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的手术如期进行，周医生做主刀。毕竟只是一个微创的小手术，我们在门外等了不到四十分钟，婆婆便被推了出来。她的精神很好，神色奕奕的。周医生跟在后面，将厚厚一叠术后需要注意的饮食禁忌交给了我。家里并没有额外再请人来照料婆婆。反正我最近在律所里宛如一个打字员一般存在，案子都跟自己绝了缘。到点就下班，学着煲汤，既是照顾病人，也是给自己调养身体。每天吃过晚饭，倘若天气还好，还能陪婆婆到附近的公园里溜溜弯。
婆婆在家休养了半个月，便恢复了七八成，开开心心地销了假，愉快地回去上班了。我接过新房装修的扫尾工作，尽量将每天的时间填满。值得欣慰的是，吴浩当真注册了一个网络英语课堂，每周远程上两次课，课时费用平台与他按四六的比例进行分成。现在只是初期，报名的学员并不多，第一周期结束后，仅仅结算了一千多的课时费。但我们俩都觉得挺高兴的。
更重要的是，我买来了成套的排卵测纸，老老实实按照操作流程计算着自己的排卵期，又一个不漏地将房事安排在排卵的日子里。到了后来，性爱已失去了愉悦的功效，成为一项不得不做的人物。大汗淋漓的两个人像极了春天草原上抓紧时间进行交配的狮豹，发射完体内的种子，连拥抱一下的爱抚时间都没有。吴浩急匆匆地便从我身上离开，我则连忙将双腿竖靠在墙上，成倒立状，以便增加受孕的几率。
可是即便我们双方都很想要一个孩子，大姨妈仍然在每个月的固定时间前来报到。
新房子最后一次空气质量检测合格后，我和吴浩便从公婆家搬了出来，总算是在深圳这个地方有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Aggie在乔迁那天送来了一条尺寸、品相俱佳的过背金龙鱼，号称是自己出海潜水时打捞上来的。因这种鱼每次可产数亿枚鱼卵，想来肯定有招子多福的兆头，便急匆匆地送来给我了。我看着那只在鱼缸里孤零零游来游去地鱼儿，心里暗自吐槽，这一只鱼儿能生出什么鱼仔来。还说是自己潜水时捞的，我倒真想去看看，这么一条大河鱼怎么就跑到海底去还被她捞了上来。这个女人，想必又是结交了什么新男友，想说又不愿说的，在这给我埋伏笔呢。
虽然搬出来住了，但每个周末，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安排，婆婆还是会喊我们回去吃饭。这天，在饭桌上，婆婆谈起了她们医院新推出的一个体检套餐。“这个套餐呢，主要是为女性各项功能指标，特别是生育功能检测，包括优生十项、免疫性因素检测、输卵管造影什么的，单独做这些项目，每一个的费用都贵的要死，现在打包到这个套餐里，划算很多。我们医院那些未生育的、或者生了一个还想要二胎的，都买了这个套餐，医院职工购买还有折扣优惠。我想着给倩倩也买一个，抽个空去检查检查。现在大家都讲究优生优育，备孕也要讲科学，跟我们那时候可不一样了。”
我心里冷笑不止，这半年的时间没怀上，她就开始发作了。我笑笑说，“谢谢妈，还这么关心我的身体。再给吴浩也搞一个什么套餐呗，优生优育光可是两个人的事。”
“吴浩就不用了。他从小我就特别注意他伙食的营养搭配，身体向来是最棒的。你看这一米八的个头，在班上都是坐最后一排的。”婆婆看着吴浩，满脸得意地说，“更何况，这是母亲节的活动，专门给女人提供福利的，哪有男人什么事。”
这意思摆明就是说怀不上的问题出在我身上了。我一脸的不高兴，冲着吴浩硬邦邦地就是一句：“那你直接去挂个号，查个精液质量。男人的检查反正也简单。”
吴浩放下了碗筷，抱怨道：“好端端地吃着饭呢，说这些干嘛，一下子输卵管、一下子精液什么的，恶心不恶心呀。”
见儿子不高兴，婆婆也有些尴尬地说：“我只是看着这个套餐适合倩倩嘛。你们也老大不小了，孩子的事，多上些心总是没错的。”
婆婆的话让人听着不是滋味，但道理确实就是这么个道理。如今环境污染、工作压力等问题导致全国不孕不育率逐年在提高，一线城市更是突破了10%。早早做检查，没问题自然最好，若有些毛病，早诊治也好过久拖成重疾。我算好生理时间，请了假，逼着吴浩一起去了医院分头做生育检测。
