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多梦，汗水将被褥打湿了好几次。在梦里，林颂和吴浩的脸交替出现，我又回到了自己婚礼的现场，只是纯白色的现场布置变成了暗红色，飘逸的白色婚纱也在梦境中褪了色，呈现斑驳的米黄色。吴浩在司仪的祝福下牵着我的手，温柔地低下头亲吻我，我正陶醉中，眼前的人脸却突然变成了林颂。林颂的力气比吴浩大许多，用力地捏着我的肩膀，大声地说，“倩倩，你不要害怕，孩子马上就要出来了。”我低下头，紧身的婚纱将小腹勒得平平的，哪里有孩子？又出了一阵冷汗，冰凉的湿腻感将我从梦中唤醒，窗外已是明耀晴天，昨夜的风雨早已不见踪影。我起床喝了一口水，再检查一番，内裤上干干净净，幸好已经没有再出血的征兆。
为保险起见，我还是预约了Dr.Hong做检查。结果出来，Dr.Hong利索的眉头微微一皱，我的心也跟着一跳。“其它指标倒没什么问题，时间还短，胚胎还没有着床。不过从B超来看，你腹内出现了一些腹水，这很可能是由于取卵时候卵巢受到了刺激引起的，现在还只是少量，回去多吃高蛋白食品，保持心情愉快，可能的话，可以做适量的运动。”他看了我一眼，又笑道，“别紧张，根据我的经验，移植后出现腹水，多半会带来好消息。”
他的话并没有减轻多少压力，我急忙问道，“那如果腹水加重了会怎样？会影响怀孕么？”
Dr.Hong想了想，谨慎地说：“一般来说，通过补充蛋白质可以治疗腹水症状。有一定概率会出现特别严重的腹水，那时候可以采用抽取的方式进行治疗。你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放松心态，保持好的心情，是你这个时候唯一能做的。”
从医院出来，我的心情沉重得跟暴雨前夕的天空。受孕的结果尚未得知，又出现了讨厌的腹水。回到住处，我赶紧给吴浩打电话，他正在上课，直接挂了。我烦躁极了，想先睡一会，却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索性点开一部韩剧，跟着男女主角生离死别的凄惨剧情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一直哭得眼睛都睁不开，方才昏昏沉沉地睡着。
睡醒时，已是傍晚。我拿起手机，并没有吴浩回拨电话的记录。倒是林颂发来一条微信，说是自己发现了一家相当地道的中餐厅，要是我的胃已经受不了酸酸甜甜的泰菜，可以来这里尝试一下，还推送了地址。我哪有心情吃饭，心急火燎地又拨打吴浩的电话。这次接的倒是很快。
吴浩正在父母家里吃饭，我赶紧将出现腹水的事情跟他说。他停了几秒，有些茫然地问，“腹水？怎么会这样？严重么，会影响宝宝么？”
我还没来得及答话，那边的手机便被婆婆拿了过去。婆婆胸有成竹的声音很快在听筒里响起，“倩倩，我跟你说，不用担心，出现腹水是很正常的现象。那个促排针刺激卵巢发育，很多人都有这个问题。你别怕，这几天多吃些鸡蛋，让做饭的阿姨给你煲些冬瓜汤啊之类利尿的吃的，你自己也起来走动走动。过几天就好了，不会影响宝宝的啊，不要害怕。”
我心头一酸，又觉得满腹的话不知道跟谁说，撇撇嘴道：“妈，我昨天晚上一个人走在路上，突然下了暴雨，躲也没地方躲，浑身都被淋湿了。回来有点见红。今天医生虽然说没事，可我还是害怕。”
婆婆在那头沉默了几秒，又急切地问：“你淋湿了？有没有感冒？感冒了也不能吃药，喝点姜汤什么的。哎呀，这个千万要小心啊，怎么好端端地会淋到雨呢，你现在是非常时期，一切都要特别注意。曼谷的人又这么多，全球各地的都有。我特意花钱给你安排了僻静的别墅区，就是不要到外头去人挤人。剩下几天啊，你能不出去最好就别出去了，那个套餐里不是包含了一天三餐嘛，吃完了就在小区里散散步。我待会给那个莎莎打个电话，他们怎么照顾人的。”
她的话里，我听得出来她对我淋湿这件事是有怨气的，只是不方便直接发在我身上，便转移到了别人身上。我平静地说，“知道了。我能跟吴浩说说话吗？”
