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瞭感觉自己滑入了一个柔软而冰冷的空间,而且四周都被某种流动的液体包裹得严丝合缝,仿佛被恶魔的双手扼住脖颈,她感觉自己的气息只出不进,渐渐变得细弱下去。
起先她还试图拼命挣扎,双手双脚不停地在水中乱挥,激起水面好一阵波动,但是这水深却超出了她的想象,无论怎样胡乱踩踏,她的脚都触不到池底。这表面看上去清净无波的池水,再过顷刻时分便要将她彻底吞噬。
体内仅存的几丝空气即将消失殆尽,胸腔内愈来愈蓬勃的窒息感膨胀开来,即将爆炸。
方瞭消褪了意识,就连面前满目潋滟的水光也都看不分明了,停止了动作的身体缓缓地,向池底沉去。
二楼的灯一盏接一盏地亮了起来。过了几秒钟,楼下客厅里的那盏吊灯也被打开,炫目的灯光倾泻着满室的暖意。侧门被人狠狠撞开,随后被用力地甩了回去,却没有自动锁上,门板只得来回撞击着门框,在安静得诡异的夜里发出刺耳的碎响。
白空念夺步冲到池边,看见水中那一汪下沉的黑影,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撕扯一般飞快脱下衣服和脚上的拖鞋,然后毫不犹豫地纵身跃入泳池中。
他潜入水中,左右寻找了一阵子,确定了位置之后,便迅速从身后接近已经毫无动静的方瞭。
他游到她身后侧,先一把抱住她的头,然后再用一只手用力揽住她的肩让她尽量贴近自己的身体,此时,方瞭已经毫无反应了。
溺水的人在看见施救者时或许会被被激起求生本能从而紧紧抓住对方,这种举动甚至会导致两个人最后都无法脱身。而彻底失去了意识的方瞭,甚至已经无法察觉有人正在营救自己。
他小心翼翼地护住她,用仅剩的力气带着两人游出了水面,一边游向岸边一边贴着她的耳朵大声唤着:“方瞭!方瞭!”
然而她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此时的他又冷又精疲力竭,却还是憋着最后的劲用双臂将方瞭的身体抱起来,轻轻放在池边。
这个时候,白雅茗夫妻也带着一脸的慌乱朝泳池这边跑来。两人应该也是刚歇下不久,都穿着一身睡衣踩着室内拖鞋。其中,霍明言的手上还拿着一个提式手电,白色的灯光晃晃悠悠地透过林荫照在他们身上。
白空念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双手撑住池沿利落地翻身上来。他将方瞭抱到离岸远一些的空地处,格外小心地将她的身体平放,将头贴着她的鼻间和嘴边仔细检查,却没有感受到呼吸。
他心头顿时慌了,但却在这关键时刻努力压制下去,继续伸手在她的颈边摸了摸,好在,她尚有脉搏。
他立刻替她脱掉身上被水浸得透湿的外套,并探手至她的背心里解开了内衣带子,肌肤触碰间的冰凉令他的心也彻底冷透,白空念的手抖了抖,然而这时候他却半点犹豫也不能有。
白空念半跪在她身侧,随即轻扶住方瞭的头将她轻轻仰起,一手托起下颌,一手捏住鼻尖,俯身下去用自己的嘴包住她的嘴唇,缓慢而平稳地朝她口中吹气。
他们的初次亲密相触,没想到竟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
方瞭的唇冷得像一团冰霜,他与她口舌相触,拼命想要用自己的热度与心力将她救回,心头却异常地怅惶不堪。
作为医生,他的职业反应令他能够迅疾做出急救措施,随着身下方瞭有了些微弱的回息,他也知道自己的做法起了效果,她应该会安然无恙。
但是,只要有半分的不确定,他就不敢停下手上的动作,他不敢去思考那另外一种失败的可能,他不敢去想自己面对着彻底失去了呼吸的她,到底会有怎样的反应。
他贴着她的唇,再一次感受到了即将失去的恐惧。
“咳咳咳!”
