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从学习小提琴的最初起,在登上舞台的时候,我总会用一句“Divinefavor”或者“Godblessme”来开场。或许是运气好还是因为别的,至今为止,我从来没有在赛场上失望过。
教授我小提琴的塞林格老师却总是说,你是一个优秀的努力家。
没有直接点破我其实并不具有天赋这件事,或许是他老人家晚年的一种小小善意。
记得以前父亲常对我说,一旦低下头就算你已经输了。但即使输也要姿态漂亮,绝不能把头低下来,露出丧家犬的模样。
但是,那种输得一败涂地却还死命强撑的样子,看起来不是更加可怜吗?
现在的我,偶尔会这么觉得。
——任橘
新的修复手术时间定在了一月初,即使外面风波重重,烧伤科也没有因此而改变这个决定。
向昭昭在纵火事件发生后的三年里一直频繁地来往于医院,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她不能再继续去以前的学校上学,也因此一直意志消沉。大概在一年半以前,她逐渐恢复到了可以生活自理的程度,通过某些好心人士的帮助,锦里市内一家特殊教育学校联系了她。
在那所学校上课的基本都是一些特殊的孩子,大多是先天及后天的肢体残疾,也有小部分患有心理障碍。智力的不平等或是身体差异令他们几乎无法在普通学校里正常学习和生活,不但会遭遇同校生的歧视或孤立,甚至会引起其他家长的抗议。
但是,由于年龄各异,学习水平和能力的差距,将这些特殊的孩子一股脑儿全聚在一起也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由于要做术前准备,昭昭在十二月底就提前住进了医院,烧伤科的病房在这几年内对她来说,似乎比对现在居住的学校宿舍还更加熟悉。
烧伤科的田护士是个参加工作刚满一年的新人,她进锦里医院的时候,昭昭已经是出入医院不知多少次的老病人了。
或许是之前看过关于锦绣西纵火案的报道,或许是亲眼见到受害者现状的震惊,或许是对年纪尚小的昭昭的同情,理由可以有许多种。在被分配为她的管床护士后,小田的干劲可谓是前所未有的高涨。
“早上好,昭昭。”上班后一进病房,小田便走到窗户前替她拉开窗帘,冬日里难得的阳光哗一下全涌了进来,洒了她们一头一身,在皮肤上留下一层薄薄的暖意。
昭昭半躺在床上,正在随意翻着一本书,听到小田的招呼后也只是客气地牵动了一下嘴角,然后又将没什么活力的视线重新投回书页上。
“该做检查了。”小田走到床边,小心地扶起昭昭的上半身,为她解开病号服的第一颗扣子,将体温计放在了她的腋窝下。
手指触到皮肤的时候滑过一阵凉意,昭昭不由得颤抖了一下,小田温柔地看着她:“抱歉,很冷吗?我该把手捂暖一点再量的。”
昭昭摇了摇头,表示不介意。
“对了,你刚刚在复习功课吗?我看你对着同一页单词发了很久的呆呢。”小田看着她之前随手放在床头的那本书,“是不是对英文很不擅长?”
顿了一会儿,昭昭没有表情地回答:“也没有不擅长。”
“那就是很喜欢吧?”小田笑笑。
“没有不擅长,也不是很喜欢。只是觉得这种东西就算不去那个学校上课,我自己学也可以。反而还可以节约不少时间,反正去了学校也只是在无谓地浪费而已。”昭昭漠然地说着,语气里似乎充斥了对去上学的不满。
看到小田微微发愣的表情,她又自嘲地挤出一个笑容:“不用在意我刚才说的。就当我在自言自语好了。”
“是不是在学校过得不开心?如果是的话你可以告诉我们,大家一定会替你想办法……”小田细声细语地劝慰她道。
“还是省省吧。说了也没用。再说了,一开始决定把我们这些奇形怪状的孩子关在一起,不让我们跑出去吓坏别人的,不就是你们吗?从一堆好苹果里把烂掉的有缺陷的苹果挑出来,然后像处理垃圾一样对待我们,这就是你们大人选择的方式呢。真有趣啊。”昭昭挑起唇角颇为讽刺地笑了起来。
那笑容,和她想象中的十七岁少女的样子,实在太不相同了。
小田一下子竟然僵在那里,不知道该以什么话来回应她。
之后,昭昭又冲她笑了笑,自己伸手取出了体温计递给她:“喏,小田姐,时间已经够了哟。”
接过体温计后,小田只好用忙着记录数据来掩盖自己刚才的窘迫。接下来的常规检查,也在两人难捱的沉默中完成。
在抱着记录本跟获释一般的心情匆忙走出这间病房之前,昭昭却再次叫住了她:“小田姐,不好意思,我有件事想问问你。”
小田用复杂的目光注视着她,表面却还得装作一切正常:“嗯?怎么了?”
