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的时候,白空念先是像平常一样整理好桌面上的杂物,然后把重要物品锁进了柜子里。最后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提起了放在角落里的那个保温壶。
“我先走了。”
“嗯。”还在忙着的庄正头也没抬地应了他一句。
一直到几分钟后坐在自己的车里,白空念都保持着同样的疑惑。他望着放在杯架上的保温壶,不知不觉便出了神。
为什么早上没有直接拒绝她的好意呢?明明自己都已经决定,在把她卷入更深的漩涡之前先一步将她推远的。
不过那时候,被少女那双明亮的眼睛注视着,他发觉自己竟然无法轻松地将冷淡的话语说出口。
很久以前,他只从母亲身上学到如何远离心爱的人。母亲的例子向他说明,两个人靠得太近的话炙热的温度会灼伤彼此。
但是,他现在却动摇了。
为什么那个时候他明明那么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距离,就像雏鸟代替父亲一样关心着她,可母亲还是受到了伤害,母亲最后还是消失了?这不就说明他的一切忍耐都是徒劳吗?既然如此,那为什么现在他还得继续这样做?继续做着将重要的人往外推的蠢事?
在仅存的冷静被过往激烈的情绪侵袭之前,白空念一把捡起扔在副驾驶上的手机,拨通了那个人的号码。
“我们谈谈。”在对方接起电话的第一秒,他便开门见山地命令道。
“真稀罕呐,阿念。不过,当然好了。”对方吊儿郎当地笑着回应。
交谈的地点约在一家客人很少的咖啡店。白空念从来没有光顾过,甚至在半小时前他根本不知道这条街上原来还有这么一家店。他打电话的时候只是查了查地图随口一说。
也是因为他并不想在自己平常活动的地方和那个人见面。
他比约定时间提前了十分钟到达店里。选了大堂中间的位置,并点了一杯咖啡。
咖啡还没上来,白止就推开那道玻璃门走进了店里。他脱下帽子和围巾搭在手上,随意地张望了一番,看到坐在对面的白空念后,他露出很灿烂的笑容快步朝他走了过去。
“阿念,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从我回来以后,我们见面的频率还挺高的。”白止拉开椅子,将手里的围巾搭在椅背上,然后无比悠闲地坐在了白空念的对面。
“那就是你的错觉。”白空念冷淡地说。
“哎,不过你的冷淡还真是三十年如一日。”白止不在意地说道,还探过头冲旁边的侍应生妹妹笑了笑,“一杯焦糖玛奇朵,糖和奶都多放些。点心的话,唔……最近正好遇上主显节,就要一整块杏仁味的国王饼好了,谢谢。”
在他热切的注视下,年轻的女侍应生禁不住脸红了,一个劲地猛点头,最后拿着他点的单羞涩地跑开了。
“我以为你早已经抛弃信仰了。”白空念淡淡地看着他。
“怎么会,我可是比任何人都更坚信神的存在啊。”白止挑起嘴角,冲他笑得一脸无邪气,“否则,我要怎么继续在这世上活下去呢?把责任、痛苦和幸福都交给神,那可就轻松多了。”
白空念当然知道,白止当年选择信仰的原因。不过在母亲去世以后,他以为一切都会结束。
现在想来,他或许低估了人对另一个人的影响。
“你为什么要去找方瞭,然后把那些无聊的东西交给她?”白空念盯着他,直截了当地问出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喂喂,阿念,什么无聊的东西,讲得这么难听,那可都是年轻时候的你最棒的纪念品啊。”白止将手肘靠在桌沿,然后撑住半边脸颊,伸手拨弄着放在桌中间的那朵玫瑰花,微微笑了起来,“一看到它们我就会忍不住感叹,你那时真的很可爱。相信我,收到明信片的你的父亲和妹妹,也跟我有一样的想法呢。”
“相信着家人,鼓励着家人,想要与家人分享快乐,为了家人而放弃自己的志愿选择了其他专业,即使当年是被那个家给驱逐出去的……是不是感觉跟现在的自己距离很遥远?可是,也不过是短短十多年间的事而已。”白止看一眼他脸上冰冷的神情,仍然继续笑得很自在。
“别鬼扯了,回答我,你找方瞭的目的是什么?”压下心头怒火中烧的情绪,白空念坚持问着。
看着他那副吓人的表情,白止挑挑眉,轻描淡写地回答:“只是想逗她玩玩,看看你们会有什么反应而已。你别露出那种可怕的表情嘛,会让我心虚的,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坏事一样。”
白空念眼中被一片阴霾所覆盖,他的表情亦愈发阴沉起来。
“客人,您的咖啡和国王饼好了。请慢慢享用。”一道铃声响起,侍应生小姐去而复返,将白止刚才点的食物悉心摆放在桌上,并对他投以格外动人的笑容,脸颊上还浮现了奇怪的红晕。
白止偏过头,绅士地冲她笑了笑:“谢谢。”
侍应生小姐提着围裙朝后面飞奔而逃的背影看起来更加可爱了。
“四人份的国王饼哪,看来我今天的血糖值又得上升不少了。”嘴上虽然这么抱怨着,但白止明显不以为意,在白空念冷冰冰的视线里,他先端起那杯满是焦糖和奶油的咖啡喝了一口,满足地叹口气,“甜度不错。”
接着,他又直接用手拿起一块国王饼吃了起来,完全不在意自己现在是坐在一家档次不错的咖啡厅里,而不是在可以随意大嚼特嚼的快餐店。
“怎么了阿念,你不来点吗?”他随后恍然道,“噢,我忘了,你讨厌甜食,就连咖啡都只加奶不加糖。怪不得你到现在还能保持这么好的身材,不过也太瘦了点,你母亲看到也会劝你多补充点营养的。对了,小姑娘今天送你的汤味道怎么样?”
