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颂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浅浅地抿了一口，说道：“倒也算不上是什么大项目，不过赶得也算是巧。是个朋友的公司，看这些年教育行业发展的势头很不错，有意向收购一家培训机构的股权，双方价格、收购节点什么的都谈妥了，我那朋友这时候突然想起来找个律所给对方做一下尽职调查，前天心急火燎地让我推荐靠谱的人，说下个月就要签约了。我说这事时间紧、任务重，本来想给推了。还没开口拒绝，他倒是满口的说价钱不是问题，关键是办事的人得信得过。我正好就想到你了，不妨帮你们搭个桥。这哥们虽然是个土豪富二代，却也是踏踏实实做生意的人，尽调对你来说也算是对口，你看怎样？”
我没忙着表态，反而好奇地问：“他前天跟你说的这事，你当时就想起我了。可今天明明是我找你吃饭，饭菜都吃光了，你才提起这事。这件事，你究竟是想成还是不想成呀？”
林颂低下头，又抿了一口茶水，掩饰了一下自己的紧张，尴尬地笑道：“你果然观察入微、心细如发。这事说起来我心里是有些犹豫的，不过你别误会，我主要是担心你对我介绍的生意会有顾虑。我这个朋友公司的资金运作一向是我在帮忙，包括这次准备投资的钱，也是我融来的。你要是接了这活，日后我们免不了开会时遇着，我怕你不愿意，才犹豫了一整天。但心里总觉得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不开口自己也觉得可惜，所以才问问你。”
我轻轻地笑了笑，“你从前可不是这么一个会考虑别人感受的人。”
林颂也笑了，略带腼腆地说：“从前的坏毛病，这些年，我一直在努力改正。”他又半开玩笑地说道，“我总担心，要是再遇到一个像你这般优秀的女人，再被我的坏毛病给吓跑了，我一定得后悔死。”
我笑了笑，低下头喝了一口茶，掩饰脸上的尴尬，心里细细一琢磨，便觉得这事大概并不当真如此，便故作轻松地说道：“这么一个牵强的借口，我是不信的。我想你这朋友的公司里，想必你也是有持股的吧。一面做融资，一面参股，这可涉嫌违纪哦。”
林颂不太自在，很快却又调整好了状态，镇定地说道：“我得再重复一遍自己的话，果然是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你。其实这事我本就不想瞒你，但真的是害怕你认为我偏私，看重的是我们从前的交情而不是你的能力。这算是一个善意的谎言吧。”
算不算善意的谎言，我不好判断，但在我心里，林颂的做事风格一向过于狠辣，为达目的可竭尽所能，我实在无法完全认同，这大概也是当初我们分手的主要原因。但刨除这些，这个项目本身算是优质，按目前的市场价格，做完之后收他十几万的服务费，也是半台车的钱。不过，这意味着我将要频繁与他打交道，想着我们之前的关系，想想自己肚子里正在孕育生根的孩子，我实在不愿惹这个麻烦。我捋了捋头发，尽力让头脑清醒一些，露出职业的微笑，委婉而真诚地拒绝道：“这个项目当真很不错，林总愿意给我这个机会，无论是出于私交还是公道，我打心眼里感激，也领你的情意。可我真的不能接，一来是我们之前的关系，容易惹上一些流言蜚语，也增加彼此的沟通成本。无论我做得好不好，掺杂着您前女友的身份在里头，怕也是难以获得公允的评价。二来是我前段时间走运，接了个集团的大单，精力有限，也怕兼顾不过来，别到时候误了你的事情。但如果说你真的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我倒愿意为你推荐几个靠谱的同行，我们所的或是别所的都行。”
林颂的眼中闪过一瞬的失望，很快又被淡淡笑意掩盖，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几下，笑道：“虽然有些失望，不过这也无可奈何，还是得麻烦你帮我推荐一下靠得住的人选。以后合作中万一闹了什么不愉快，还有个作保的。”
我笑道：“想得美。总想着拉我下水，不怀好意啊。”
林颂笑着说：“我也听说你最近接了宏运集团的大单子，这样的机会确实值得全身心地投入对待，恭喜你，倩倩。”
我故作闲情地转了转手中的茶杯，道：“你的消息倒是很灵通。”
林颂笑道：“我们的圈子本身就很小，彼此交叉又多，更何况，对于在意的人和事，我一贯是很上心的。”
我浅浅微笑，不置可否。
这顿饭在一种谈不上惬意也不能说是尴尬的气氛中结束。我回到住处，觉得心里像缺了一块似的空洞。便给Aggie打电话，告诉她我怀孕的喜讯，顺便说了一下与林颂的晚餐会。
“啧啧，不得了，人都说怀孕的女人特别容易孕傻，你倒不是，一怀孕，头脑反而清楚了。连送上门的蛋糕都舍得拒绝了。”Aggie迫不期待开启了点评模式。
“你知道我心里有多舍不得么。这种时间短、赚钱多、费劲少的好项目，太有助一个孕妇在律所里彰显价值和刷存在感了。可对方偏偏是林颂，哎，天知道我内心交战了多久，最后终于用理智战胜了金钱的诱惑。”我对原本唾手可得的那笔服务费仍念念不舍。
