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幅画。出自保罗·高更之手的名作。
在重复过无数次的美术鉴赏课上,我就像展示自家地窖中代代相传的宝物一样,喋喋不休地对学生们讲述着这件作品的伟大与精妙之处,以及我对它抱有的喜爱与迷恋。虽然讲台底下那些孩子总是以一副睡眼迷蒙呵欠连天的姿态来应付我的热忱。
尤其是这家伙——
“嘿,这作品看起来还是不错啦,不过我对后印象派们没什么热情。正……庄老师你就不能讲讲有关约翰·威廉·格威德的事吗?比如他的海边裸女什么的。”一边这么没礼貌地抱怨着,一边用莫迪利亚尼《穿黄裙的年轻女人》里Modot夫人那样的眼神盯着我,叫做方瞭的这孩子继续着她一贯目中无人的行为。
唉。我的血压……有种几乎即将冲破最高计量的趋势。
不过,谁叫我是个有责任感的好老师呢。姑且就让这些小家伙们再得意一阵子吧。
——庄正
“喂喂,阿瞭,你还在磨蹭什么?再不赶快点上课要迟到啰!”已经走到她三米开外距离的高砂转过头,急切地冲她招着手。
“来了啦!”方瞭一把抓起那册厚厚的艺术史课本,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前面冲了过去。
高砂一边抱怨着“慢死了”,一边在方瞭捧着画板和课本手忙脚乱的时候帮她接过挂在手臂间的书包。
大三的这学期,星期一的下午。白空念的艺用人体解剖课已经换成了艺院老教授的世界艺术史。虽然大家都对已经大三了才安排去上这种基础课程表达了相当程度的不满,但是碍于学分的关系,还是不得不乖乖夹着尾巴去教室上课。
惦念着画室里自己还没完成的作品,同班同学们的脸上都挂着相似的不耐烦的表情。至于课程的改变,对他们来说,只不过是从“死记硬背的解剖课”换成了“死记硬背的艺术史”而已。
唯一对此觉得有些依依不舍的人,是方瞭。
在很长一段时间以内,她已经习惯了一周有两节课的机会可以在学校里与白空念自然地见面。打着上课的旗号,可以堂而皇之见到想念的人,这是多么的理所应当。
不过在大三开学后,突然被剥夺了这样的机会,她一时还有些无法适应。好在白空念仍然继续与庄正共用一间办公室,如果想见他,她还是有很多可利用的机会的。
除此之外,令方瞭格外在意的还有另一件事。
在暑假结束前,虽然约好了下周再一起去疗养院上书法课,但是之后的那个周末,方瞭如约赶至疗养院,白空念却没有出现。
可能突然有什么急事给耽误了吧。本来他也只是暂时来顶替原先那个义工的,并没有一直在这里帮忙的义务。上次的约定,也有可能他早就忘了也说不定。
没事。没事。方瞭这样安慰自己,然后很快便和姑婆一起投入到了书法课的学习中。
比起这个,更令她担心的是白空念的腿伤。在暑假仅剩的那两天里,结束了打工回到家的方瞭一时空闲下来,便一直坐卧不安地捧着手机,犹豫着是否要给白空念打电话。
旁边正在坚持做瑜伽的郁殷童看见这搞笑的一幕,不遗余力地嘲笑着她:“喂喂喂,你也适可而止一点吧,不是大后天就开学了吗?你的相思病到时候就会不治而愈啦!”
经过了相当激烈的内心挣扎,最终方瞭却只是给白空念发了条短信询问身体状况。
等了很久,他一直没有回复。
这下子,方瞭更不好意思再厚脸皮给他打电话了。她只能默默地在心里期待本来就已经余额不足的暑假能尽早结束。
可是,开学之后的情况并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几乎半个月过去了,方瞭都没有在学校里见到过白空念。她多次找各种借口去庄正办公室和停车场,只想“偶遇”一下他,希望却总是落空。
原本挤着两个人的办公室里,永远都只有庄正一个人而已。屋里虽然仍摆放着两张办公桌,白空念的桌上依旧一尘不染,但却没有摆放任何物品。
笔记本电脑、文件、他的专业书、水杯、那支古怪又可爱的猫咪签字笔……
他的私人物品全都消失了。
抱着收起来的全班同学的课堂作业,方瞭呆呆地站在办公室门口,一时没法挪动自己的脚步。
为什么?不是说,他没有换办公室吗?