昭昭亦好像十分忍耐地咬了咬唇,犹豫了几秒后,才终于道出口:“之前那些来医院抗议的人现在怎么样了?我看了一些报道,情况似乎不太好的样子。”
她的表情里竟然还带着几分恳切。
小田此刻才发现,这时候低着头不肯与自己对视扭捏着提问的昭昭,和刚才那个带刺的少女几乎是判若两人。
“啊,那件事啊……”小田再次露出了微笑。
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不假思索地这么说出了口:“好像很严重呢。”
由于头一天晚上值夜班,第二天早上有课的方瞭差点儿就睡过了头。起床后只用了五分钟的时间飞快打理自己,她和郁殷童像是被短跑选手附身一般朝学校疯跑而去。
就在方瞭咬着面包三步并作两步跨上楼梯的时候,白欣念的电话又响了起来。
方瞭只好空出一只手接了起来,不过这次她可没有之前的耐心听她胡扯,在对方刚说了一句“喂方瞭……”的同时,她便用超过以往两倍的语速飞快地应道:“喂,不好意思啊我现在正赶着去上课没时间聊天了下次有空再说好吗真的特别抱歉谢谢再见!”
方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挂掉了这通电话。
跟在她旁边蹬着小短腿跑得跌跌撞撞的郁殷童看得叹为观止。
不过郁殷童还是有点担忧:“就这么挂了,你就不怕人家之后对你夺命连环call啊?”
方瞭艰难地吞下嘴里最后一口面包,看着已经出现在前头不远处的教室大门:“我现在更怕的是迟到被正正逮住然后又是一百张速写的重罚啊!”
白家二楼的卧室,少女穿着宽大至脚踝的长裙,披散着长发站在那一扇小窗前。她的手里握着刚刚被挂断通话的手机。
隐藏在凌乱发丝间的嘴唇微微上翘了一个微妙的弧度。她转过身,随手将手里的电话扔在了地上。
“白老师,明天下午科里新加了一台手术,葛主任和符主任那里都已经排满了,主任让我问问问您能不能多做一台?”刚出了手术室没多久,就有护士追在白空念的身后焦急地问。
“能。”他点点头,“你跟手术室那边安排一下。”
转过身,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了一句:“就说加班是我的意思好了。”
“好的白老师。您下午的那台做的是四肢、胸部创面削痂和自体头皮移植吧?”