终于,一直紧闭着双眼的方瞭终于清醒,并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她扭曲着小脸,贴着地面,痛苦不堪地向外呕着。
白空念的身体颤抖着。他赶紧扶住她的肩让她缓缓坐了起来,冷得发抖的右手迟疑着,最终还是伸过去,轻轻地,若有若无地碰了碰她的脸颊。
她有着和他一样的温度。
方瞭缓慢睁开眼,虚弱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浑身湿透了的白空念。他盯着她看的目光,只一眼,便几乎将她整个人都融化。
“衣服都湿了,先把毛衣脱了吧。”白空念用肩撑着她的身体,手轻轻拂过她的身前,替她换下了身上那件灌满了水的旧毛衣,并从旁边捡起自己脱下的大衣裹在了她身上。
他的动作既小心又轻柔,但传递给她的,始终是无尽坚定的力量。
方瞭靠着他的身体,虽然冻得浑身打着寒颤,眼眶却灼灼一热,她强咬着下唇,垂着目光对他致歉:“对不起。”
“别慌。”白空念微抿了一下唇,轻声对她说着。
他的视线从方瞭身上挪过,终于落在了她右侧地面上的那个相框上。
这个东西确实太熟悉。他只轻描淡写地扫了那照片一眼,便认出那是多年前白家人拍摄的一张全家福。
一家三口站在红色的背景墙前,夫妻鹣鲽情深,小小少女站在两人中间,被他们一人牵着一只手,和乐融融地对着镜头露出微笑。
只不过现在,照片上那穿着漂亮连衣裙少女的脸,却不知被谁给挖空了。身体还在,头部却只余一个浅浅的窟窿,衬着那欢喜圆满的背景,更显得瘆人。
白空念眸色一沉,从方瞭身后伸出手捡起那相框,看也不肯多看一眼,甩手就将它扔进泳池中。
“我开车送你去医院。”他的下巴贴着她的额际,淡淡的温热沿着皮肤相触之处互相漫延开,令她心头忽地漏跳了一下。
她陷在他怀里,无声地听话地点了一下头。
白空念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稳稳地站了起来。经过沉默的白氏夫妇身边时,他停了一下,抬起头似无意般地望向二楼那个亮着灯的窗户。
帘后一闪而过的,不知是人影,还是被风晃动的树影。
他没有和那两人说半句话,便目不侧视地直接朝门口走去。
白空念将方瞭抱进自己的车里,将她轻轻放在副驾驶座上时,方瞭有些局促地移动着自己的身体让自己坐好,刚才被他抱着,整个人简直就像一座石膏,紧张得动弹不得,感觉连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呼吸也要瞬间停滞了。
离开他怀中的这一瞬,那种浅淡的体温也随即消失。她既松了口气,却又生出若有似无的失落。
“我先送你去医院检查。”白空念先站在车外打了个电话,然后才上了车,对她说道。
想必刚才他应该就是在联络医院的人。
白空念看了看缩在座位上的她,便先将空调的温度调得高了些。
方瞭被他的大衣裹得牢牢的,但是贴身的衣物仍是湿透的,粘在身上既凉又不舒服。她偷偷看着白空念,他把干的大衣让给了自己,刚才又脱掉了毛衣,此时身上只剩一件被浸湿的衬衣,这么冷的冬夜,即便开了车内的空调,他应该也不好受吧。
方瞭此刻心里充斥着说不分明的懊悔。她气恼自己愚蠢的所作所为,后悔没有听白空念在散步时对自己的劝告,也害怕白空念会因此对自己失望。
她紧紧拧着自己发白的双手,试图从越来越剧烈的自虐般的痛楚中获得一丝丝安慰。
白空念直视着前方的路,不快不慢地朝锦医的方向开着。他并没有看着她,却仿佛感知到她心中所想一样,再次轻轻说着:“别害怕,方瞭。”
方瞭转过头看着他的脸。微微上翘的唇角透出了之前极难见到的笑意。他的声音很温柔,像是宽慰,又更像是安抚。
在汹涌弥漫而上的酸楚泪意中,她忍住哭腔,低声地应着他:
“嗯。”
多亏了白空念的帮忙及跑前跑后,之后在锦医的一系列检查做得既快又顺利。
打完抗生素之后,方瞭便一直坐在大厅的长椅上休息着。她湿漉漉的头发和身上明显不合身的长外套引得周围零散的几个人连连注目。
方瞭无心理会这些探视的目光,只是一味盯着长廊的方向,等着那个人回来。
过了一会儿,白空念从其中一间房内走了出来。浑身湿透却又只穿着单薄衬衣的他这短短一路也引得不少人侧目关注,方瞭远远看着他向自己走来,心想,那些人看他肯定不止是因为奇怪的装束,而是因为无论是在人群还是人海中,他始终都是那么出类拔萃的存在。
白空念快步走到她身旁的空位坐下,将报告单,照的片子和一袋子的药给她看了看,又收了回去:“没什么大问题。不过回去之后这几天一定要注意有没有咳嗽、发烧、眼睛发红等等,有事的话一定马上联系我。”
方瞭乖乖点头:“我知道了。”
白空念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突然笑了,抬起左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听话了?”
他的笑声听起来异常舒朗,令方瞭胸口的积郁似乎一下子都散光了。
手触到她颊边时,白空念的声音紧了紧,皱眉道:“还是这么凉。我得赶快送你回去,千万不能感冒了。”
这一次,他一手拿着那些单子和药品,一手十分自然地牵住她,两人一齐从长椅上站了起来,先都以温和的目光凝视着彼此,然后,再同时看向前方。
再次坐回白空念的车上后,趁着他发动车子的时刻,方瞭突然收回了一直望着窗外的视线,看向正在倒车出去的白空念。
“家里有热水吗?可以洗澡吗?”再次坐上车后,白空念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关切地问着她。
“有的。”方瞭突然收回了一直望着窗外的视线,看向正在倒车出去的白空念。
“那就好。洗了热水澡后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如果还要上班的话,就先打电话请个假吧。”欣慰地点点头,白空念继续嘱咐着她。
犹豫了片刻,方瞭才终于嗫嚅着从嘴里吐出那句话:“白老师……我今晚,能不回去吗?”
白空念的眼神一滞,怔怔地落在她看似平静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