是高砂那家伙熟悉的痞里痞气的笑声。
方瞭刚刚正处于出神状态,冷不丁被这么一吓,七魂差点被拍掉了三魂半,右手一抖,不偏不倚正好按在了拨通键上。
看着显示正在通话中的手机屏幕,方瞭顿时惨叫连连,忙追着高砂大骂:“混账!老娘要拆了你这只猢狲的骨头!”
高砂灵活地左躲右闪,还趁机偷看到了她手机上显示的大魔王的号码,得意地笑道:“我可不是故意的啊,谁叫你自己居心不良才让我有机可趁啦。”
这时候,已经接起电话的白空念的声音从她的手机里传了出来,带着点了然,和一丝忍笑:“谁是猢狲?”
方瞭恶狠狠地瞪了高砂一眼,对方却只是冲她狡黠地挑眉微笑。
不敢让白空念在电话那头等太久,她只好放弃与高砂纠缠,万分尴尬地回复道:“白老师……我,我是方瞭。”
高砂忍不住噗地笑喷出来,方瞭飞快地白了他一眼,他才马上用手捂住嘴,表示自己一定会继续保持安静。
白空念的声音里隐隐透出几分笑意:“嗯,我知道。来电显示上有你的名字。”
“是吗?额呵呵呵呵呵……”她突然不知道该答什么,只好用一连串古怪的笑声作为回应。一向伶牙俐齿的她这时候居然会变得这么笨嘴笨舌,她懊恼得直想吞掉自己的舌头。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对于她含含糊糊的态度,白空念似乎毫不在意,便直截了当地道出了问题的中心。
方瞭本来是想邀请他一起来聚会的。虽然现在他们也差不多快吃完了,可是反正这一顿是高砂请客,不吃白不吃。
但是这种没脸没皮的话,她怎么对他说得出口啊。
一直坐壁上观欣赏好戏的高砂实在看不惯她这副扭捏的样子,便干脆自己冲到电话旁边大喊大叫道:“白老师快来救我们!我和方瞭因为吃霸王餐被抓了!我们都没带钱,现在被火锅店老板扣着没法脱身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谁吃霸王餐了!”方瞭没好气地一记重拳拍过去,打得高砂连连痛呼。
“哎哟!疼!我的背!你下手能不能轻点儿!”
白空念似乎没有介意这两人一唱一和般的打闹,反而笑着继续问道:“你们现在在哪里?”
方瞭心想,反正这回也已经被高砂搅黄了,不如就顺着他胡编的剧情演下去吧。只要他能来。
她心一横,便把这家火锅店的地址告诉了他。
与白空念结束通话之后,方瞭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高砂站在旁边,歪着头得意地向她讨要功劳:“怎么样?你是不是该感谢我呀。”
方瞭白他一眼:“你只是想糊弄白老师过来帮你付账吧,告诉你,想都别想!看我今天不吃穷你才怪呢!”
高砂委屈地撅起嘴:“阿瞭,我可是你们俩的红娘,不不不不不,是月老啊,你怎么对我这么凶?”
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八卦起来:“还有,你们俩现在这事儿还没成呢,你就开始帮白老师管账啦,这以后你要是嫁过去了,白老师的钱包可就遭殃咯,不被你管得服服贴贴的才怪呢,我可真是心疼白老师。”
“你要是再不回去找你的井锦学姐,小心我撕烂你的嘴!”方瞭根本不怕他,毫不客气地回敬道。
高砂恍然大悟:“噢噢,我知道了。我这就消失,马上消失,带上里面那群无关人士一起消失,我保证绝对不妨碍你们俩谈恋爱!”
他贱兮兮地大笑着朝包厢的方向跑了回去。
这个混蛋!这世上除了她和郁殷童以外,还有人会比他更嘴贱吗?
方瞭对着高砂愉快离去的背影,翻了一个匀称的大白眼。
方瞭在火锅店门口等了十多分钟后,白空念终于坐着出租车赶到了。
她打电话过去的时候,他应该正在家里,出门的时候可能有些急,所以穿着较在学校里的时候显得随便了一点。
他终于没有穿西装和衬衣,而是换了一件灰色的T恤和亚麻色休闲裤,鼻梁上架着一副金属边的框架眼镜,看上去年轻干净得像个学生。
头发随意地扎着马尾,颊边有几缕长发散落着,看得让人很想上前伸手帮他捋一捋拂乱的发丝。
方瞭有些尴尬地朝他走过去,还没来得及开口,白空念一付完车费下车,就拿着自己的钱包在她面前晃了晃,冲她开玩笑地问道:“在哪里结账?”