三天后，检查结果出来。我的身体一切正常，吴浩的精液中精子密度少于每毫升2千万个，是典型的少精症。这大概也是我们结婚这么久，一直难以受孕的症结吧。
得知结果后，吴浩整个人像被摧垮了一般。原本预约的网络课也顾不上了，一个人躲在卫生间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我脑子里也乱成一团，坐在沙发上，看着卫生间的门缝，透出微微的黄光，又有些呛鼻的烟熏味道从中渗逸出来。
过了许久，我终于撑不住，叹了一口气，支撑着自己站起来，去敲卫生间的门：“吴浩，你出来，我们谈谈吧。”我温和地说道，里面并没有反应。我一下子心慌了，生怕他想不开，做出什么傻事来。手上便加了些力气，将门砸得砰砰响，声音也高了八度：“吴浩，吴浩！”喊了一刻，终于听到里面有动静，吴浩青着脸色，猛地把门拉开，低沉着声音吼道：“喊什么喊！烦不烦人啊。”
见他率先冲着我发怒，憋屈的泪水几乎在一瞬间就充满了眼眶。他厌恶地看了我一样，紧绷的神色有一丝松动，口气里却是无穷无尽的哀叹：“刘倩，我们离婚吧。我给不了你一个孩子，你别再跟着我浪费时间了。”
我气极了，心里大骂，吴浩你真不是个男人。话到嘴边，又觉得太戳他的痛点，便改口道：“至于嘛，医生还没给你下绝对不能生的判决，你就先宣判我们婚姻死刑了？难道我们当初结婚，就是为了生孩子？你是动物吗？”
吴浩见我动怒，垂头丧气地说：“刘倩，我们从没打算过丁克，我们只是组建了一个正常的家庭，而孩子对于任何一个家庭来说，都是很重要的。你现在也许说不在意，可以继续尝试，那是因为你还年轻。我怕以后你年纪大了，想要后悔的时候，怨恨我。”
我哑然，心里泛起一阵酸酸楚楚，很不是滋味。隔着空气，我能感受到他的痛苦和沮丧，还有因为自己无能为力所带来的深深戾气。我皱了皱眉头，跟哄小孩一般好言劝慰道：“事情还没有到那一步，远远谈不上什么怨恨和后悔。你现在也只是概率低一些，又不是彻底不能生，只要加强锻炼，积极治疗，说不定老天爷对我们好，就给了我一个孩子呢？”
吴浩沮丧地摇摇头，“这不现实，我已经够烦躁了，还要去治这个病，那得活活把人逼疯。”
我心下一沉，嘴上却仍然好言好语：“那也还有许多其它的办法可以解决。比如可以做试管婴儿，还有精子银行，都不行的话，我们就领养一个孩子当作亲生的。现在技术这么发达，总会有办法让我们当上爸爸妈妈的。但有个前提是，你自己不要放弃，不放弃自己，不放弃期望，更不要放弃我们的婚姻。”
吴浩仍然面无表情，一动不动地靠在沙发上。我说累了，心和大脑都疲惫极了。看着眼前这个男人，高大威猛，生得一副好皮囊，内里却像个脆弱的孩子。遇到挫折，首先便是不顾一切的自我闪躲，遇到打击，只消一下便倒下如烂泥。
当天夜里，我跟吴浩分房各自睡了。我迷糊了一阵，半夜醒来，望着黑洞洞的天花板，大脑里不断闪现他颓废的声音，对我说，我们离婚吧。要不当真离婚算了，我哀凉地苦笑着，还没生孩子呢，就不停不歇地在哄孩子了。谁来安慰安慰我，告诉我以后的路究竟要怎么走。我究竟又做错什么了，凭什么遭遇这些还要故作坚强。我想到Aggie，特别想跟她胡扯八道一番。看看时钟，刚过12点，不知道她今日是早早睡了美容觉，还是在夜店买醉。闺蜜们一旦结了婚，原本寻常的午夜通话就变得谨慎起来，要极力避免干扰对方的家庭。幸好，Aggie不一样，她还是只自由的单身狗。
拨通了视频通话，过了五秒，她便结了起来，化着浓厚的烟熏妆，泛着金属光泽的红唇在一片吵杂的音乐灯光中尤其显眼，“Hi，家庭妇女，怎么想到深夜给我电话啦～”
我皱了皱眉头，问道，“你在哪里？这么晚了还在外面不回家。”
她咯咯咯一阵媚笑，“傻妞，我在澳洲，怎么回家啊。”她向四周转了转镜头，果然旁边皆是金发碧眼的洋人，镜头停留在一个年轻的白人面孔上，白人青年冲我友好的笑笑，Aggie的声音在一旁响起，“这是我的新男友，Williams是个潜水教练，我们这次就是来大堡礁潜水追鱼的。Williams，say hello to my bestfriend，qian～”。
“你好，钱（qian）。”Williams的中文发音跟所有外国一样，怪模怪样。Aggie肆无忌惮地狂笑，“Her name is not money.it means beautiful.You are so cute.”