手机再次递到吴浩手里，他的语气明显轻松了很多，“妈说了，腹水不是大事。你别太担心了啊。上课的时候看到你给我打电话，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吓我一跳。”
我压着脾气，问道：“你以为出了什么事，可为什么下课了都还没给我回电话，一直要等到我现在给你打？”
吴浩怔了怔，吞吐道：“我下课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想你可能正在休息。就想晚上回家跟你视频，没想到你先打过来了。”
这个时候，我有种想哭也哭不出来的感觉。给他打电话源于我脆弱的情绪，期望他能给到一些安慰，甚至幻想他能立马飞过来，同我一起面对这些。可看这形势，软弱的话我自己也说不出口了。只满是怨气地说了一句：“万一我真的有什么事，你后悔都来不及。”
“别瞎说。”吴浩立马阻止道，他压低了声音，悄咪咪地说，“你也别全听我妈的，曼谷好玩的地方可多了。要是身体没什么问题，可以四处逛逛。整天憋在房间里，一不小心就变成怨妇了。”
我苦笑了笑，两人不咸不淡又说了几句。挂线之前，我清楚的听见婆婆的声音：“哎，咱们这个媳妇身体还是不行啊。”
心如滚过刀刃。
接下来几天，我一直老老实实地待着，按时吃饭，尽量多睡觉，实在睡得烦躁了，便去小区转悠一圈，日子过得无聊极了。腹水的情况并没有好转的迹象，三两天的功夫，小腹甚至明显凸了出来，还时不时有胀痛下坠的感觉。面对这一糟糕的情形，我也逐渐麻木，顾不上许多。又过了两日，早起测孕，细细的验孕棒上竟出现了一道淡淡的水印。我强压着猛烈跳动的心脏，又验了一根，并没有多余的痕迹。心里忐忑，还是赶忙掏出手机，将那两道印子的验孕棒拍了下来，发给吴浩。
几乎是在信息发出去的一瞬，手机便响了起来。吴浩激动的声音震得我耳朵嗡响，“是有了么？是怀上了么？图片不太清晰，这么快就出结果了。太好了。”他语无伦次地在那头叫喊。
我心里自然也是高兴的，声音倒很平静，“验了两根，一个有，一个没有。待会去医院抽血化验一下就可以确定了。”
“千万别是诈和。”吴浩有点担忧，嘱咐道，“那你快去吧，有确切的消息一定要马上告诉我。”
男人当真是播种动物，在别的事情上，倒从未见他这么在意和主动过。到了医院，很快有了验血的结果，移植的胚胎顺利着床了，Hcg值较一般孕妇高出许多，这很有可能是双胎的征兆，现在不能确定，但回国后应该能够验出结果。不好的消息是腹水的情况并没有好转，Dr.Hong嘱咐了一些饮食上的禁忌，站起身来，与我握手，恭喜我得偿所愿。这意味着我可以回国了。
从医院走出来，我立刻将好消息通知了吴浩。光从他兴奋的声音中，就足以知道他的兴奋。挂上电话，我像一个立下不朽功绩的将军一般昂着头走在曼谷车来人往的街道上，暖暖的风把散落鬓边的碎发催到脸上，惹得一阵一阵酥麻的痒。我见路边的院墙上攀出一片浓烈的炮仗花，娇艳怒放，心里竟能背出两句古词，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默默念完，又不禁偷笑，这番折腾总算是有了好的结果。极想与人交流分享，可身在异国，连个认识的人都没有。我突然想起了林颂，那日多亏他仗义，买那遮阳伞也花费不少。他之前素来看重金钱，这次虽然不让我分担，但终归算我欠他一份人情。想到这里，我拨通了他的电话，想试试运气，看他回国没有。
与从前一样，在第三声铃声响起之前，林颂准时接起了电话。“我正好想今天再问问你，有没有空出来一起吃个饭，我明天可就回国了。”
我心情大好，声音自然也悦耳，“那真是凑巧。晚上一起吃顿大餐吧，就去你上次说的那个中餐厅，这些天我的胃真被虐惨了。不过事先说好，这次我做东，你不许跟我抢。”
他哈哈笑道：“你可要确定。那家店标价可不便宜，我上次是跟几个来自驾游的驴友一起去，五个人才敢点三个菜，出来后每个人在路边又吃了一盘抓饭才饱。”
“那你还推荐我去试试。”我心情大好，并不在意他的玩笑，“算了，反正我也不知道别的去处，正好见识一下我大中华饮食如何荣登海外饮食链的巅峰。”