“怎么了,方瞭?”被她古怪的举止吸引了注意,正在电脑上拼命写着本学期计划表的庄正扶了扶眼镜,狐疑地望着僵立不动的她。
“唔……那个……”方瞭此刻本来尴尬得直想挠头,却碍于两只手都抱着画稿没有空闲,只好低下头两眼盯着自己的脚尖,语气含糊地问道,“我就想问一问,呃,白老师他不在吗?最近好像一直没有看到他诶,嚯嚯嚯嚯嚯嚯……”
最后,或许是想掩饰自己的不安,她夸张地拖出一长串傻笑。
好在庄正并没有在意这种事。
“喔,你说这个啊……”他将身体转回去继续面对电脑,意兴阑珊地道,“医学院那边有个什么学术讨论会的行程,他最近在养伤,也没有医院的工作,学校的课也暂停了,所以副院长就把看起来最闲的他派去参加那个什么破研讨会了。”
“是这样啊。”得到答复的方瞭这下终于松了口气,“是去锦里附近的哪个城市吧,那就好了。”
“是去美国喔。”完全没有理会方瞭一下子揪成一团的心情,庄正不停地敲打着键盘,轻描淡写地这么说道。
“是那种最多一两个星期就会结束的会议吧哈哈哈。”她的表情都快凝固了。
“才不是呢。”庄正继续若无其事地否定她,“得去三个月呢。真是辛苦他了。”
“……”
这时候才注意到已经彻底陷入混乱中的方瞭,庄正停下了打字的动作,担忧地看着似乎在瞬间失去了活力的少女:“你没事吧,方瞭?”
要是真的没事就太好了。
知道这个消息后,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直都过得浑浑噩噩的方瞭,不由得这么想道。
办公室里只剩下仍然坚持工作的庄正。除了偶尔抬起左手端过电脑旁的杯子喝一口咖啡以外,他几乎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面前的那份学期计划表上。
“完成了!”小心翼翼按下保存键后,庄正终于解放了似的瘫在椅子上全力伸着懒腰。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后,他重又坐起身来,拿出了自己的手机。
电话接通后——
“是我,庄正啦。等会儿一起去喝酒怎么样?不过是我看你喝啦,你知道我老婆不准我在外面多喝的。对了,上次拜托你的那件事怎么样了?”
对方的声音里有些歉意:“那个路段的监控刚好在前一天坏了,事故发生的时候周围也没有什么目击者,我们查了对面日本料理店和24小时便利店门前的监控,可是都没有得到肇事车辆的有效信息。我们也只能根据伤者,就是你那个朋友的证词去查,可能还得花上不少时间……”
“那就拜托你们了。虽然可以报销一部分医疗费,但是总觉得放过那种肇事逃逸的混蛋家伙有种很不爽的感觉……”又继续和在警局工作的朋友聊了几句,扯了扯各自最近四平八稳的日常生活之后,庄正挂掉了这通电话。
“又是没有下文吗……”叹了口气,他的视线轻轻落在了对面那张空空如也的办公桌上。
长达两个多小时的最后的演讲终于在主讲人的总结词后落下了帷幕。喧闹的掌声和人声一同响起,在这间仅能容纳300人的礼堂里制造出令人困惑的回声。
向周围的几名教授一一道别之后,拿起一直放在面前根本没有翻开过的研讨会介绍手册,白空念步伐缓慢地走出了这间会场。仅仅是从中排座位到大门外几十米的路程,一路上需要以微笑和寒暄语礼貌应对的同僚却有着惊人的数量,几番对阵下来,即使是他也感觉有些吃不消了。
终于能够呼吸到会场外的新鲜空气了,这个医学院主办的学术交流会议从早上一直坚持到了下午四点半。研讨的内容先不必说,光是这份热情和坚持就足以令人疲惫不堪。白空念慢慢走下礼堂台阶,心里正计算着从这里赶回自己进行交流的大学实验室需要花费的时间。
但不出意料的,身后很快有人出声叫住了他:“布鲁姆!等等!”