Aggie接着将镜头对着自己，笑嘻嘻地说，”他是不是超可爱？”
我有气无力地回应，“你什么时候改这口味了，怎么感觉像是富婆包养外籍小白脸的路数。”
“已婚女人的思想真龌龊，不怪你看不懂跨越国籍的纯爱。”Aggie鄙夷道，“这么半夜找我什么事呀，是欲求不满导致深夜寂寥，还是因为家庭纷争搞得心绪难平呀？”
我勉力笑了笑，“都不是。刚做了个噩梦，梦见你容颜消散，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喝闷酒，就关心地给你打个电话。”
“我呸。”Aggie摸了摸自己盛妆的脸颊，唾骂道，“姐姐我这么多丰盛的荷尔蒙滋养着，自然青春永驻，到不了容颜消散的那天。”Williams在她耳边悄悄说了句话，Aggie妍笑着打发我，“你赶紧睡吧，我再过个两三天年假用完了，就回深圳了。到时候让你当面见识一下我小麦色的大腿。”
结束了视频通话，我孤孤零零地靠在床头上，心里竟有几分羡慕Aggie绚烂多彩的生活。姐妹之间，我原本以为自己是更幸运的那个，在被恨嫁的恐慌吞噬之前，便早早寻到了合适且相爱的男友，顺利成婚。婚姻一向被我视作女人的归宿和人生的另一个起点。可如今看来，在这个归宿里，女人要把自己缩得很小很小，才能挤进男人的原生家庭里。又要将自己撑得很大很大，才能负起一家人的期望和要求，手足砥砺着向前爬行。而所谓的另一个起点，难道不是将婚前的努力和精彩变成人生的一个制高点，接着一步一步地往下走吗？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女人在婚后都感受了我这份无助和委屈，万家灯火背后，究竟有多少个主妇如我这般，将脸藏在双手里，勒着嗓子，无声地痛哭着。
接下来几日，日子过得如白水般平静。我与吴浩处在同一屋檐下，两人却保持着最谨慎的客气和小心翼翼，幸好深圳的生活节奏足够快。早出晚归后，留给两人尴尬相对的时间并不算太多。
我在律所里，殷勤地跟各个资深前辈们打着关系，一面忙乎着一些无技术含量的琐碎小事。这天，公公的电话突然打到了我手机上。我心里一惊，结婚以来，他从未主动联系我，难道是吴浩出了什么事。我接起电话，公公的声音在另一头响起：“刘倩，你现在有时间吗？我在华侨城这里，跟你杨伯伯，就是宏运集团的杨总喝茶，正好谈到他们单位在做一个项目，也在招标法务服务团队，正好跟你的工作还挺对口的，你有空就过来，大家一起聊一聊。”
宏运集团原本注册在内地，以机电器材的生产制作起家，产品销量极大，在行业内属于一哥级别的。后来产业技术升级，兼并了深圳几家研发实验室，又走出了智能化机械的生产路子。前两年被深圳市政府作为重点引进企业，给了一系列的税收政策，终于集团总部搬迁，落户在了南山区。这些年，宏运无论是发展规模、势头还是未来前景，都是极为令人称道的。早在杨总还是宏运深圳分区经理时，公公便与他相识。当年应是提供了不少便利。后来公公调离了原单位，两人不在有公务上的联系，可年年春节，家里总能看到或是听到杨伯伯的消息。我早想过希望能通过公公，与宏运集团搭上联系，可深谙官场、又向来刚正的公公最是反感商业搭线。在他看来，一次人情买卖所带来的政治风险，远比那些商业利润要可怕得多。这次，他主动安排我与杨总的会面，想来必定不是巧遇。
我连忙答应。匆忙补了一下妆，叫了个车便往华侨城赶。