“那林颂肯定很失望，或许还有些受伤。”Aggie故意刺我，“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白白送上门的大礼竟然被人给拒收了，光想想那画面，就很难接受。”
“我已经尽量委婉了，还许诺给他推荐一个靠谱好用的律师。”我辩驳道，“我可不信什么玛丽苏的传说，也不是什么白莲花，前男友刻意帮忙的好意，总会带来日后无穷无尽的纠缠和麻烦。为一笔生意，赔进去之后的安宁日子，这可不划算。”我停下来，想了想，又继续说道，“你知道么，他今天还有意跟我说了一个成语典故。”
“什么？成语典故？”Aggie的语气中颇有遇到神经病的感叹。
“刻舟求剑。林颂跟我说他小时候学到这个成语的时候，心里觉得这个人好傻，怎么会有这样的人，难道不知道剑在江中央掉下了水，船到岸边以后是找不到的。然而当我真正长大了，失去了一些东西之后，才发现，在人生的岁月长河里，我们每个人在某个节点上遗失的东西，之后一次又一次想返回去寻找，却永远也不会明白，自己只是在船便徘徊，江中央再也回不去了。”我学着林颂说话时淡淡忧伤的语气，向Aggie复述道。
Aggie在电话另一头沉默了许久，憋着一口长气，问道：“他想干嘛呀？缅怀过去的感情，还是有什么企图要打人妻的主意？”
“也许都不是，可能只是着意想撩一撩旧情，展现一下自己的多情，塑造一个痴情男子的形象。”我笑了笑，“这坏毛病也算是金融男的通病。话说回来，林颂也算是个优质男，聪明、积极、努力，遇到问题不慌不忙，情商也是极高的。我跟他相恋相处了好些年，最终大家和平分手，他也从未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问题是他哪是这多愁善感的文艺路数，他越这么装模作样，我只觉得他越不真诚。就像他手腕上戴的串珠一样，明明是不信天命的人，为了走进那个圈子，能将牌子、珠子挂一身。”
Aggie听我这么说，便放心地说道：“我发现你除了对自己的婚姻经常会脑子不清楚之外，对别的事情倒是精明透彻得很，尤其对林颂，简直冷静到冷血的程度。”
我听她又来讽刺我，但仗着心情愉快，也不与她一般计较，依旧笑道：“这哪能相提并论，婚姻本来就是有温度的，生意又没有。”
Aggie连忙表示受不了我对婚姻的真切向往和肉麻，慌不迭地挂了电话。
曼谷的风柔和地吹拂思绪，夜色精美，放置在道路两侧照明的石灯荧荧明明，与天边笼笼圆月相互辉映。伴着缕缕清风，我坐在宽敞舒适的飘窗前，一面往嘴里送了块香甜滋美的蜜瓜，一面悠哉哉地畅想日后美好的生活。手掌不自觉地滑落到腹部，感受体内气息温和的起伏。生活因新生命的到来而满是生机，原本遭遇的所有不堪和狼狈，尽可消散在这千里之外的异国他乡里了。
早班的飞机回到深圳，我尽情享受了一番将军凯旋的荣耀。婆婆见面就给我塞了一个大红包，拉着我的手殷勤嘱咐这是给我补营养的，怀胎十月里千万别委屈了自己。回到家中，冰箱里更是塞了几大盒优质的干燕窝。我咧嘴笑了笑，心道婆婆平日生活虽然讲究，但也算是简单，这等近乎奢侈的举动，除了为子孙，怕是再也难见。可惜一个月后，我便出现了极大的妊娠反应，别说是海参燕窝之类的补品，就是日常吃惯了的饭菜，光孕闻见气味，就能在马桶旁边狂吐一番。吴浩最初还有些担忧，但婆婆很快就告诉他，吐得越厉害，证明孩子扎根越稳后，他便对我的难受状况习以为常了。孕八周的时候，小腹竟已明显突出，去医院第一次做B超，显示器上清晰可以见两个孕囊正在茁壮成长，腹部积水的情况也有了一些好转。
工作上也近乎梦幻的一帆风顺，虽然身体各种不适，我仍然坚持每天准时准点到律所，认真准备与宏运集团的每次会议和汇报。所里领导与甲方众人大多已经知道我怀孕的消息，不过见我每次妆容整洁的出现，并没有流露出异样的神色。另一方面，我促成了包主任与林颂的合作，尽调周期两个月，服务费25万。老包笑得脸上的褶子都要扯平了，人前人后一个劲地夸奖我。颇有将我视作干将爱徒的意味。在日常相处中，对我也愈发亲近，甚至让他爱人为我去香港买来一大袋孕妇补品，从叶酸到钙片、以及各类维生素，提在手里，颇为沉重。
吴浩也不再惹我生气，事实上，自打我怀孕之后，诸事顺心，他也实在没什么能让我生气或是失望的了。而从前的别扭，像是江水那头泛起的小浪花，转眼便从生活中消散了去。我在手机上下载了一个孕期计算的APP，怀着最美好的期待等候两位小天使降临到我的生命中，与我一起和和美美地成长。
所谓岁月静好，大约便是这个模样吧。三个月的时间转眼便逝，其中值得一提的是，我的幸福气场似乎连钢铁女战士Aggie都被感染到了。她开始考虑自己年龄颇大，婚事无所着落，便去做了冷冻卵子，以防日后后悔无门。我自然不放过这难得的嘲笑机会，原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Aggie姐也有害怕的事情。
Aggie冷笑道：“自然万物，成长凋零，谁都无可奈何，违逆不得。”
我琢磨着她这话里悲春伤秋的味道，也许是真的恨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