我换了条露肩连衣裙，百褶的裙摆正好落在膝盖位置，露出紧实完美的小腿线条。妆也化得精细，西柚色的腮红不仅减龄还在妩媚中映出几分调皮。上次见面的形象太糟了，这次得好好找补回来。我穿上下午逛街时买的细带半高跟鞋，镜中的人影袅袅婷婷、嫣笑百媚，很符合一个前女友的完美形象。
那家中餐厅在曼谷市的核心位置，带一个天台花园，用鲜花和玻璃布置得极为雅致，暖色调泡泡玻璃灯与藏在四周的烛光相互配合，营造出一种高档暧昧的味道。我叹了口气，看这装修的格调，就知道价格得上天了。林颂比我早到，见到我，眼睛里闪过明显的亮光。我心中极满意，优雅地坐下，也打量了他一番。
今天他亦不是上次那番游客装扮，整洁贴身的衬衣勾勒出肌肉的线条，脸上刮得很干净，整个人浸在一股清新的味道之中。他手上带着一串深褐色的老料佛珠手串，油溢光泽，想必带了不少时日。我指了指手串，笑着说：“你从前不是最不信这些么？怎么现在自己也带上了？”
林颂低头看了看，笑道：“我这也算是入乡随俗，你也知道，虽然我自己不做交易，但身边的朋友、老板们大多都跟K线缠绵悱恻，也信这些珠啊、串啊、牌啊之类的。我带个在手上，彼此一下就找到共同话题了不是么。”
我低下头笑了笑，果然是林颂，只要是耗费了时间和精力的事情，必然要求有所回报。“那你这次来泰国，估计也进了不少手串回去吧。”
“不能这么说话，”林颂一本正经地纠正我，“这叫请了一些手串和佛牌回去。”
我俩相视大笑，有种久违的畅快。点的菜肴很快就上来了，做得果然地道，摆盘也甚是精美。我今天的胃口很好，加上久没有吃到如此对胃的饭菜，也顾得矜持，不一会儿便清空了两个盘子。
林颂吃得很少，更多的时间是在一旁含笑看着我。我猜他并不是吃饱了，而是见菜量不多，又不好意思多点，故意要让给我吃。我抬起头，说道，“你应该没吃饱吧，我得再加两个菜，这分量哪里够两个人吃的？”
林颂笑了笑，温和地说道，“菜就不用了，再来两个米饭吧。泰国的米真香，一会儿我就这些菜汁拌饭，就足够了。”
我扑哧一下，心头一暖，面上却拉了下来，正色道：“你这什么意思啊，我好不容易请次客，还不让你吃好，回头该怎么说我。而且你现在好歹也是一大基金经理，别弄得跟刚毕业的穷学生一样，你的客户到时候该以为你赚不到钱了都。”
林颂仍然像方才那般看着我，眼中却多了几分笑意，“我可没把你当成需要应酬的客户，老朋友之间相处，就该是怎么舒服怎么来。”他看了看桌上零落的几个菜盘子，继续说道，“这些菜足够了，再点就要浪费了。我从前是没钱，浪费不起。现在倒不是钱的问题，只是在奢靡成风的金融圈里待的久了，身边每个人都努力避开跟寒碜二字相关的行为，追求一掷千金的奢靡，在我看来，那都属于职业行为的一部分，所以今天难得自在，你也别来那些虚礼了。”
他的话说得真挚，我点点头，也停下了手中的筷子，让服务员添了一碗白米饭。待二人都吃饱了，林颂倒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又添了一壶茶，浅色的茶汤陪着透亮的杯盅，也是一件怡人心扉的妙事。
林颂笑道：“饭后本该去散步消食，可人一吃饱反而不想动了，正好这里环境也不错，喝茶聊天也合适。”
我环视四周，此时饭点的高峰已过，晚市的酒水生意逐渐上场，旁边的餐桌大多数你侬我侬的情侣。我笑着说，“你不觉得这里的气场太暧昧了？周边可都是谈情说爱的小情侣们。”
林颂狡黠地笑道，“他们谈他们的恋爱，我们也有我们的正事要谈，互不干扰，又有什么关系。”
我微微一笑，林颂果然还是那个林颂，便揶揄道：“在曼谷偶遇的前任男女朋友，居然也能有正事要谈，林总果然是林总，见缝插针呀。”
林颂只有一秒的怔神，继而便恢复了常态，嚷嚷道：“哎哎，叙旧自然是主菜，生意嘛，自然可以顺便谈一谈。说实话，在遇到你之前，这个项目我还真没什么合适的人选，你今天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才猛然醒悟，你不就是the right person吗？”
我皱了皱眉头，疑惑道：“究竟是什么项目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