方瞭只好无奈地解释了起来:“那个……都是他们好玩儿开玩笑闹腾的,帐已经结了,那群家伙喝得烂醉,都被送回去了。我想着总不能让您白跑一趟吧,就守在这儿等您过来。”
听着她这番解释的时候,白空念的嘴角一直擒着淡淡的微笑。
高砂他们几个之前确实已经散了,各回了各的家,她这话里有一半是真,有一半是胡编,她也不确定白空念是不是会相信她。
“走吧。”白空念看了看手表,似乎毫不介意地对她说道。
“去哪儿?”方瞭疑惑。
“不是说让我来结账吗,我总不能白来吧,我们重新找个地方吃东西。”白空念看了她一眼,一本正经地说道。
“噢。”方瞭呆呆愣愣地回答。
白空念腿长走得很快,方瞭只得小跑过去跟上他的步子。
“你想吃什么?”白空念问她。
“啊?”不知道为什么,一到他面前她的反应速度就比平时慢了不少,她恼得真想咬掉自己的笨舌头。
“其,其实我晚上吃得挺饱的。”方瞭不干不脆地嗫嚅道,“白老师,您饿了吗?”
“嗯,饿了。”白空念用余光扫了一眼她此时的表情,心情突然变得愉快起来,之前接到父亲电话后生出的烦躁感也似乎消褪了许多。
不过因为时间有些晚了,附近只剩下一些大排档和路边摊还在营业,他们在街上随便转了转,最后选择了一家看起来比较卫生的夜宵铺子。
“不嫌弃?”在夜宵摊门口凌乱的餐桌旁坐下之前,白空念故意对她问道。
方瞭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然后立刻一屁股坐在低矮的板凳上:“当然不会了。我只要有得吃就满足了。”
白空念柔和地一笑。
方瞭的肚子其实很饱,她便只点了一份鸡粥暖暖胃。而直到深夜也没吃晚饭的白空念点了一碗牛肉面。
在等待食物的片隙间,方瞭的手机响了几声。她看了看显示中那个陌生电话号码,也没疑心就接了起来:“喂?”
对方却没有出声。
方瞭皱了一下眉,语速也急了起来:“喂,请问你是哪位?喂?”
这番动静令坐在旁边的白空念也不禁将疑惑的视线投在她身上。
“真是的,打错了吗?”嚷了半天,对方也没有任何反应,方瞭便只当它是个错误的来电,正要干脆地切断时,电话那头却传来了一阵短促的女孩笑声。
“嘻嘻……”
电话里猝然传出一阵古怪的轻笑。空洞的,带着回音,似乎由远而近,又似乎只是贴在她的耳边发出的这种笑声,令方瞭不由得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她立刻恼怒地挂了电话。
“搞什么呀!”平复了一下心里那种突然涌起的不适感,她郁闷地抱怨道。
“怎么了?刚才的电话有什么不对劲吗?”
方瞭抬起眼,这才想起了白空念还坐在自己身边,并且正一脸关切地望着她。
她故作轻松地摆摆手:“没事,就一恶作剧电话而已,估计又是郁殷童高砂那群货故意打来整我的吧。看我回去不骂死他们!”
看着她的笑,白空念却有几分欲言又止。
这时候,正好店老板端着托盘走过来,将方瞭的鸡粥盛上桌。鸡丝鲜嫩,米粥熬得稀烂,只闻香气便已令人食指大动。
方瞭立刻忘记了刚才说过的“自己很饱”的话,埋头认真地喝了起来。等她的粥喝了一半,热气腾腾的牛肉面也上了桌。
嫩绿的香菜,大块的牛肉,看上去就很有嚼劲的面条,以及浓郁鲜香的汤汁,白空念的这碗牛肉面看起来,好像比她的粥美味多了。
白空念看一眼方瞭盯着面移不开目光的表情,故意逗她:“你也想吃面?”