“嗯。”
“那您快去食堂吃饭吧,我就不打扰您了。”护士朝他躬了躬身,神情里带了些敬畏。
白空念点了点头,却没有朝食堂的方向走,而是先回了办公室。进门后,他先脱下身上的白大褂,然后便沉沉地倒在了椅子上。
从美国回来以后,像是要补上之前的空白一样,科里的手术一台一台接着让他上,连续几周了都是这样的连轴转。
他似乎也认为这样很好。至少紧张和忙碌能让他暂时听不到那些愈演愈烈的新闻。
他没什么可要求的,只想就这样一直做手术而已。
本来还想在午休的时候去看一下昭昭的情况的,不过自己也着实有些累了。算了,明天早上查房的时候再去也好。他昏昏沉沉地想。
在意识陷入昏睡之前,白空念仍然没有忘记掏出手机提前一小时设好了三道闹铃。这下,他才终于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早上白空念如常带着几个实习生来查房。
因为之前闹出新闻的关系,为了避免更多麻烦的出现,昭昭从之前的三人间转到了最里面的单人间。如果没有人出入的话,房间里就安静得好似没有人存在一样,昭昭几乎不出声,也不喜欢主动开口说话,每天在床上只是无聊地翻翻书睡睡觉而已。
这天的检查和以往看起来好像没有任何不同。
白空念翻了翻最近的查房记录,然后又给她做了些例行的小检查。昭昭这时候都是有问必答,态度也很有礼貌,但也没有同他多说什么。
白空念看着坐在病床上一直低着头的少女,心里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是昭昭看起来又是一切正常的模样。
持续沉默着的少女忽然抬起头双眼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头上方的白空念,却始终没有开口。
“怎么了?”注意到了她的眼神,在和实习医生交谈的空隙里,他稍微弯了下腰更靠近了昭昭一些,对她问道。
“没什么。”昭昭摇了摇头,神情看上去有些困倦。之后她便继续躺下休息,再也没有同任何人交谈过。
将记录本交给身后的学生,白空念虽然心存疑惑,却也没再多想地去了下一间病房。
这天夜里,轮班查房的护士在和以往相同的时间段进了位于这层楼最右尽头的第二十八号病房。
这是一个单人间,因为最近正好空出来了所以便让那个严重烧伤患者向昭昭住了进去。对于让少女一个人住单人间的安排,娄护士长本来就有些不放心,但是想到最近的风波,加上科里实在人手不足,也觉得暂时让她自己待着是唯一的解决办法。
护士借着昏暗的光线走进了房间,却没有如常在病床上找到本应进入睡梦中的少女。她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随后,她按开了房间里的灯确认真的没有人在,便下意识地朝屋子里的卫生间走去。虽然此时那里既没有亮灯也没有半点响动,可她觉得还是应该率先检查一下情况。
从外面按下电灯开关后,轻而易举地就推开了卫生间虚掩的门,即使是已经参加医院工作多年的她,在看到里面那一幕后也不禁猛抽了口冷气,双脚不受控制地往后退了一步。
穿着略显宽大的病号服的昭昭此时正以一种格外僵硬的姿势跪倒在厕所的水池前,上半身整个都趴在了洗手池中。因为手术的需要她常年剃光头发,几条夸张的手术疤痕像虫子一样匍匐在头颅表面,脸颊上,一直延续到脖颈间,全都是狰狞的烧伤瘢痕。池面的水还在微弱地浮动着,几乎快淹过她鼻尖,池壁上墙砖上到处都有鲜血飞溅的痕迹。
“我的天哪!”
不过还好因为职业习惯,护士最初的惊诧没有持续太久,她立刻冲进了房间,将少女稳稳抱起,昭昭那布满了竖状割痕的手腕也从已经一片染成殷红的洗手池里被捞了出来。
护士在简单查看了一下伤口和出血量后,迅速将她的身体放倒在一旁的地面上,并抬起她的双脚取头低足高位放好。之后她迅速通知了其他值班的医生和护士。
除去急救人员外,那名值班的护士第一个通知的人就是白空念。但是得到消息后他赶到医院也已经是快天亮的时候了。
他在前台焦急地问了问当班的人,但对方却一问三不知。他只好暂时在病房外等着,过了一阵子,通知他来的护士才从另一边的值班室走出来。应该是因为太过忙乱,她连被弄脏的制服也没来得及换,腹部和下摆上全都是昭昭已经干涸了的血迹。
“白老师您来了。”护士一看见他便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白空念点点头,立刻询问情况:“她现在怎么样了?”
“桡动脉被割断,因为时间过长造成失血性休克,大量输血之后已经做了血管吻合术,现在情况暂时稳定下来了。”
听到这个回答,白空念终于舒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