话音未落,右肩已被对方重重地拍了两下。
转过头看见来人,白空念淡淡地一笑,语气里倒是少了些之前的客气:“史宾赛,我就知道会在这里见到你。”
叫做史宾赛的高大的白人男子哈哈地笑了几声:“本来我对这种又臭又长的会毫无兴趣,要不是看到名单里有你的名字,我才不会主动向学校那群老头申请来旧金山参加这什么要命的研讨会!听那些家伙有气无力地讲话简直就像加入了奇怪的僵尸集会一样。”
夹杂着脏字骂了几句,本职工作为大学医学院副教授的史宾赛又扬起笑脸,指了指白空念的腿:“布鲁姆,怎么,你在平地上摔断了腿吗?怎么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来之前出了场小车祸。有惊无险而已。”轻描淡写错开这个话题,白空念看着史宾赛那张自毕业分别后丝毫未改变的脸,说道,“来一杯,怎么样?”
“还用说吗?这种情况下没有酒怎么行?”重重地拍着他的左肩,史宾赛爽朗地大笑起来,好似一个正在痛饮的酒精中毒症患者般快活。
第二天,顶着宿醉的不适依然按时起床,并提前二十分钟赶到新的研讨会现场,一身清爽的白空念坐在会场前排角落里的位置里,看起来和平时根本没有两样。
天知道他的脑袋已经痛成什么样了。而且自己也成功毁掉了“绝不能喝酒”的医嘱。
在接下学校的任务来旧金山之前,他的腿伤还尚未痊愈,却早早地就撤掉了轮椅。直到现在他的复健也没有完成,也因此,平时的行动速度慢了不少,他需要走得很慢很小心,才能尽力不牵动伤处。
接下来两个多月的时间里,除了和史宾赛一起回母校拜访以前的教授,以及偶尔晚上与以前的同学和朋友小聚一下,白空念完全被这冗长而无聊的研讨会占据了所有的时间,再加上会后没完没了的餐会等等安排,就连与锦大医学院共同设置交换生项目的那间大学提出的教学参观,他也难得有空闲赶去协助。
被医学院那些家伙硬推在自己头上的会议报告,也几乎没有时间去写。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披星戴月一般地赶回住所——那家尽管没什么特别也挑不出错来的中档酒店时,白空念几乎是用尽了最后的精力洗完澡,连头发也不耐烦吹干便疲惫地倒在了床上。
双目紧闭地维持着四肢瘫软的姿势躺了一会儿,他才终于恢复了些力气,迷蒙地睁开了眼。左手慢慢地指向床头柜,摸到了自己刚才随便扔在上面的手机。
进入短信箱后,他懒懒地用手指滑动屏幕。
公寓水电气费用的催缴信息。话费余额的通知。银行卡金额的报告单。低级的诈骗短信。陌生的祝福短信。
全都是些无聊的东西。
白空念飞快地操纵着按键,删掉前排那几十封各式各样的垃圾邮件。
直到手指点在了那个名字开头的短信上。
他顿了一会儿,点击了“方瞭”的名字,查看她在很久以前就发送过来的那条短信。
“白老师,您的身体最近恢复得怎么样了?因为之前疗养院的书法课您没有来,我很担心。如果没有打扰到您的话,还请您一定要回复‘没事’给我。希望您早日康复。”
乱七八糟的语言组织能力。明明自己都知道是打扰了,还说什么“请您一定要回复没事”。
那家伙……
白空念静静地注视着手机屏幕上的那几行字,陷入了毫无理由的混沌之中。
然后,他像是终于清醒过来一样,迅速退出了短信编辑的界面,并关上了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