“不不不不不……”被一语戳中心思的方瞭窘得满脸通红,忙慌乱摆手否认道。她刻意轻咳一声,又赶快低下头猛喝了几口冷掉的鸡粥。
白空念含笑低头吃了一口面,嗯,味道真的不错。
之后两个人都一直在慢腾腾地吃东西,没怎么交谈,一时间气氛安静了下来。
方瞭偷偷抬起眼看了看白空念,他倒是一脸的平静坦然,仿佛在这大半夜里和她坐在路边吃面只是一件很寻常的事。
可这样的气氛却让她觉得有些不自在,而一直沉默下去的话好像就让人尴尬了,她只好没话找话地选了一个话题对白空念问道:“白老师,呃,我之前看过您速写本上的画,真的画得很好,您是从小就开始学画画吗?”
“嗯。到十六岁之前,我一直在一位专业老师那里系统地学习绘画,也曾经动过读美院的念头。”白空念淡淡地说。
可是他后来选择了学医……
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记得之前他也说过,是受母亲的影响才会开始画画的。
方瞭用汤匙有一搭没一搭地搅动着碗里剩余的鸡粥,突然觉得心里有些闷。
过了一会儿,她才终于再次开口问道:“白老师,其实我一直都想问您,医院的工作那么忙,您又为什么会到大学上课呢?而且还要在医学院和艺院两头跑,您不觉得累吗?普通人只用专注做好一件事就够了,您为什么要给自己加上这么重的负担呢?”
她听说过他曾经连续好几周忙到没空吃晚饭,最后得了胃溃疡被科主任勒令强制休假的事。
还有他曾经一周值三个夜班,之后又马上因尚未成家孤身一人的理由而自告奋勇飞去上海参加学术会议的事。
以及他曾经有一天早上去医院做手术,下午到艺院来上课,晚上又去医学院上课的“光荣事迹”。
转述这些事给她听的那个人当时是用一种十分佩服的口气说出这些话的,但她一点也不觉得这有什么可值得佩服的。他根本是一个不爱惜自己的人,连自己的身体健康都不在意,他又如何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医生呢?
工作很重要,事业很重要,病人很重要,学生也很重要,可是他自己的健康也一样重要,其他所有的一切,其实都是建立在他身体健康的基础上的。为什么他就不能把对待病人和学生的耐心,多用一些在自己身上呢?
方瞭最不能理解的就是这一点。
白空念的筷子停了下来。
他看着她轻声地道:“一开始给艺院的学生上课只是为了帮庄正的忙,他说这门艺用解剖课正好需要一个多年学习美术的医生来任教,想来想去,他认为我很合适。不过后来我也渐渐地乐在其中了。在两个不同的学院里,我见到了很多有才华肯努力也很有趣的学生,他们让我开始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变得有趣了起来。”
“那您当初为什么会选择做医生?”方瞭趁机问了出来。
白空念看着碗里的汤和漂浮在汤上的几片香菜叶子,仿佛在想着什么。
“为什么……理由好像有很多,我只是顺其自然做了选择而已。治疗病患所带来的满足感,发现自己的能力还可以为别人做些什么的被需求感,这些后来逐渐也成为了我选择的一部分,但并不是最重要的。”白空念轻声地说道。
“但不管原因是什么,选择了这份职业,就要有承担其所带来的责任与义务的觉悟。”
方瞭的手渐渐从汤匙上松了下来。白空念的神情和之前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在刚才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她觉得他似乎认真得有点可怕。
“烧伤科的病人里面,有一些人的伤痕看起来非常可怕吧,您就一点也不害怕?”方瞭想起自己以前看过的锦绣西纵火案伤者的照片,虽然她的胆子也算是很大了,可第一眼看见那些可怖的伤痕的时候,她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吓了一跳。
医生,的确是一种需要极强胆量的职业。
“身体上的伤即使再可怕再疼痛,大部分终究会愈合。心就不一样了。”白空念的眼睛仿佛是在看着方瞭,却又更像是透过她的身体,看着未知的别处。
“我所能做的,只是尽力修补他们受损的面容和身体,而且几乎所有人都不可能会完全恢复。至于其他地方的伤痛,我根本没有任何办法去修补。”
说完这句,他便重新拿起筷子,继续吃起那半碗牛肉面来。
他的沉默令方瞭只能讷讷地咽下心头各种疑问,不好意思再开口问他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