提到今天早上发生的事,白空念的怒气再也止不住了,他盯住白止,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问:“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件事?”
白止继续吃着他的点心,悠闲地说:“我可是一路看着她提着那罐汤走进学校的。头一天晚上她和好朋友一起去快打烊的菜市场买肉骨,去超市买菜和佐料的时候,正巧我也在呢。”
“如果你再继续这么做,我会建议她报警,指控你的跟踪行为,并要求警方对你进行治安处罚。”白空念警告他。
“你对她的担心我是可以理解,不过,就连你自己都不相信刚刚自己说的话吧?”白止边吃着国王饼边冲他笑了笑,“警察?只是一群闻到尸臭才会倾巢而出的家犬而已,只有到了那种情况下,他们才会流着口水在土里四处刨你的骨头渣子。可是到那时就晚啦。”
看一眼白空念阴云密布的表情,白止忍不住笑出了声。他边笑边用纸巾擦了擦自己嘴角的食物残渣:“别这样,阿念,你真是……哈哈哈,连人家的手都没牵过现在就这么要死要活的,以后还怎么得了?”
没有得到白空念的回复,白止摸了摸下巴,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原来你还是有感情的嘛。看来是我对你的了解还不够深,总以为你还是以前那个做什么都不动声色的孩子,就连当时在葬礼上你都没有哭过一声吧?就跟你父亲一样,没有表情地站在那里,好像死的那个不是你们的至亲,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不过也是,那时候哭得最厉害的人其实也不见得真有多伤心,大家都只是葬礼上的一件摆设罢了。”
“白止,重提旧事不是什么好习惯。如果你以为这样就能让自己显得富有同情心,那就错得离谱了。”白空念似乎已经恢复了冷静。终于,他换上一种空无一物的目光注视着白止,就像注视着一个囚牢里的犯人一样。
“我只是觉得死去之后就轻易被人忘记,实在是太可悲了,所以忍不住想让大家也回忆一下过去而已。不算有错吧?”白止避开他的眼神,又拿起第三块点心送进嘴里。
“白止,我认为一切都已经告一个段落了。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结果,所有人都过得不幸,所有人都在你当初的安排下继续痛苦,所有人都没有忘记过去的事情,只是大家并没有像你一样总是把它挂在嘴边。”白空念看着对面那个一身潦倒的男人,几乎是痛快地将这些话一字一句说出口,“继续揪着陈年往事不放只会让人连恨你都觉得可耻,你知道吗,即使我自己都认为很多余,可是连我也忍不住开始同情你了……”
目光里,白止的动作停了下来。即使很微弱,可白空念仍然注意到他的双手正颤抖着。
他终于感到痛苦了吧?
“我不知道你到底还想要什么。无论怎样,这都是白家的事,不要把无关紧要的人牵扯进来。”白空念仿佛累极一般靠在身后的椅背上,对他说出了这最后一句话。
一直沉默着的白止这时候却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盯着白空念的双眼,十分愉悦地摇了摇头:“无关紧要?阿念,你自己摸着心口好好想一想,然后再对我说一遍,她真的是无关紧要的人吗?因为你,她总有一天会卷入白家,到时候,她就是我们中的一份子了。你和我和她,还有别人,一个都逃不掉。”
面带着得意的神色,白止伸出舌头灵活地舔了舔唇角,在咬下第四块国王饼时,他突然“啊”了一声,然后用手从饼里取出了一个小小的东西。
那是一个白色的小瓷人,做国王饼的时候厨师会提前把它放入饼中,谁能吃到它,来年便会拥有一整年的好运。
白止闲闲地用手拨弄着瓷人,并一直愉快地微笑着:“啊,终于吃到fève了,那么我就是今天的国王啰。连神也这么说,看来新的一年里,我会持续好运呢,阿念。”
白空念先是端起放在面前那杯早就冷透了的咖啡喝了一口,然后用略带同情的眼神看向他:“总共就四块饼,而且只有你一个人吃,直到最后一块才吃到瓷人,这……应该不能算运气好吧?”
这话顺利换来对面白止的一番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